巧姑的兄長購置筆墨紙硯, 因家裡貧窮,囊中羞澀,買不起枳北街的高級貨, 便從舊貨坊裡淘些次品用。
巧姑替兄長跑過幾次腿, 對舊貨市坊熟門熟路。
這裡不比枳北街的商鋪林立, 開闊寬敞。不過是窄街舊鋪, 裡面擺滿各色商品, 放眼望去,連空氣都似微微泛黃。
巧姑領着謝渺幾人穿過狹小街道,走進一家舊書鋪, 解釋道:“我哥哥經常在他家買紙。”
書鋪的桌案上擺着本本卷邊舊書,角落裡堆着捆捆黃紙。
謝渺替崔老夫人抄經書, 用的是上好單宣, 顏色潔白, 質地均細。而角落裡那些紙,顏色淺黃, 紙面粗糙,邊緣參差不齊,看着品相極差。
她不禁想象:若是墨滴上去,應當會滲暈開一團吧……
書鋪掌櫃瞧見熟人,熱情地打招呼, “巧姑, 又替哥哥來買紙?”
巧姑笑着搖頭, “今日不買紙, 想跟您打聽個事, 您可聽說過書香造紙坊?”
“書香造紙坊?怎麼?你要批量購紙?”書鋪掌櫃避而不答,笑嘻嘻地問:“買紙找我就是了, 我給的價格絕對比紙坊還實惠。”
巧姑連連擺手,指着謝渺道:“不是我要買紙,是這位姐姐,找書香造紙坊的掌櫃有事。”
書鋪掌櫃早就注意到旁邊這位看上去十分顯眼的小姐,“哦?小姐要找書香造紙坊的掌櫃?”
聽他的意思,明顯是知道書香造紙坊。
謝渺心中一喜,面上卻不顯露,矜持地回道:“是,勞駕您給帶個路。”
身後的拂綠立刻遞上一個小荷包。
書鋪掌櫃接過荷包,顛了顛重量,滿意地道:“帶是可以帶,不過書香造紙坊的掌櫃已經去世,他家快關門大吉了,你若要紙,我可以替你推薦其他的紙坊,價格絕對從優。”
一席話砸得拂綠和攬霞頭暈眼花,這這這,這跟小姐說得不一樣啊。說好的書香造紙坊要稱霸大齊學子,帶領她們消除貧困,擁抱富裕,走向人生巔峰的呢?
唯有謝渺仍穩得住。
她稍稍動腦便想得分明:書鋪掌櫃口裡“去世的掌櫃”絕不是方芝若,應當是方芝若的家人。至於快關門大吉……還需她上門探個清楚。
她便問:“這家掌櫃是否姓方,家中有個女兒?”
書鋪掌櫃點頭,“正是。”
謝渺鬆了口氣,道:“我只要她家的紙,勞煩您帶個路。”
*
書鋪掌櫃領着幾人穿街走巷,在一處逼仄的弄堂口停下,道:“往裡走就是了,您請自便。”
弄堂潮溼狹窄,牆壁上爬滿青苔,陽光撫耀不到此處,饒是白天,裡頭仍是陰惻晦暗。
與枳北街簡直天差地別。
攬霞覺得自己構陷出的未來已然坍塌,癟着嘴道:“小姐,咱們還不如待在崔府呢……”
拂綠雖不言語,面上卻隱露失望。
謝渺不理會她們的小情緒,率先邁步,“進去看看。”
往裡走,見有一扇木門,上頭掛着簡陋的牌匾,寫道:書香造紙坊。
就是此處了。
“叩叩叩。”
“叩叩叩。”
攬霞鍥而不捨地敲們,半晌都沒回應,垂頭喪氣地道:“小姐,裡面人都沒——”
“吱呀”一聲,門從裡面被打開,一名青衣少女走出,神色警惕地打量她們。
“你們是何人?”
謝渺同樣在打量她。
她年約十七八歲,身姿高挑,相貌英秀,渾身透着一股“生人勿進”的疏離感。
謝渺吐出一個名字,“方芝若?”
方芝若眼皮一跳,眼神定在出聲的那名少女身上,“你是?”
沒有否認,那便是她。
謝渺露出和善的笑容,“我叫謝渺,餘先生介紹來的,有事與你相談。”
餘先生便是方纔的書鋪掌櫃,也是書香造紙坊的熟客。
既是熟人引薦,方芝若便打消幾分疑慮,將人往裡面引,“進來說話。”
進門後,方知另有洞天。
不同於弄堂的逼仄,門內前院十分寬敞,設一丈寬的池塘,不遠處擺着三隻惶桶,往裡去有幾間屋子,隱約可見堆滿造紙的器具。
空氣中餘留着紙漿淡香。
一行人好奇地觀望,方芝若帶她們進小廳,淡聲道:“不知客人要來,未備茶水,還望見諒。”
謝渺客氣道:“貿然拜訪,是我們失禮,方姑娘不要介意纔是。”
方芝若顯然不喜歡客套,直接了當地問:“謝姑娘找我有何事?”
謝渺見此處盡是荒廢的模樣,想起餘先生說的話,斟酌片刻,緩聲道:“方姑娘,你這是不打算繼續經營書香造紙坊了?”
方芝若扯脣,蒼白一笑,“紙坊由我父親建成,如今他已去世,自然隨他廢書而嘆。”
謝渺的小腦瓜子動得極快:原來這時正值方芝若的父親去世,兩代造紙坊主交替之際。眼下方芝若並無繼承衣鉢的想法,那麼只要說服她繼續經營紙坊,並提供銀錢幫助就行。
她意味深長地道:“伯父雖已去世,但方姑娘仍在。”
方芝若面無所動,“謝姑娘,有話請直說。”
“方姑娘跟在伯父身邊,想必也會造紙,就沒有繼承衣鉢的打算嗎?”
話落,方芝若神情怪異地看着她,“我?”
“正是。”
方芝若眼眸不動,堅定地搖頭,“我不行。”
謝渺一副我理解、我明白的表情,“方姑娘無需擔心銀錢問題,我此次來便是想要與你搭份子,共同將書香造紙坊發揚光大。”
方芝若仍搖頭,不鬆口,“我不行。”
謝渺使出三寸不爛之舌,“方姑娘,我只佔幾分利而已,你是裡頭的乾股,掙來的銀子大頭都給你。我不會干涉你造紙經營,是再省心不過的搭檔。”
別的不說,方芝若倒是看出她的誠意,於是道:“謝姑娘,我不能與你搭檔做紙坊,但你若真想要,我可以將整個紙坊都轉與你。”
謝渺:???
沒有方芝若,她要造紙坊幹嘛,造給自己玩嗎?
謝渺忙道:“方姑娘,我要的是與你協作,協作共贏,難道你不想讓你父親的心血名揚天下嗎?”
名揚天下?
方芝若有短暫的恍惚,父親年輕時的確有鴻遠夢想,但一晃數十年,他窩在這小小的弄堂裡,嘗試那失敗過千次萬次的新紙,直到死都沒有成功。
父親尚且不行,何況是她。
方芝若心中苦澀與辛酸交織,自嘲地笑笑,“謝姑娘,此事不用再談,我不會接手造紙坊。”
謝渺急了,“爲何?你要銀子,我給你銀子,你要人,我也能替你招人,你要——”
“我要嫁人了。”
“那我便替你嫁——”不對,她說什麼,要嫁人?
謝渺的聲音戛然而止,瞪圓一杏雙眼。
“下個月初,我就要嫁做人婦。”方芝若一字一頓地道:“你請回吧。”
她起身送客,謝渺沒有說話,直到離開前才鄭重留言:“方姑娘,你若改變主意,一定要來東寧坊崔家找我,一定。”
*
一行人興致沖沖地來,大失所望地走。
拂綠幾人亦步亦趨地跟在謝渺身後,走出好長一段路,謝渺仍悶悶不樂,緘口無言。
三人面面相窺,互相推搡。
“你去安慰小姐。”
“你去,你去。”
“我去!”
巧姑自告奮勇地上前,安慰道:“渺姐姐,失敗乃成功之母①,造紙坊辦不成,你可以再辦布坊書坊,再不成,還能辦雞廠鴨廠鴨廠,我可是個餵雞趕鴨養鵝的高手!”
謝渺停下腳步,側過臉來,若有所思,“誰說我失敗了?”
巧姑張圓嘴,“啊?”
謝渺掃她們一眼,篤定道:“你們放心,方芝若這親成不了。”
拂綠三人均是一呆,攬霞率先嚷嚷:“小姐,您可不能壞人姻緣,這樣太不地道。”
巧姑應和:“對對對,那方小姐看着是個好人,我們不能壞人姻緣。”
謝渺啼笑皆非,按前世的軌跡來看,方芝若的親事絕對要出岔子,或者冥冥之中,正是由於親事的失敗,她纔會接手造紙坊,一心一意的經商。
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觀望等待即可。
“你們幾個,把我想成什麼人了?”謝渺沒好氣地道:“放心吧,我什麼都不會做,但方芝若絕對會回來找我。”
三人見她胸有成竹,均是撓頭皺眉,困惑非常。
呃,難道小姐/渺姐姐會算命?
謝渺不予多言,拍拍巧姑的肩膀,“你們三個只管跟着我,保證你們吃香喝辣。”
*
中午的確是吃香喝辣了。
除謝渺外,其餘三人吃得是臊子面和肉夾饃,酸辣可口,饃香肉酥。雖比不得知味樓的山珍海味,但獨屬於小市民的煙火食物,同樣讓人回味無窮。
用過飯,謝渺帶巧姑去了成衣鋪,替她買了幾身新衣裳。巧姑連連拒絕,被謝渺輕飄飄的一句話給打發了。
“我以後有許多用得上你的地方,你穿得好,便是替我長臉。”
巧姑感動嗚咽,歡喜收下,暗暗發誓:以後不管渺姐姐要她做什麼,她都會聽話照做,哪怕是拆人姻緣!
——小姑娘早把方纔的原則甩到犄角疙瘩咯。
*
回到崔府,已近寅時。
謝渺回院後洗漱沐浴,雖身體睏乏,仍堅持唸經。
待拂綠送來晚膳,謝渺已在榻上歪頭睡着,手裡的《金剛經》攤在一旁。
拂綠輕輕抽出佛經擱到桌上,喚道:“小姐,起來用膳了。”
喊了兩聲沒有反應,拂綠見她疲態盡現,便端着盤子無聲退下。
攬霞與她小聲咬耳朵。
“拂綠,你說小姐爲什麼突然不想嫁給二公子了?”
“還能是爲什麼,小姐想開了唄。”
“爲什麼要想開?二公子長得那樣好看,人又聰明,還對小姐上心……”
“……二公子何時對小姐上過心?”
“就那次呀,小姐落水生病,二公子買了八珍齋的糕點來看小姐。”攬霞舔了舔嘴脣,“八珍齋的糕點味道真是好極。”
拂綠覷她一眼,心道:這丫頭真是缺心眼兒的沒救。
“拂綠,你想離開崔府嗎?”
“有什麼想不想的,小姐在哪裡,我便去哪裡。”
“哦,我也是這般想的。”
不遠處,桂圓和荔枝見她們倆守在謝渺房門口嘀咕嘀咕,萬般不是滋味。
她們吃了表小姐的肉,就是海花苑的人,怎的表小姐要出門,只帶拂綠和攬霞,不帶她們呢?
她們明明比那兩個更嫩、更鮮、更機靈呀!
兩個小姑娘哀怨地咬着手絹,狠下決心:有丫鬟的地方就有江湖,她們要爭寵,要討表小姐的歡心,要當表小姐身邊的第一人!
於是乎,攬霞發現,新來的那兩個小丫鬟忽然分外殷勤。
“小姐,唸了許久經書,您喝點茶潤潤喉!”
“小姐,天轉冷了,您快加件披風!”
“小姐,這是奴婢做得鞋子,您試試看合不合腳!”
……諸如此類。
攬霞滿頭霧水,問拂綠她們搭錯了哪根筋,拂綠懶得解釋,只道院中瑣事由她們做去好了。
多兩個人對小姐獻殷勤,她樂得輕鬆自在。
謝渺對這些小事並不在意,她正關注其他事情——算算日子,承宣帝該宣佈皇后有孕的喜訊了。
*
慶元五年,十一月初三,承宣帝在早朝時宣佈皇后已有身孕,並連頒兩道聖旨。
一爲:定遠侯鎮守邊關,屢建奇功,特賜良田千畝並黃金萬兩,宣其回朝述職。
二是:皇后賢良淑德,克嫺內則,今身懷龍子,乃天下大吉之兆!朕心悅極,普天同慶,即日起減免百姓兩年賦稅。
兩道聖旨一出,舉朝譁然。
誰能想到,在幾位皇子奪嫡火熱之際,多年未有所出的皇后竟然有了身孕?!這簡直如當頭一棒,五雷轟頂,晴天霹靂嗬!那些投機取巧,早早便選好陣營的朝官紛紛痛心疾首,悔不當初!
瞧瞧聖上頒得兩道聖旨!對於定遠侯的賞賜不說,只論皇后剛有孕,不知懷男懷女,聖上便稱“朕心悅極”,並減免全朝兩年賦稅!這可是其他皇子們從未有過的待遇!
若誕下是位公主也罷,萬一誕下的是位皇子……
衆人捶胸頓足:不敢想,一想就心慌,一想就睡不着吶!
*
多年布棋,竟毀於一旦!
張貴妃險些咬碎一口銀牙,暗中傳信於兄長,僅得兄長寥寥回覆:汝自禁息,當無嗔責。彼來惡者,而自惡之。
張貴妃見兄長如此胸有成竹,心暫且歸位,豈不知張賢宗亦心事重重。
他在宮中安進無數釘子,竟無人探得皇后有孕的消息。如今皇后已有四月身孕,再動手腳已不妥帖,唯有等她誕下孩兒再做謀劃。
這般想着,張賢宗的白麪臉上徐徐升起一抹違和的陰險。
需知,參天大樹要連根拔起,除葉斬枝得徐徐圖之。
這天下,必定也只能屬於張家。
*
幾家歡喜幾家愁。
相比於張氏一族的愁雲慘淡,定遠侯府堪稱喜氣洋洋。定遠侯夫人當日便進宮求見皇后,姑嫂見面分外親熱。
定遠侯夫人早在皇后懷孕初時便得知消息,是忌憚後宮手段腌臢,爲保龍種,不得已纔將消息摁在肚裡,連幼子周念南都不曾透露半分。
如今聖心大悅,獎賞定遠侯府,定遠侯府便跟着昭告:十日後,定遠侯府夫人將親自在城郊南度寺佈施。
謝渺聽聞此消息時,腦中轟地一聲響,頹然跌坐到椅子上。
定遠侯夫人親自佈施。
哪怕她暗示過流民危險,定遠侯夫人仍要親自前往南度寺佈施。
從那天的談話中可窺,定遠侯夫人雖有貴族氣端,卻也心地良善,佈施此舉並非是表面功夫,更多是出於本心,想要慰藉流民百姓。然而她萬般算不到,背後盯着定遠侯府的豺狼虎豹,不會放過任何抹黑侯府的機會。
怎麼辦,她要怎麼才能幫助定遠侯夫人躲過禍端?
謝渺在書房中來回踱步,眉頭蹙成一團,心間似乎有把火在燒,燒得她滿腔灼熱,卻不得其法。
要麼去找周念南?他肯定勸得住定遠侯夫人。便直白地告訴他,有人要害定遠侯府,要擊垮定遠侯府的威信,如白蟻蝕木,悄無聲息地摧毀定遠侯府這顆大樹。
心底馬上有聲音狠狠反駁:周念南纔不會信!他成天遊手好閒、飲酒作樂,從不操心這些正事,你就是同他說,他也意識不到重要性,反倒覺得你在信口雌黃!
又有另一道聲音響起:找崔慕禮幫忙,他幫得上忙!前世流民之禍本就由他經手,他暗中定已有警備。你只需小小提個醒,以他之心機,定會穿針引線,將前因後果都理個清楚!
踱步聲倏然停下,謝渺轉至書案前,就站着身子,分外認真又歪歪扭扭地寫道:定遠侯府城郊佈施之日,流民引發動亂,望出手相助。
又取來信封,以同樣歪七斜八的字跡寫道:刑部崔慕禮收。
她吹乾信紙,工整封好,盯着看了許久,最終吐出深深嘆喟。
若沒有重生,她會像其他閨中少女一般,得知皇后有孕,最多隻聽個聲響,感嘆一句“少年夫妻,終得圓滿”。而不是像如今這樣,還要苦惱什麼救人避禍。
一時覺得自己多管閒事,一時又想: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真能救下定遠侯府,便是了不起的功德一件。
慈悲心終究獲勝,謝渺喊來拂綠,要她喬裝扮醜去城東信局門口,找個路人替她投信,回府時要在城中兜轉,切不可暴露身份。
拂綠不明所以,這封信既然是給二公子,直接府裡傳送就好,何苦要隱姓埋名,繞個大圈子再送出去?
謝渺慎重其事地叮囑:事出有因,至關緊要,必須要按她說得辦,千萬千萬千萬不能暴露身份。
拂綠被小姐鄭重的態度所震懾,便不再多問,僞裝一番,在城東信局門口尋了個孩童,以零嘴爲誘,由他進局送信。
這封信不出兩日便到達崔慕禮手中,他一看、二聽、三聞,已有初步定奪。
紙是上好的單宣,字是存心扭曲所致,墨香淡雅舒逸——寫信的人刻意隱瞞身份,但不難猜想,其出身應當良好。
崔慕禮將信翻來覆去地研究,確定沒有蹊蹺後,將信紙捲起,放到蠟燭上,由火舌將它瞬間吞噬。
灰燼的味道飄散,他打開棱窗一角,冷風颯颯捲入,掠過深沉眉目,匯成一股若有所思。
書案上躺着一疊卷宗,上面記載着近月京城驟增的惡性案件,京城尹雖已結案,但他從中嗅出不尋常的味道。
京城繁華,富裕民和,日積月累的安逸滋養出尸位素餐的官員,他們似被豢養的獵豹,或許曾雄心壯志,但在財色權利的浸染中,早已荒疏而廢,丟失獵殺本能。
崔慕禮捻起本摺子,隨意掃了眼,又丟回案上,“沉樺。”
沉樺的身影從窗邊出現,“公子。”
他是沉楊的弟弟,自小跟隨崔慕禮,是他最信任的四名護衛之一。沉楊性格沉穩,不善言辭。而沉樺則性格跳脫,粗中有細。
崔慕禮道:“去查查,今日那封信是誰送來的。”
沉樺奉命去查,只查到送信男童是附近商戶的孩子,而差他送信的貌醜少年相當狡猾,在城中足足繞了半天,繞到最後竟尋不到蹤跡。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
事出意外,沉樺尋不到對方蹤跡情有可原,但他仍憤憤不平,“公子放心,若他再去送信,哪怕掘地三尺,我也能將他找出來。”
*
晃眼便到定遠侯府佈施這日。
不到卯時,天墨成一團,定遠侯府已開始有條不紊地運轉。
定遠侯夫人早早地起身,她此番打扮甚爲素淨,青絲以白玉釵綰髮,身上着淡羅色夾襖並玉碧色花枝紋披風,珠翠佩環盡卸,褪去平日的雍容華貴,自有一番洗盡鉛華之美。
隨行的丫鬟嬤嬤們皆穿着樸素,恭敬候在門口。
定遠侯夫人用過早膳,正以清水淨手,忽聽門外傳來淺淺哈欠聲。擡頭望去,是周念南斜身倚在門邊,長眸懶怠,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母親。”吐字含糊不清。
她擦好手,向他走去,“才只卯時,你起那麼早作甚?”
周念南伸伸懶腰,又打了個哈欠,“母親去佈施,我要隨行左右。”
定遠侯夫人道:“我去佈施,自有侍衛隨行,你快回去睡覺。”
周念南不理,推着她的肩膀往外走,“我說陪您去就陪您去,走吧,再墨跡天都亮了。”
他既堅持,定遠侯夫人便不多說,只拉住他的手腕,將他左右端詳,“你就穿這衣裳去?”
周念南低頭欣賞自己,華袍玉冠,錦帶皁靴,全身無處不精緻,無處不貴氣。
依舊是人羣中最亮眼的貴公子,沒有任何懸念!
他自戀地轉了個圈,笑問:“母親是覺得孩兒太過帥氣?”
定遠侯夫人不客氣地戳破他,“我們去佈施,面對的都是貧苦百姓,需低調行事,不可張揚惹人閒話。”
周念南不以爲然道:“他們貧苦,跟我們定遠侯府有什麼關係?難不成他們吃不上飯,我們也要縮衣節食?”
他出身尊貴,自小錦衣玉食,未曾體驗人間疾苦,將此想得理所當然。定遠侯夫人廢了一番口舌,才說服他換了件月魄色長袍,難得風雅素淨一回。
晨曦初露,薄霧藹藹,幾輛馬車在侍衛護送下,浩浩蕩蕩往南度寺去。
馬車簡約,內裡卻舒適。周念南與定遠侯夫人坐在芙蓉繡花軟墊上,中間隔張梨花木方案,上頭擱着各式點心茶水。
周念南掀開簾子,看着周圍烏壓壓的一片侍衛,問道:“母親帶了多少侍衛?”
定遠侯夫人伸出一個手指,“其他侍衛早一步先去了南度寺。”
“一百?”周念南先是咋舌,再失笑着搖頭,“母親,您太過謹慎了。”
去南度寺佈施而已,又是換衣裳,又是換馬車,連侍衛都帶了一百個——天子腳下,皇城根上,誰會那般沒有眼色來動定遠侯府?
“城郊流民衆多,小心謹慎爲好。”定遠侯夫人道:“你姑母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如此一來,我們定遠侯府更該謹言慎行,不可替她惹來麻煩。”
頓了頓又道:“念南,你姑母說聖上御前正缺個帶刀侍衛……”
一說到此事,周念南眼中便染上不耐,嘖聲道:“父親和兄長在北疆拋頭顱灑熱血,怎的連我也要去賣命?”
定遠侯夫人被噎了半晌,“你今年已滿十八,成日遊手好閒太不像樣,總要找些正事做。”
“我怎麼沒有正事?”周念南端坐起身,一本正經地道:“我的正事便是好好陪您。”
定遠侯夫人不領情,啐了聲道:“誰要你陪,我巴不得你滾遠點,少來礙我的眼。”
“唉。”周念南搖頭晃腦,唉聲嘆氣,“果然,父親和兄長一要回來,您心中便沒我的位置了……”
母子倆日常鬥嘴,不知不覺已到南度寺。
南度寺門前佈施臺已搭好,周邊圍滿衣衫襤褸、貧苦瘦弱的流民百姓,見到定遠侯府的馬車,紛紛大喊:“定遠侯夫人良善,求口熱粥救我等性命,菩薩保佑您長命百歲!”
定遠侯夫人忙吩咐下去施粥,待要下車卻被周念南擋住,“母親下去做什麼?人多口雜的,下人們手腳還利索些,一樣功夫能多放兩碗。”
定遠侯夫人輕柔卻堅定地推開他的手,道:“此番施粥爲的是替娘娘積福,親力親爲方顯誠意。”
周念南想想也是,便不再阻攔,“那我與您一道去。”
定遠侯夫人在臺前施粥,周念南便在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觀望。
衆人排起長隊領粥,場面倒算井然有序。可隨着時間推移,四周涌入大羣流民,多是青壯年男子,氣勢洶洶地插隊叫罵。
“滾開,輪到老子領粥了,誰許你插到前面?”
“我,我,我站在這裡許久,明明是你插隊!”
“老子說是你插隊就是你插隊,再敢多嘴多舌,小心老子打得你滿地找牙!”
人羣嘈雜紛嚷,氣氛劍拔弩張,兩邊互不相讓,推推搡搡到最後,竟動起手來。
定遠侯府的侍衛察覺不對,連忙穿進人羣維持秩序,不料還未開口,便被蜂擁而上的流民們按到地上毆打。其他侍衛們見狀立刻拔刀自衛,旁人等得就是這個時機,不往後退,反倒狠狠撞向那道銀光——
刀刃見紅,那人捂緊脖子,五指間有鮮血不斷溢出,悽聲大叫:“定遠侯府殺人啦!”
周念南聞得騷動,還未來得及靠近,人羣已亂成一鍋粥,罵喊一聲賽一聲的高。
“他孃的!還有沒有王法了!光天化日竟然敢殺人!”
“我們哥兒幾個千辛萬苦來到京城,只爲求口飯吃,你們定遠侯府的人身份尊貴,就能隨便打死我們兄弟嗎!這是草菅人命!你個狗日的,還我兄弟命來!”
“兄弟們,打死定遠侯府的龜孫!他們不要我們活,我們也不要他們活!”
貧苦人的不甘一向最容易被挑動,何況有人推波助瀾。場面剎那間變得混亂,流民有衝上來的,有躲起來避禍的,在粥攤前與護衛們短兵相接亂成一團,尖叫和哭喊喧囂塵上。
周念南暗叫不好,忙趕回定遠侯夫人身邊,護着她疾步往馬車走去。
“母親,你先走,這裡有我。”
定遠侯夫人努力穩住心神,眼中仍泄露憂懼,捉住他的袖子不放,“南兒,你與我一起回去!”
“我要留下,看看是誰故意壞事。”周念南神色冷肅,道:“母親放心,我不會有——”
話音未落,身後有長刀破風,直直朝他頸間砍來!
定遠侯夫人身體裡的血液瞬間凝固,迫在眉睫之際,回神大喊:“南兒,小心背後!”
周念南已聞得背後風聲,頭也不回地將定遠侯夫人往前推開,躬身險險躲開,隨即旋身飛腿,腳尖蓄足全力,將偷襲之人一腳踢飛幾米遠。
他出生武將世家,跟隨名師習武,平日裡雖吊兒郎當,但身手極爲出色,不多時便將幾名偷襲者打得哀聲呼救。
周念南衝定驚魂未定的遠侯夫人微微一笑,眼中淨是逼人鋒芒,“跟您說過了,我不會有事。”
好不容易清出一條道路,周念南將定遠侯夫人送上馬車,命八名侍衛護送離開,見馬車安全駛離後,這纔回身,準備收拾那堆爛攤子。
明知今日定遠侯府施粥是爲皇后祈福,竟還有人從中作梗,落他們定遠侯府的面子……
此時的周念南眸中再無散漫,俊容積滿陰霾,脣邊勾起一抹陰惻惻的笑。
好極,當真是好極!
他從地上撿起一把染血的匕首,正待衝進人羣廝殺,忽覺地面輕微震動,順勢望去,只見一羣官兵騎馬而來。爲首那人一襲青圭色長袍,形容俊美,清雅脫俗。
周念南雙眸倏然發亮,喜形於色,“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