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青衣婦人扒開人羣出現, 她肩上挎着藥箱,手裡牽着名瘦弱男童,道:“這位小哥是犯了癲癇, 切不可隨意搬動, 你先鬆手, 我替他看看病況。”
護衛望向於管事, 後者下意識地推拒:“不用了, 我已差人去尋大夫。”
青衣婦人蹙眉,隱有不悅,“我亦是大夫。”
於管事面露遲疑, “這位妹子,敢問你師從何處?在哪家醫館高就?可有旁人佐證?”
男童搶着道:“我娘剛從渝州回來, 是頂頂有名的大夫, 鄉親們每日都排隊請她看病呢!”
渝州?意思就是, 什麼證明都沒有?
於管事捻捻鬍鬚,爲難道:“這個, 妹子啊,人命關天的事……”
青衣婦人已從藥箱裡取出發舊的布袋,從中捻出一枚長針,懶得再跟他多話,“讓開。”
此時, 地上的小七呼吸困難, 面色發青, 口角隱有白沫流出。
謝渺思忖片刻, 道:“於管事, 這位夫人隨身攜帶藥箱,身上亦有草藥氣味, 想必是精通醫理,小六還不知幾時回來,但小七的情況顯然不能久等。你不妨讓她替小七看看,切莫耽擱了治病時機。”
眼見小七的情況越來越糟,喉中發出急促地嗬聲,圍觀羣衆亦開始着急:“人都快不行了,便讓女大夫試試!”
於管事沒法子,只得讓開。
青衣婦人看了謝渺一眼,笑問:“這位小姐,能否請你替我照看下孩子?”
謝渺立時站到孩子身側,“舉手之勞,你趕緊看看小七吧。”
青衣婦人蹲下身子,望聞問切後,在小七的頭、頸、手、腰處熟練地下針,又使護衛將他扶坐起身,在他的風池穴處揉按。
不過半柱香的時間,小七已呼吸平穩,臉色漸緩。與此同時,小六與大夫姍姍來遲。
大夫在旁看了會,見青衣婦人針法嫺熟,連連誇讚,“竟是失傳已久的太會針法,妙哉,妙哉!”
青衣婦人面不改色,倒是於管事忍不住問:“邱大夫,何爲太會針法?”
邱大夫說得唾沫飛起,“鍼灸者,內病外治,以穴爲門,通其經絡,調其氣血。《鍼灸甲乙經》中有云:上工治未病,中工刺未成,下工刺已衰……”①
邱大夫身邊的藥童連忙咳嗽兩聲,提醒師傅:您又多言了。
邱大夫便只能意猶未盡地道:“總之,針法千種,其中以神醫扁鵲自創的太會針法最爲神奇,只可惜百年前便已失傳。”
說罷,緊緊盯住青衣婦人,一雙眼睛閃着求知若渴的光芒,“這位妹子,能否與我探討探討太會針法?我是回春堂的大夫邱長水,平生無其他愛好,唯好針法也!”
青衣婦人抹去額頭汗水,點頭,“好。”
不僅邱大夫沒想到她會輕易答應,連圍觀百姓都驚訝不已。沒想到這婦人醫術過人,竟還不吝於分享……
於管事慚愧不已,拱手道:“是於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慚愧。請您與邱大夫同到樓內一坐,於某備上茶水,聊表謝意!”
青衣婦人搖頭,正想拒絕,忽見一抹似曾相識的身影走出。
“鄒夫人,表妹?”
*
來人正是崔慕禮。
他遇到呂香禾自然不是湊巧,鄒遠道身上疑點重重,呂香禾是他的妻子,有些事情從她身上切入再適合不過。
沒想到的是,謝渺也在。
他難掩意外,呂香禾與謝渺同樣也感到詫異,大家竟然都與崔慕禮相識?如此一來,於管事便順理成章地邀請衆人進寶樗閣小坐。
崔慕禮替呂香禾與謝渺互相介紹,隨即,呂香禾應邱大夫之約,進側室探討針法,臨走前委託二人照看齊兒。
齊兒對崔慕禮頗爲親熱,依偎在他身邊說話,內容無外乎京城的繁華有趣,他覺得新奇又很歡喜。
崔慕禮淺笑聆聽,耐心迴應,二人間氣氛融洽。
謝渺望着他們之間的互動,不由心緒輕忽。
若他當了父親,想必便是這番模樣吧。
那又如何。
她羽睫輕闔,復又面無所動。
崔慕禮注意到她的沉寂,一晃神,便被齊兒扯住袖子,用力晃了晃。
“崔大哥,您什麼時候有空,帶我去逛京宇夜市吃小食?我聽說那裡的麻辣臭豆腐特別好吃。”
崔慕禮不動聲色地道:“你身上疹子未好,吃不得辣。”
齊兒擼起袖子,露出留着淡淡紅點的胳膊,“我喝了藥,已經好多了,少吃點沒關係。”
崔慕禮便笑:“我做不得主,必須先問過你孃親。”
“哎呀,我娘是小題大做,真的沒事。”齊兒天真地道:“我每年都會出次疹子,過春便好,不是什麼大病。”
崔慕禮咦了聲,“每年春季都會發?”
齊兒道:“對,自我記事以來便是,除了發癢發痛,倒沒有其他問題。”
崔慕禮問:“那你爹孃呢,也這樣嗎?”
齊兒道:“沒,我娘說是懷我的時候吃了山楂,所以我纔跟個麻子似的,時不時冒疹子。”
崔慕禮莞爾,看向謝渺,見她仍是微側着臉,不知在想什麼。
齊兒人小鬼大,注意到他對小姐姐的關注,立馬道:“謝姐姐,原來你是崔大哥的表妹,真是好巧啊!”
謝渺對孩童從來都沒有抵抗力,撇開愁思,彎起脣角,“是啊,真巧。”
齊兒可憐兮兮地道:“那改天你跟崔大哥陪我去逛夜市可好?我剛來京城,一個熟人都沒有……”
崔慕禮乾脆應道:“好。”
謝渺看他一眼,崔慕禮回以微笑,對齊兒道:“一言爲定。”
“一言爲定!”齊兒歡快地答應。
崔慕禮拍拍他的頭,對謝渺道:“改日我定時間,表妹記得赴約。”
面對齊兒殷切的眼神,謝渺說不出拒絕,只能點頭答應。
又過了半個時辰,呂香禾與邱大夫交流完畢,才顧得上跟他們寒暄。她很感謝謝渺方纔的挺身而出,不免與她多聊了幾句,臨走前又主動邀請他們到將軍府做客。
謝渺自是應了,待他們走後,室內只剩她跟崔慕禮時,神情卻異常凝重。
她靜了會,欲言又止地問:“這位鄒夫人的丈夫……”
崔慕禮道:“是寧德將軍,鄒遠道。”
謝渺久久沒有回神。
紅河谷災銀案的罪魁禍首,害死同行七百多名精兵的兇手,寧德將軍鄒遠道。
前世她只在紅河谷災銀案真相大白後才瞭解此人事蹟,據說出事前,他是定遠侯的左膀右臂,平定北疆的功臣之一。誰都沒有想到,他會利益薰心,爲災銀而害死七百餘名護銀精兵……
世人痛恨惡人,更痛恨兩面三刀的惡人。真相曝光後,鄒遠道被死死釘在恥辱柱上,如秦檜一般遺臭萬載。
然而事實真是如此嗎?
重活一世的她知道,紅河谷災銀案是張賢宗扳倒定遠侯府的一步棋,那身爲棋子的鄒遠道呢,證據確鑿下,是否有不爲人知的隱情?
前世的定遠侯府翻了案,鄒遠道沒有,他以死謝罪,妻兒也在逃亡中死去。
方纔她見到了鄒夫人與齊兒,鄒夫人心善可親,齊兒靈巧聰明,這般鮮活的兩個人,很快將與鄒遠道一起,遭萬人唾罵,化爲一抔黃土。
崔慕禮適時地出聲,“表妹在想什麼?”
“沒。”謝渺斂眸,平靜如常,“我累了,想回府休息。”
崔慕禮看出她的異樣,卻未追根究底。
她既然知曉鄒遠道是紅河谷災銀案的罪魁禍首,便能猜到案情水落石出後,鄒夫人與齊兒定無法躲過牽連。
畢竟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她是閨中少女,向來心善,此番與他們偶然碰面,難免會感到無所適從。
過了會,又聽謝渺問:“表哥,你說眼睛看到的東西,便一定都是真的嗎?”
崔慕禮道:“不盡然。”
他辦過許多案子,善人非善,惡人非惡,有時候,真相併不能完全公諸於世。它們在黑暗中慢慢朽敗,隨着死亡而被永久埋葬。
貪嗔癡恨愛惡欲,到最後,不過是虛妄一場。
*
謝渺心事重重地回了府,板凳還沒坐熱,又被嫣紫請到謝氏屋裡。
謝氏大腹便便,要靠在榻上才舒服些,“來了?”
謝渺坐到榻邊的椅子上,“嗯,弟弟今日可有頑皮?”
謝氏牽着她的手放到腹部,眼裡俱是笑意,“你正巧趕上了。”
掌心下,絲滑的綢緞被拱得微微凸起,一條小生命在無聲地宣告蓬勃活力。
謝渺又驚又喜,“弟弟真有勁。”
謝氏的臉略顯豐腴,少了往日的精明,添了幾分慈愛,埋怨道:“日日踢,踢得我肚皮都快破了。”
謝渺忙捂住她的嘴,“姑母多大的人了,還口無遮攔,快呸呸呸!”
謝氏哭笑不得地照做,從一旁的迎枕下取出紅色請柬,“你打開看看。”
謝渺接過,笑意漸散,“定遠侯夫人邀我後日遊湖?”
謝氏手執團扇,慢悠悠地搖着,“明明白白寫着呢,只邀請你一個人。”
謝渺輕咬下脣,“姑母……”
花朝宴一事,旁人不清不楚,謝氏卻明白是其中細節。她與崔慕禮的想法無二,不認爲崔夕珺和周念南是良配,這才花功夫摁住流言,保全崔夕珺的名聲。
至於崔慕禮和謝渺……
以往崔慕禮對謝渺無感時,謝氏努力將他們湊作一堆。眼下有了苗頭,謝氏反倒不再着急。
種子發了芽,假以時日,便能長成參天大樹,若再貿然插手,反倒是拔苗助長。
謝氏道:“說說吧,怎麼一回事。”
謝渺心知瞞不過去,便撇去周念南的刻薄話,將他求娶的事情如實說了。
謝氏聽後沉默少焉,道:“你做的很好,不管怎樣,定遠侯府都不適合你。”
週三少爺求娶謝渺,爲的是謝家無權無勢,不會爲侯府帶來憂患。侯府乃貴戚權門,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門戶,但謝氏疼愛侄女,不願她嫁入高門忍氣吞聲。
崔慕禮與周念南都是出色非凡的男兒郎,讓她選,她選崔慕禮。
謝渺道:“那我去信回絕侯夫人。”
“不可。”謝氏道:“侯夫人的地位擺在那裡,你一個小輩,拒絕邀約顯得失禮。後日你應邀前往,看看她的態度再做打算。”頓了頓又問:“阿渺,你當真不動心嗎?”
謝渺斬釘截鐵,“我無意嫁入高門。”
謝氏心神微定,完全沒想到,謝渺還有後半句話沒說出口。
她不僅無意高門,還想遁入空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