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牢之笑得好大聲——滔滔漳水踩在腳下,巍峨**的銅雀臺似乎也在自己奪目光彩下黯然失色。七十年來晉軍首次踏足鄴城,此等功績,永嘉以來未嘗聞也!
慕容垂幾十年赫赫威名,攪得偌大秦國天翻地覆,更皆兵力幾倍於己。。。那又如何?先是黎陽大敗,眼下連辛苦圍困良久的鄴城也不要了——但我劉牢之兵鋒所至,燕人皆倉惶北去,快哉!壯哉!哈哈,大丈夫當如是也!
一時間劉牢之神思沉醉,不能自已。驀地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響起:“將軍!燕軍既退,我軍當立取鄴城,以爲根本,再徐圖北虜,則河北定矣!”
劉牢之一個激靈從遐思裡清醒過來,轉頭一看,幾個幕僚、副將聚在身後,正向自個進諫。被打擾的劉牢之顯然不大高興,板了臉道:“我大軍已至銅雀臺下,那苻丕還不曾開門獻城麼?”
一個幕僚踏上半步,躬身道:“啓稟將軍!鄴城諸門緊閉,城頭防備森嚴,而且。。。”說到這裡他停住了,小心翼翼擡眼去看劉牢之。
劉牢之眉頭一皺,頗不耐煩:“而且什麼?”
“而且消息傳來,日前苻丕已然誅殺了與我軍議和的司馬楊膺、參軍焦逵。以此觀之,恐怕事情有變呵。。。”
“哼!這幫胡虜!統統都是無信之輩!”劉牢之鼻間重重哼了一聲,語間全是輕蔑之意:“無妨!他不獻城,我自取之!”
話音才落,一個副將跳將出來,叫道:“將軍!鄴城高厚,易守難攻。慕容垂傾兵數十萬,屢攻而不得。我軍到底兵少,若鄴城一時不下,拖在這裡。。。就怕讓慕容垂回覆了元氣,豈非得不償失?”
“沒錯!”另一個副將應和道:“苻丕實乃墳中枯骨耳,不足爲慮。燕人才是心腹大患,當趁其士氣低落,窮追猛打。但能除了慕容垂,鄴城唾手可得!”
“不可!”先前勸劉牢之奪取鄴城以爲根本的幕僚連連搖頭:“燕人雖退,主力猶存。我等對河北情勢並不熟悉,貿然進兵,恐前途未卜。還是拿下鄴城,則進可攻、退可守,先立於不敗之地也!”
“不成不成。你這主意,太守成,太守成。。。”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誰都有自己的道理,哪個也說服不了哪個,場中吵成一片。
“都給我閉上了嘴!恁的呱噪!”劉牢之陡然厲喝,聲震四野,教一衆副將、幕僚頓作了啞巴。
劉牢之眼中陰晴不定,一忽兒擡頭遙望銅雀臺,又不時看一眼奔流不歇的漳水,沉吟再三,只是不決。
便在這時,一個獐頭鼠目的將官湊過身來,輕聲道:“將軍!我可是聽說,揚武將軍(孫無終)圍住了館陶,日夜猛攻,不日就要破城。。。”頓了頓,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自顧自嘟囔道:“明明是俺們西路軍大破燕人主力,打得那慕容垂魂飛魄散、戰意全消。。。若教東路軍撿了便宜,奪下館陶、新興,運氣好了更砍下慕容垂的腦袋,俺可咽不下這口氣。。。”
劉牢之雙目猛地圓睜,臉色漲得赤紫如漿,一字一頓道:“傳令三軍!明日一早拔寨而北,不破燕虜終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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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頭微顫,兩朵小小玉蘭倔強地綻放開來,並蒂而生。這花兒喜光,似今日這般光照強了些,早惹得它們搔首弄姿,綽約生輝。
謝安湊上前,柔撫花枝,蹙鼻輕嗅,禁不住讚了聲“好香”。直起身,再朝東邊一望,但見猩紅鸚綠、疊萼重跗,百多株西府海棠花開正豔,儼然千朵萬朵壓枝低。
“謝卿,朕這華林園如何?”大晉的皇帝,年輕的司馬曜儀態隆盛,笑着問道。
“早春時節,本當萬物蕭瑟,陛下的華林園竟已有這般勝景,端的不同凡響,盡展皇家氣度也!微臣羨之、慕之。”謝安深深一揖,淺笑作答。
“得謝卿如此讚譽,這華林園算是沒丟了朕的臉面。哈哈哈哈!”
今日得皇帝司馬曜相邀,謝安來此建康宮北的皇家園林華林園賞花,一路行來,風送瓊香、日照曇影,再是愜意不過。
轉角處傳來“咔咔”腳步之聲,急促而雜亂。聲響算不得大,卻足夠打碎這一整園的悠風霓光。司馬曜眉頭皺起老高,將要說話時,正好瞧見來人的面孔,神色便一下緩和下來,嘻笑道:“道子,何故匆匆?景緻妙雅若此,還收不住你的心麼?”原來來者正是司馬曜最親信的同母弟,琅琊王司馬道子。
司馬道子渾沒聽到似的,一臉肅然走到近前,忽然瞧見謝安正在司馬曜身側,他先是一滯,隨即臉上浮現似笑非笑的怪異表情,開口道:“陛下!臣有本奏!”
司馬曜有些不悅,輕咳了一聲道:“什麼大事非要這當口說?明日便是大朝會。。。”
司馬道子猛地一躬身,身體幾乎彎成了九十度,倒把司馬曜嚇了一跳。就聽司馬道子高聲道:“事涉謝太保(謝安)聲譽,臣弟不欲在大朝會上公論,恐無端損了太保清譽,這才急急來此。”
這下司馬曜也嚴肅起來,看了眼滿臉疑惑的謝安,轉頭對司馬道子道:“究竟何事?你好好說!”
“昨日邸報言叛賊段隨已然成擒,是故今日廷尉往烏衣巷太保府中索取可足渾氏與其子段譽。不料太保府中人言,可足渾氏母子日前偷出府中,從此杳無蹤跡!”
“竟有此事?”司馬曜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回望謝安道:“謝卿?道子所言。。。”
“確有此事。”謝安作揖道:“想是那段隨還有同黨混在建康城中,竟攜了可足渾氏母子遁去。。。微臣一時不察,實在汗顏,因此喚家中下人四處追尋,想着能將人找回來,也好將功補過。不料直到今日,只是無功。。。”
司馬曜打斷了謝安:“那便是再難尋着了。。。既然如此,今日你我君臣同遊,何不早說與朕知曉?”
謝安深吸了一口氣,道:“微臣尋思,段隨業已成擒,那婦人與其子皆無足輕重之輩耳,何必爲些許小事擾了陛下今日的大好興致?”
司馬曜沒接話,若有所思。
便在這時,司馬道子在一旁陰惻惻開了口:“烏衣巷是什麼地方?太保府又是什麼地方?等閒人豈能近之?非是我信口開河,若無內應,那可足渾氏母子怕是連府門也踏不出去!”
“道子!”司馬曜臉一板:“休要胡言亂語!”
謝安嘆了口氣,沉聲道:“不怪琅琊王有疑,確是臣疏忽了。。。臣有罪,請陛下責罰!”
司馬曜搖了搖頭:“區區一個婦人與幼孺罷了,丟了就丟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謝卿休要掛懷。朕不糊塗,還不至於爲此等事責罰謝卿!”
“謝陛下。”謝安又是深深一揖。
“定是謝卿國事纏身,確乎辛苦,纔會顧此失彼啊。”司馬曜笑了笑,淡淡道:“謝卿年歲已高,朕卻還要謝卿終日辛勞,既顧宇內政治,又監前線戰事,實在不妥,不妥呵。。。”忽然拔高了聲音,朝着司馬道子喝道:“道子!朕讓你錄尚書六條事,好好輔助謝卿,你定是偷懶懈怠,以致謝卿勞神若斯。。。你啊你,當真叫朕失望!”
司馬道子忙不迭彎腰深揖,連呼:“臣有錯,臣有錯。從此自當盡心盡力,不使太保辛勞。”轉過頭對謝安道:“我聞河北戰事膠着,謝太保定然爲之操心勞力不已。我當入軍府,爲太保分憂!”
謝安的面色有些凝重,滯了兩息,終於擠出些笑容,卻帶着三分苦澀。他朗聲道:“天恩浩蕩,微臣感激涕零。好在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敢不爲君王社稷效死?河北戰局勝機已現,微臣自能應付,不勞琅琊王費心。琅琊王年富力壯、才幹無雙,先前只領殿中、左民兩曹事,確乎大材小用,何不再領度支、田曹兩曹(尚書檯六曹:吏部、五兵、度支、田曹、左民、殿中),也好爲陛下分憂?”
“也好,也好。。。”司馬曜神色自若,悠悠道:“道子,好好做,可莫再叫朕失望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