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南瘋了。
謝渺腦中唯有這一個想法。
還瘋的不輕。
她如遭受到驚嚇的野貓, 瞬時豎起全身戒備,使足力氣推開他,疾言厲色道:“周念南, 有病就去找太醫, 多找幾個, 叫他們多方會診後給你好好醫治, 你說不定還有得救。”
周念南被她推得一個趔趄, 扶住桌角才站穩身子,“瞎說什麼呢,小爺我吃得香睡得美, 好的不能再好。”
說到睡得美時,他摸了摸鼻子, 目光有點飄乎。
夢做得好, 可不就睡得美。
謝渺不欲和他多做糾纏, 僵着臉道:“我要走了。”
周念南橫身一擋,不依不饒, “我剛纔說的話,你聽清楚沒?”
“什麼話?我沒聽到。”謝渺裝聾作啞,“走了,週三公子,您慢慢逛。”
周念南被她氣笑, 直接附在她耳邊大聲喊道:“我願意娶你!”
謝渺:……
“周念南, 你今年到底是十九, 還是倒個數, 高齡九十?”謝渺冷眼看着他, 硬邦邦地問:“前幾日你說過的話,要不要我來重複一遍?”
周念南心虛地道:“這個嘛……”
謝渺沒打算放過他, 字字清晰地道:“你說我心性了得,攀不上崔表哥這枚高枝,轉頭便能勾搭其他人,能屈能伸的很。你說我習慣了崔府的錦衣玉食,雖與窮書生門當戶對,但定受不得貧苦,話裡話外都在貶低孫公子的出身!”
周念南臉上有羞愧一閃而逝,隨即斂容正色,無辜地眨眨眼,“我那是衝動之言,你無需放在心上。”事後他派人查過那書生的底細,得知與他有私情的是崔二小姐,謝渺跟他的確清清白白。
衝動之言,無需放在心上。
謝渺無聲地重複數遍,再開口時,眉間俱是漠然,“週三公子,無論你所言是真心或衝動,都與我無關,你大可堅持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周念南見她冥頑不靈,不禁生出幾分惱,“謝渺,你非要這麼斤斤計較嗎?與其糾結過去,倒不如展望展望將來。”
謝渺品出他的意有所指,點明道:“什麼將來,你願意娶我的將來?”
周念南輕擡下顎,姿態雖高,卻無謔意,“是,我願意許你正妻之位,八擡大轎迎你過門。”
謝渺本以爲他是在玩笑,此刻見他正經許諾,深感荒謬,“你……你當真瘋了?”
周念南只當她是難爲情,自得笑道:“你想在京城尋貴婿,而我到了年紀,恰好需要一門婚事。你嫁給我,我便給你想要的一切,對你而言,這筆買賣只賺不賠。”
謝渺的神色逐漸變冷,許久才找回聲音,從牙縫中擠出四個字,“你給我滾。”
周念南皺眉,“謝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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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念南!”謝渺攥死手掌,再忍不住心中悲憤,紅着眼道:“你出身尊貴,我出身低微,便該受你一次次的侮辱,一次次的輕視嗎?你以爲你是誰?你以爲你是誰!”
周念南笑容一頓,懷疑她是否聽錯了什麼,“謝渺,我都說了,是八擡大轎娶你進侯府,並非納你作妾。”
謝渺怒極而笑,反問:“怎麼,你願意娶,我便該歡天喜地嫁嗎?”
周念南的俊容霎時陰沉,“你不願意嫁給我?”
“我瘋了纔會——不,我便是瘋了也不會嫁給你!”
額際青筋隱隱跳動,周念南捉住她的手,氣急敗壞地質問:“那你想嫁給誰?崔二還是其他人?!”
謝渺甩開他,揉着手腕道:“爲什麼要嫁人?你和崔慕禮也好,其他人也罷,我通通都不稀罕。”
周念南有種不好的預感,“你,你這話何意?”
謝渺道:“我要出家當姑子。”
周念南愣了愣,勉強笑道:“謝渺,別開玩笑。”
謝渺麻木地看他一眼,“等我姑母的孩兒滿百天,我便去清心庵正式落髮,所以週三公子,你大可不必再等看我的笑話。”
*
側室裡二人的對話,不少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週三公子求娶謝表小姐,謝表小姐不僅不嫁,還說要去清心庵落髮當姑子。
天啦嚕,謝表小姐是個傻子嗎!
侍衛們怪異地看向拂綠和攬霞,彷彿在問:你們家小姐是不是腦子壞了,放着週三公子的正室不當,竟然要去勞什子尼姑?
拂綠和攬霞顧不上旁人異樣的眼光,惶然想道:小姐果然想出家當姑子!
怪不得每日吃齋唸佛,無事就去清心庵裡住一住!她們要告訴二夫人,絕對要告訴二夫人!
回程馬車裡,兩名丫鬟一聲不吭,只待回到府便去向二夫人告狀。
謝渺見了,心中有數。
今日周念南的這番舉動實在出乎她的意料,怒急之下,她便將真實打算脫口而出。她明白,想得到旁人的理解和支持難於登天,但她太累了,累得不想再去僞裝。
“拂綠,攬霞。”謝渺用薄絹按按眉間,輕呼出一口鬱氣,問道:“你們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見她主動詢問,攬霞便有些按捺不住,哀怨地道:“小姐,您真要出家當姑子嗎?那奴婢與拂綠怎麼辦?”
謝渺耐心道:“過兩年,我便會放你們自由身,你們想嫁人便嫁人,若不想嫁人,我會安排你們在紙坊裡做事。”
這樣的安排並不差。
她們自小被賣進謝家,籤的是死契,無意外的話,本該一輩子都爲奴爲婢。可若拿回賣身契,去官府改回良籍,她們便能擺脫後代皆是奴籍的命運。
誘惑大嗎?
大。
攬霞猶豫間,拂綠有話要說。
拂綠問:“小姐,您對週三公子的提議便丁點都不動心嗎?”那可是定遠侯府,比崔府還要勳貴的人家,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高門大戶啊!週三公子雖然脾氣壞了點,本性卻不差,小姐若能嫁給他,假以時日,說不定也能成就一段美好姻緣。
一提到周念南,謝渺便懊悔萬分——懊悔方纔沒扇他一耳光。
“別再跟我提他。”謝渺捂着胸口,悶煩道:“便是活活打死我,我也不可能跟他有什麼。”
她敬定遠侯府滿門忠烈,也認同周念南出類拔萃,然而兩世的事實已經表明,他們是天生的八字不合。
她怎會跟一個從心底瞧不起自己的人成親?她又不是五行缺虐,非要找個人上趕着去犯賤。
前世已經……她何苦又來一遭!
拂綠聽出她話裡的堅決,斟酌半晌,才道:“小姐,二夫人恐怕不會同意。”
“姑母馬上會有自己的孩子,而我已經及笄,能夠選擇今後的人生。”謝渺疲憊地擺手,“我知道你們想向姑母告狀,你們不怕驚擾姑母的胎,儘管去,到時候出了差錯,大不了我們主僕三人一同受罰。”
……戳人肺腑啊這是。
兩名小丫鬟哪裡是謝渺的對手,一顆無處安放的告狀心,被謝渺的三言兩語輕鬆化解,有再多的擔憂與忐忑,都盡數憋回肚子裡。
誰叫她們是小姐的丫鬟,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呢。
*
周念南一臉陰沉地回到侯府,遣散侍衛,獨自坐在湖心亭喝悶酒。
湖色瀲灩,亭幔輕迎,俊美青年身在其間,猶如天地精心描繪的一副畫,有奪日競月之輝。
周念南卻滿腹心事。
佳釀入口,品不到半分香醇,只有無盡的苦澀不甘。
爲什麼?
爲什麼她能爲崔二矯揉造作,能對那窮書生好言相向,卻不能給他幾分好臉色?他自認家世相貌不輸給任何人,可她偏偏——偏偏——
他眉頭不展,執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爲什麼不能是他!
他是周念南,當今皇后疼惜的侄子,定遠侯府的三公子,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貴公子,他願意娶她,她不僅拒絕,甚至還說要出家當姑子!
亭外有人走近,“南兒?”
周念南慢悠悠地擡眸,不掩薄醉,“母,母親。”
定遠侯夫人撩開紗幔,見到一桌狼藉,不禁美目染怒,“明日就要去羽林衛報道,你怎麼又喝上了!”
周念南單手支着額頭,半真半假地道:“若是我說,我突然不想入羽林衛了,母親待如何?”
定遠侯夫人呼吸一滯,狠狠戳了戳他的腦門,“不讓人省心的孩子!你當聖上與皇后是什麼人?金口玉言,既出無悔,你莫要當成兒戲來耍!”
周念南身子輕晃,又笑嘻嘻地坐直,“開個玩笑而已,我既然答應了,便不會失約。”
定遠侯夫人緊緊盯住他,好半天才放下心,緩聲勸道:“南兒,你不小了,當作出一番功績,娶妻成家,爲侯府綿延子嗣。”
娶妻成家?
周念南挑起長眉,笑問:“聽母親的意思,是有中意的人選了?”
定遠侯夫人坐到他身側的石凳上,試探地道:“慶陽郡主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經常與你一起玩耍,前幾年回了燕都,上個月纔到京。”
周念南輕飄飄地打斷,“母親中意她當兒媳?”
定遠侯夫人裝作沒看出他的不悅,緩聲道:“慶陽郡主乃瑞王之女,深受太后與聖上喜愛,又與你自小相識,情分非比尋常……”
“深受太后與聖上喜愛。”周念南喃語,眼神忽地銳利,毫無避閃地望着她,“那母親當初爲何要見謝渺?”
定遠侯夫人登時失語。
爲何要見謝渺?自然因爲她是南兒特殊相待的第一位女子。別看他從小紈絝嬉鬧,在女色上卻從未起過心思,她一度懷疑,幼子是不是有那什麼之好——
她曾經想,南兒若喜歡女子,只要身世清白,無論是誰都由他去娶。但慶陽郡主回來後,皇后不止一次提到南兒的婚事,話裡話外都在暗示,若能得到瑞王支持,定遠侯府的地位定能穩如磐石……
她心動了。
那謝渺不過是崔家無血緣的表小姐,而慶陽郡主是瑞王之女,瑞王手握西境十萬兵權,兩相對比,孰輕孰重,一目瞭然。
按理說,這番考量合情合理,但面對南兒此時意味深長的問話,她卻覺得難以啓齒。
“南兒,謝小姐她,她出身過低——”
“她出身過低,比不上慶陽的一根手指頭,於是我便該爲了侯府與姑母的未來,娶個活祖宗在家供着?”
定遠侯夫人臉色尷尬,試圖解釋:“此言差矣,娶妻講究門當戶對,你與她——”
“母親。”周念南摒棄平日裡的玩世不恭,直截了當地道:“我要娶謝渺。”
不是想,而是要。
定遠侯夫人聞言,心旌搖搖,思緒萬千。
周念南倒上一杯酒,酒滿,晶瑩剔透的酒液溢出,順着桌沿潺潺滴落,淋溼一片青石板地磚。
他道:“世間萬事,盈着溢,滿則虧。母親與姑母當懂得,盛極必衰,過猶而不及。”
定遠侯夫人不由斂眸沉思。
周念南望向亭外,視線落在湖旁栽着的櫻花樹林,喃喃自語:“花朝宴快到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