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鹹安二年八月初,自建康往姑孰的官道之上,兩騎馬得得疾馳,激起一路的泥土,這是驍騎將軍、樂鄉侯段隨與其親兵隊主段隆正行在去往姑孰的路上。
那一日得晴兒提醒,段隨當夜便興沖沖地跑去烏衣巷找謝安相商。謝安見是段隨來訪,趕忙引進內室詳談。
段隨將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舔着臉等謝安替他出主意。不料謝安聽完連連搖頭,苦笑道:“從石啊!你素來年少英雄、膽氣極爲豪壯,幾時變得這般畏首畏尾?桓公不過叫你去趟姑孰罷了,且小心應付着便是,如何擔憂成這副模樣?”
段隨愣了一愣,隨即訕笑着說道:“段隨也知此次桓公見召,我必去無疑。只是前番得罪那世子桓熙還有郗景興狠了,也不曉得他等如何算計於我。這不是想請安石公指點迷津,琢磨個萬全之策嘛!”
謝安語氣突然一冷:“此事哪裡有什麼萬全之策!倘若你非要老夫出謀劃策。。。嘿嘿,事關從石身家性命,老夫也不勸你非要走上這麼一遭。舉兵反抗定然是不成的,到那時不單單西府,便是建康也要視你爲賊寇,多半落個兵敗身死,還要牽連到整個驍騎軍。這樣罷,你這就回去收拾細軟,帶上你那夫人,再拉上幾個心腹,且往南邊尋個山窩子躲將起來,再也不要出來,如何?”
段隨臉面上抽搐不已,心道:好你個安石公!怎麼翻臉比翻書還快?你這算出的什麼餿主意?我若是這般做了,別說我丟不起那個臉,驍騎軍幾千兄弟還要不要了?
謝安見他發懵,嘆了口氣道:“從石不是糊塗之人,想必聽得出來老夫這番話原是氣話。從石,你是北來之人,又屢敗秦軍,聽說連苻堅都在懸賞你的腦袋,你想想,你哪裡還有退路?既然如此,又有什麼好怕的?”
段隨心頭如遭電擊,尋思道:不錯!我哪裡有什麼退路?我千辛萬苦跑來建康爲的是什麼?難道只是爲了苟且偷生麼?這一關都不敢面對的話,何談淝水之戰?還談什麼攻打長安?又怎麼能救出燕兒?
想到此生摯愛,段隨胸中豪氣頓生,拱了拱手,朗聲道:“安石公!段隨受教了。既然鐵了心要做這大晉的忠臣,段隨又怎能惜身?天道朗朗,定然會助段隨過關!”
段隨嘴裡抹油說了番漂亮話出來,謝安聽了,不由得肅然道:“從石此言得之!天道朗朗,邪必不勝正也!”
這下子段隨算是打定了主意,是死是活去了姑孰再說罷,只是心裡不免嘀咕:老大你好歹說些實在的行不行?說什麼狗屁的邪不勝正!前番桓溫大開殺戒之時,殷庾兩家人頭滾滾,也沒見哪個逃了性命,或者勝過了桓溫。誒!沒辦法,這無間道一旦開演起來,總是我等臥底最爲倒黴。想來我要是真個送了性命,你安石公也不會有什麼大礙,還不是安安穩穩地做着你那天下名士?一瞬間臉上盡是悲壯而又不羈的神色,彷彿天皇巨星梁朝偉附上了身。
正自胡亂尋思間,耳畔又傳來謝安的聲音:“從石,此去姑孰,你不妨與桓幼子(桓衝表字幼子)多多結交。。。”
段隨一愣:“桓幼子?莫不是那江州刺史、南中郎將桓衝?”
謝安撫髯笑道:“不錯,正是此人。桓幼子文才武略,最得桓公器重。他外鎮一方,大權在握,實乃桓家第二人也!”
段隨愈加迷糊:“安石公,請恕段隨愚鈍,這卻是何意?”
謝安左右瞅了一眼,突然湊了上來,直撞到段隨耳邊,倒把段隨嚇了一跳:安石公幾時變得這般鬼鬼祟祟?只聽謝安低聲道:“桓幼子雖是桓氏中堅,卻與其兄大不相類。其人心懷晉室,並不贊同其兄篡國之舉。。。”
段隨眼睛大亮:“果然如此?”
謝安並不答話,眯起眼睛在那裡搖頭晃腦起來,臉上一副神秘莫測的表情,儼然一個老神棍的模樣。
安石公所言豈能有虛?所謂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桓家兄弟的父親桓彝在東晉蘇峻之亂的時候,以孤城抵拒叛軍,守死節而不降,最後血灑涇縣。他死的那一年正好桓衝出生,作爲遺腹子的桓衝自小就被家人長輩灌輸乃父的忠節思想,對忠君報國之道深以爲然。成人後桓衝學識淵博之餘,更屢立戰功,雖然遵從其兄桓溫,但內心深處並不附和桓溫篡國的念頭。魏晉時候的人物曠達不羈,哪怕是仇家也經常會說出對方的好話來,謝安與桓衝又素有交往,是以知曉桓衝之志。
須知魏晉時候最重門閥,世家大族與皇族共分天下,這是大家最希望看到的局面。雖說對司馬皇族算不得尊重,可也容不得其他世家染指這尊寶座,這也是王謝殷庾等家族與桓溫矛盾重重的主因。然而世家大族之間又世代聯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關係錯綜複雜至極。本來大傢伙相安無事,實在是因爲桓溫功高震天,皇室又太孱弱,這才讓桓溫生起了代晉自立的念頭。桓衝對此卻大是不贊同,此次應邀前來姑孰也只是礙着桓溫的面子罷了。在桓衝心中,只要桓氏一族的宗族利益不曾受到大的損傷,他是情願衆世家聯合起來一心爲國,抵禦來自北方的威脅。說起來,此人真真正正是個忠誠仁者。
段隨不過出聲確認一下罷了,謝安答不答話皆無妨,以安石公的爲人,如何會與自己開這等玩笑?正要說話,那邊廂謝安先開了口:“實不相瞞,老夫與那桓幼子交情不淺,你來之前老夫已然修書一封送與他處,言道你段隨忠誠爲國,又驍勇善戰,實乃國之棟樑。倘若因着什麼碎事叫桓公那裡生了誤會,還請他多加幫忙,照顧你的周全!”
段隨長出了一口氣,心中大喜過望:到底沒有白來一趟!沒想到安石公早已幫自己做了打算,自己這顆大好頭顱說不得就要倚仗這位桓幼子來保全了!趕忙站起身來,朝着謝安深深作了一揖,連聲稱謝。
兩人之間的些許不快就此一掃而空,當下東長西短又瞎聊了一陣,夜深人靜的時候,段隨起身告辭而去。他兩個倒是心照不宣,居然誰也沒提謝道韞那一茬。
事不宜遲,第二日段隨便收拾了行裝往姑孰而來。既然不敢翻臉,那就還要繼續裝作“西府忠臣”,段隨思忖之下,索性只帶了親兵隊主段隆同去,此外再無一兵一卒相隨,也好顯得他心中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