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緒爲人做事,八面玲瓏面面俱到,在京中的同僚聽說他來了,交情好的就結伴來拜訪。陳緒忙着招呼客人,向陳光華道:“給我老老實實地抄,少了一個字,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匆匆走了。陳光華看他走遠,放下筆,取出盒子,打開看了半晌,又珍之重之地放回懷裡,起身去門口四下裡望了望,過道里皆是父親帶來的隨從,制服他們不難,只是驚動了父親就再也走不了了。他裝做恍若無事,折回去走到窗口,後院裡有口井,只井邊有個人蹲着洗菜。他回頭看了一眼,門口無人,身形如電,從那人身後掠過,徑直出驛站去了。
秦如嶺坐在書房裡,拿了本書在手上,卻怎麼也看不下去。她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盼陳光華來好呢還是不來好。正在出神,秦方來說:“莊主,陳公子求見。”秦如嶺霍然站起,剛想說快請,隨即鎮靜下來,緩緩坐下道:“不見。”秦方吃驚道:“莊主?”陳光華不僅是總督之子,也是皇上眼前的紅人,平素往來慣了的,怎麼說不見就不見。
秦如嶺低下頭,翻了一頁書,臉上什麼神情也看不出來,淡淡道:“不見。”
“是。”秦方應了,出去回話,暗覺惋惜。
陳光華端坐在廳裡,神態平靜沖和,似乎下了什麼極大的決心,手裡捧着茶,輕輕吹着,卻不曾喝,見秦方出來,便放下杯子,站起身來。秦方愧然道:“陳公子,莊主現今脫不開身,你還是請回吧。”陳光華一怔,和聲道:“勞煩秦管家再走一趟如何,我實在是有要事。”秦方對他頗有好感,便說:“好吧。”復又進去,過不多時,又快步出來,一面走一面搖頭:“陳公子,莊主真的不肯見你,你還是改日再來吧。”陳光華呆了呆,低下頭想了一會兒,慢慢道:“不行,我今天非見她不可。”她怎麼會不肯見我?即使她待我無情,也會當面說個清楚,決不推委欺瞞。除非她被人所制另有苦衷。無論如何,總要見着她,我才能死心。
秦方聽了,臉一沉,道:“易水山莊雖不是什麼內宮禁地,也不是任人來去的地方。”陳光華斷然道:“得罪了。”一掌向他肩頭拍去。他意在退敵,不在傷人,這一掌角度極是刁鑽,輕易接不下來。秦方探手一格,頓覺臂上發麻,不由自主退了一步。陳光華腳下不停,往後堂搶去。秦方在背後道:“莊主在書房,往左拐就是了。”陳光華回頭一笑道:“多謝。”目光中滿是感激之意。秦方笑着嘆了口氣,這孩子武功雖高,出手極有分寸,是個仁厚大度之人,堪託終身。
秦如嶺只聽外面噼噼啪啪一陣亂響,像是什麼人被摔在了地上,一陣腳步聲來得快極,到了門口忽然停下,接着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問:“秦莊主在麼?”
陳光華竟闖進來了,他那樣的謙謙君子竟也會做這種事?秦如嶺冷笑一聲,啪地把書砸在了桌子上:“在。”陳光華頓了頓,說:“我有話跟你說,能讓我進來麼?”秦如嶺冷冷道:“不能,你有什麼話在外面說也一樣。”陳光華給她堵得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低低道:“家父定的親事,我事先並不知道,在我心裡,只有如清一個,是我的妻子。望你能明白。”他不便明說,便以秦如嶺化名相稱。
秦如嶺笑道:“哦,那你打算怎麼做?”陳光華靜靜道:“我一直等你就是了。”這句話在他心裡許久,此刻終於說了出來。秦如嶺手一顫,想好的種種爲難之話竟說不下去,陳光華此言,正中她心中所求。
你既然有如此的執著,我又何必顧頭忌尾,總該放手一搏,未必便無勝算。
她拿定了主意,走到門前,鄭重地把門打開。陳光華欣喜若狂,吃吃道:“如清……”“進來說話。”易水山莊太多顧驚瀾的眼線,惟有書房和臥室裡還清淨些。
陳光華跟着進來,看她掩上了門,喜氣盈眉地說:“如清,不,如嶺,你……你不氣我了?”秦如嶺笑道:“我氣你什麼?”陳光華道:“我叫陳洪把糖人送給你,你不肯要,難道不是生氣了?你放心,我回去就想法子退親,實在不成,我一走了之,他們也奈何不了。”他爲人穩重,極少這麼獻寶似的跟人說話,秦如嶺聽了,低頭抿脣一笑道:“我沒有生氣。只是你送我東西,總該自己親手送來纔是。”陳光華大喜,手忙腳亂地把糖人從懷裡拿出來,遞到她手裡:“你看看喜不喜歡,要不好我再做。”秦如嶺打開看了會,說道:“很好。這個是你做的?”陳光華點頭道:“是。在京城時我就說做糖人給你,你還要什麼樣兒的,只管說。”秦如嶺笑了笑,澀聲道:“你還記得。”你答應要給我做糖人,便一直放在心上。陳光華大驚失色,慌道:“你怎麼哭了,這糖人不好麼,我再做就是了,你……你別哭啊。”他一說,秦如嶺方發現自己哭了,忙伸手抹淚:“沒什麼,我……我很高興。”父親心裡只有母親,如伶只要君明玉,顧驚瀾眼中永遠是皇位第一,他們都是我生命裡不可替代的人,可沒有一個把我看得最要緊,只有你待我最好。
陳光華慌亂中,先是用手給她搽淚,碰到臉時,又覺不妥,從袖中取出手巾來,遞到她手裡。秦如嶺接過去抹了幾下,漸漸定下心神,莊容道:“你可想好了,你……你若跟我一起,別說功名前程,便是性命也難保,甚至累及家人,更說不準了。”陳光華正色道:“我都想過。總要盡力而爲,豈能不戰而敗。功名前程本非我所願,也不值得什麼。再說,皇上仁厚英明,未必便會追究。實在不行,惟陳光華一命而已。”最後一句說得斬釘截鐵。
他避親人而不提,實是自己也明白,他可以不顧已身而行,但決不會連累親人。秦如嶺也明白,目光落在那對糖人身上,幽幽道:“你說得不錯,惟命而已,有何足惜。”陳光華不覺動容,握住了她雙手,輕聲道:“如嶺,我願娶你爲妻,貴賤生死,永不相負。”秦如嶺沉默了一會兒,擡頭注視着他,道:“好,蒼天爲證,我秦如嶺願嫁陳光華爲妻,一生一世,不離不棄。”
陳光華喜之慾狂,輕輕恩了一聲,竟不知說什麼話,更不知如何才能表達他的喜悅,只胡亂說着:“我一定好好待你,再不讓你傷心流淚。”秦如嶺卻是思緒飛轉,一時想將來如何假死以逃過顧驚瀾的耳目,一時想決不能在顧驚瀾面前露出馬腳來,更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和陳光華的事,甚至想到若是先和陳光華有了夫妻之實,顧驚瀾也沒法子。但她畢竟是女子,想是想了,不敢說出口來,再者,顧驚瀾喜怒難定,性子發作時,從不管什麼禮義名節。
陳光華歡喜至極,只盼這一刻永遠持續下去,根本沒料到她想了這許多。在他心中,顧驚瀾仍是當初爲江無衣說公道話的明君,而非君奪臣妻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