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納妃之禮遠不如大婚,但當日顧驚瀾心情極好,待到進了洞房,挑開蓋頭,燈光掩映下,新娘面如美玉,目光流轉,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一般。
宮人均想,這位娘娘果然美得很,卻見顧驚瀾臉色大變,冷下聲音:“都出去。”待一干人都退了出去,他方纔冷笑道:“你不是說就算封了如伶的穴道,也要把她送上花轎嗎,怎麼把自己送來了?”
秦如嶺張口欲辯,又說不出話來,顧驚瀾嗤笑道:“你還能找出什麼藉口來?”擡手解了她的穴道。
秦如嶺連忙跪下說:“臣對皇上一片忠心,怎麼會讓皇上失望。臣是被如伶暗算……”顧驚瀾截口道:“以如伶的武功,暗算得了你?”
秦如嶺見隱瞞不過,就照實說了:“如伶竟有伏兵,她故意偷襲,分散臣的注意力,那人在背後點了臣的穴道。”
“是誰?”
“沒看見他的臉,實在不知。”秦如嶺這回是真正的陰溝裡翻了船,想來也沒面子。
“此人倒是心思細密。”顧驚瀾在桌旁坐下,如伶哪有如此心機,分明是被人教唆。易水山莊雖算不上銅牆鐵壁,也不是任人來去的地方,除非他早知道易水山莊的佈局和防衛安排。
“臣辦事不力,請陛下責罰。”這位主子,向來是越平靜越憤怒,越沉默越瘋狂,秦如嶺算是怕了。
“責罰?”顧驚瀾屈指敲了敲酒壺,嘲弄道,“讓你去刑部領鞭子,你肯麼?”
“陛下?”秦如嶺垮下臉:他知道什麼了。
“嗯?”顧驚瀾迎上她的目光。
“皇上仁德,必能體諒臣的難處。”秦如嶺忙上前爲他倒酒,笑得臉都有些痛了。
“難處?”顧驚瀾突然微笑,擡手覆上了她的手背,然後輕輕握住。
秦如嶺一手執壺,一手拿杯,眼見着他的動作,卻不敢躲閃,直直僵在那裡:他又發什麼神經?顧驚瀾手上用力,握得緊些,讓她輕易掙脫不開:“朕也有難處啊。朕的合巹酒,又該找誰喝呢?”
秦如嶺哈哈兩聲:“臣願陪陛下一醉方休。”顧驚瀾笑吟吟起身,貼上她的身子,將她整個人摟進了懷裡,才說:“那朕的洞房花燭夜,又該找誰賠呢?”
秦如嶺脫口而出:“找那個背後偷襲的人。”
顧驚瀾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作答,失笑道:“讓他如何賠?”
“這個,聖心高遠,恕臣愚昧不知。”秦如嶺努力端正臉色,剋制住想要一拳把他打飛的衝動。
顧驚瀾沉下臉,一把將她甩開:“好個愚昧不知。事事推得乾淨。”他最恨的就是她這樣,一有正事相詢,她立刻如同牽線娃娃般,一個指令一個動作,不肯說半句真心話,“朕容忍你夠了。”
又來了又來了,就是這喜怒不定的性子,不知道哪句話就惹惱了他。秦如嶺貌似恭謹,跪倒在地:“臣說實話,臣以爲,洞房花燭他雖賠不了,讓他上刑部挨幾頓鞭子,還是可行的。臣願爲皇上效犬馬之勞,把他們捉拿到案,任皇上處置。”
顧驚瀾越發氣不打一處來,伸手朝她一指,眼神和口氣同樣咄咄逼人:“捉拿到案,到什麼案?你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寧妃出了這樣的醜事?”
就算是醜事,也是你自己招的呀。秦如嶺卻不敢還口,說:“臣知錯了。讓別人知道如伶做出這樣事,臣也難逃其倃。多謝陛下提點。”不管馬屁有沒有用,先拍了再說。
顧驚瀾也知對她發火無益,更不願寒了臣下的心,神色緩和,說:“你的忠心,朕都明白。只要你將如伶追回來,朕也不打算追究。朕找人易容成如伶呆在宮裡,你暗中尋訪就是。”
“是。”只要他不像剛纔一樣戲弄,做什麼都好說。哪知他心情一轉,探手握住秦如嶺手腕,便用力拉向自己懷裡。
秦如嶺嚇了一跳,暗暗使出千斤墜,他一拉不動,眼風刀一般颳了過來,心下不由直打鼓,仍強笑道:“請皇上吩咐就是,臣聽得見。”
顧驚瀾臉色微微發青,萬分後悔剛纔解了她穴道時沒能封住她的內力,盯着這個陽奉陰違的傢伙:“法不傳六耳,你湊過來些。”他一心想讓秦如嶺愛上自己,從此死心塌地,再不怕她會爲情生事。他於情愛上一竅不通,以前與妃嬪相處,只要稍示親暱,對方就會喜之不盡,竟以爲這就是讓人迷戀的手段了。
秦如嶺滿身惡寒,只不肯動:“臣不敢。”
“嗯?”顧驚瀾目露威脅之意。
秦如嶺還是搖頭。
“你真要逼朕動手麼?”顧驚瀾失去了耐性。
秦如嶺看看他,帶着疑惑,似乎在問:憑你?顧驚瀾頓時醒悟,額上青筋微突:“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籠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動,一股香味直透出來。
先是聞着象蘭花,後來又帶着點桂花的芬芳,秦如嶺一怔,頓覺胸口有什麼活物舒醒過來,開始扭動,這就是家族記載中的蠱毒了嗎?聽說發作起來,生死兩難。她想要閉住呼吸,卻連這點控制肌肉的力量都沒有,她痛得連□□一聲都做不到,惟有冷汗涔涔而下。
顧驚瀾無意讓她吃太多苦頭,把藏在袖子裡的香瓶蓋上,沒有香味做引導,蠱蟲漸漸恢復了平靜。他伏身把她拉進懷裡,大是快意:你還不是乖乖讓我抱了。瞟到她臉色蒼白,申請委頓,略有幾分後悔:“早聽朕的話不好多了。”
“陛下金口玉言,臣豈敢不聽。”秦如嶺有氣無力地回答。
顧驚瀾皺了皺眉,她不聽話的次數多了,在青州放走如伶,客棧化裝潛逃,馬車上對他動手動腳,忽然展顏一笑:“如嶺,這次也該論到你讓朕摸了吧。”
“皇上儘管動手,臣身價性命俱是皇上所賜,摸一下又算什麼。”他舊事重提,顯然在這幾日之間,知道了什麼。秦如嶺自問並未露出破綻,他從何而知呢?
“你……”顧驚瀾反而語塞,他想讓如嶺愛上他,無非爲了讓她做自己忠心不二的下屬,而不是想要她□□上自己的妃子。哪知如嶺臉皮太厚,倒將他一軍。難道他真去摸了她,然後對她負責,也娶她進宮?那他讓她愛上自己又有什麼意義?一時竟沒想到,他就是不負責任,她也無可奈何。
“皇上只是說笑罷了,臣明白。”相識多年,會不瞭解他的爲人?
她給個梯子,顧驚瀾順勢下樓:“你明白就好。”說着,鬆開了手。
秦如嶺勉力撐起身子,終究沒緩過來,腿一軟,又歪向地上,顧驚瀾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扶住,突然覺得,隔着衣衫碰觸到的肌膚滾燙驚人,反手一推,把她推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忙不迭把手縮回來。
秦如嶺看在眼裡,咳了一聲,說:“臣昨晚吹了一夜冷風,許是發燒了。”
顧驚瀾探手摸了摸她額頭,體溫如常,橫了她一眼,說:“你好得倒很快。”剛纔果然是錯覺,這張臉看了十幾年,很難再有感動。
秦如嶺一心避開,說:“天色已晚,皇上還請安歇吧。臣趁夜回去就是。”
剛纔折騰她也夠了,顧驚瀾並不爲難:“去吧。”自己脫去外袍中衣。
秦如嶺不敢多看,取下鳳冠,甩開累贅的吉服,正開穿窗而去,顧驚瀾笑道:“小心點,讓禁衛軍抓着了,朕是不認的。”
你的草包禁衛軍抓得到我?秦如嶺心中頂了一句,再不回頭,施展輕功去了。
秦如嶺一心惦念風靜月,回到易水山莊,立即把秦方從被窩裡挖出來詢問。秦方道:“婚禮當天風公子沒來,禮物是託人帶的。”
“沒來?”秦如嶺重複一遍,心中一角頓時空落落的。
他哪裡還不明白秦如嶺的心事,風靜月是個好人,如嶺跟他自然最好,只不知兩人有沒有緣分:“莊主,近來事多着呢,明天還有事請你示下,先歇着吧。”
秦如嶺迷迷惘惘回房休息,躺在牀上,反反覆覆推敲,風靜月最重信諾,是什麼拖住了他,讓他不能如約而來。不知不覺中,睡着了。
秦如嶺一早起來,並不忙着處理婚禮善後事宜,急着令人去查風靜月的下落。她一時着急,能用的渠道都用上了,難免傳進顧驚瀾耳朵裡。顧驚瀾近來有事脫不開身,只叫有了消息,照樣送一份來。
風靜月的行蹤時隱時現,但他一直和一名叫息蘭的少女在一起。
秦如嶺見了,大不耐煩,有心追上去,偏偏顧驚瀾下旨一月後出京南巡,令她伴架。幸好風靜月一路向南而去,她便決意去請旨,先行一步。
見了顧驚瀾,秦如嶺不敢說爲風靜月,託詞說:“打聽到如伶的行蹤,往南去了。臣願爲馬前卒,待皇上聖駕到時,將如伶送來。”
顧驚瀾微笑道:“是麼?若是找不到呢?”
“這個……”秦如嶺不由答不出話來,總不成立下軍令狀吧。
顧驚瀾瞧在眼裡,怒上心頭:你分明是爲了姓風的,偏找藉口說什麼如伶,你對風靜月竟情深至此了嗎?隨口安撫道:“路上未必太平,朕還想如嶺爲朕護駕呢。至於如伶,朕會另派人去找的。你的心意,朕領了就是。此事不必再提。”
另派人去找?擺明了是不再信任,這麼說,不過給個臺階下,糾纏下去,難免扯出舊事,秦如嶺會意,不再招惹:“是。”
她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令顧驚瀾更是惱怒:“此次寧妃也隨行伴駕,朕思量着,易容術難免露出痕跡來,惟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來扮,方能掩人耳目。
秦如嶺駭極,仍強做無事:“可惜臣並沒有第二個妹妹。”
顧驚瀾悠然反駁道:“何必妹妹,姐姐也可以啊。”
秦如嶺膝蓋一軟,跪了下去,話說到這份兒上,他顯然是知道,只不明白他從何得知。
顧驚瀾注視她半晌,目光雖不犀利,但專注異常,秦如嶺被看得心慌意亂,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出來。她決計想不到,顧驚瀾看着她,不過是在想象她穿女裝是什麼模樣。
顧驚瀾終於開口,聲音還帶着幾分懷念:“你從小和朕一起長大,咱們一起爬樹,掏鳥窩,捉弄夫子,朕有什麼事從沒瞞過你,你是朕最信任的人。”
什麼叫一起?哪個女孩子喜歡爬樹掏鳥窩,都是你拉着我去,受罰時好讓我頂缸,和你一起的日子,對我只是一段痛苦的血淚史。秦如嶺在心裡默默地抗議,雖然我知道你幾歲作詩幾歲習武幾歲親近女人,怎麼奪得先皇寵愛怎麼鬥垮兄弟怎麼爭得皇位,其中我也得了好處,但同樣付出了代價。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對外邊清秀誠懇的人下意識避而遠之,擇偶標準變成風靜月——確切地說,以風靜月爲代表那種人。
秦如嶺低着頭,顧驚瀾看不見她的表情,大大感慨了一番,才說:“朕從沒看出,你竟是女人。”
原來是在抱怨自己的眼力,親秦如嶺忙順勢說:“臣有時候也忘了這點。”所以,你看不出也不必自責,更不必拿我出氣。
顧驚瀾說到這裡,猛然驚醒:“你小時侯沒穿過女裝?”那時他遇到的究竟是誰?
秦如嶺一口咬定:“沒有。”如伶,原諒我吧,反正你跑了,我卻不想被鎖在深宮。
顧驚瀾放下心,又說:“如嶺,你也是身不由己,朕不忍怪罪於你。只是易水山莊現今離不得你,還要委屈你幾年,不過你放心,朕一定會給你找一個好男兒做夫婿。”
不用別人,風靜月行不行啊。秦如嶺實在很想插上一句,轉念一想,萬一風靜月已經同息蘭好上了,豈非強人所難。再說他也許是隨口說說,未必放在心上。
顧驚瀾見她一直低頭不語,和以往飛揚佻脫的樣子大相徑庭,頗有些楚楚可憐的味道,不由自主地心軟了:“朕會想法子讓你脫身的,你不必擔憂。”話鋒一轉,“秦家顯貴世族,你將來的夫婿必然也是出身名門,朝中少年權貴不少,很有幾個看得過去的,你自己也不妨留心,看有沒有中意的,朕自當爲你做主。”所以,風靜月那樣的江湖草莽,你趁早別去想。
“謝皇上。”秦如嶺無精打采地謝了恩,對他的長篇大論並沒放在心上,顧驚瀾生性冷漠,從不過問臣下私事,在她看來,這些話只是應付場面,說說也就罷了。
顧驚瀾對今天這番對話還算滿意,點點頭,讓她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