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隨見衆人唉聲嘆氣的,正有些百無聊賴,忽然一個激靈,只覺背後涼颼颼的。上過沙場的人畢竟不同,他清晰地感覺到人羣中有兩道目光鎖住了自己,轉頭一看,不是慕容麟還有哪個?
段隨見慕容麟雙眼赤紅,殺意盈眶,基本達到了“倘若目光可以殺人,那人已經死了一百遍”的程度,不禁又是一個冷顫,心裡想道:“糟糕,慕容麟恨死了我。我又不姓慕容,待會那中山王一到,他只須進言兩句,怕是第一個就砍了我的腦袋。哎呀,中山王慕容衝,不就是那個小屁孩!”
想起當日慕容衝臨走時說的那句“段隨,我記住你了”,段隨只覺得冷汗涔涔:這下死定了!
不行,終歸要搏一搏!段隨實在不甘心就此受死:眼下赤手空拳,硬拼那是找死,只有來個擒賊擒王,抓了那小屁孩,纔是活路。
段隨可沒指望自己一個人就能成功,話說回來自個兒有沒有機會接近慕容衝還是兩說,當下想與慕容父子來個眼神交流。
擡眼望去,慕容垂閉着雙眼一言不發;元妃滿臉平靜的看着丈夫,對於周遭一切不聞不問;幾個兄弟或在發呆,或是嗟嘆。似乎人人都已放棄了反抗的打算,就此認命了。
段隨大急,可是這會兒衆目睽睽,休說與人交談,怕是走兩步也會被人當作異動,更何況還有個瘋子死死盯着自己。
段隨強自鎮定,不敢露出異狀,心裡卻翻江倒海,拼命想着法子。
。。。。。。
白龍馬載着自己的主人,緩緩出現在視野之內,一張翠碧無瑕的青貂裘將慕容衝裹得嚴嚴實實,他神情倨傲,依然是高高在上的鳳皇。
韓延與慕容麟一左一右,忙不迭地迎了上去。白龍馬還待向前,韓延拉過自己馬頭,不動聲色地止住了其步伐。
段隨冷眼旁觀,注視着慕容衝的一舉一動,看到此節心裡咯噔一下,姓韓的心細如髮,真是個難纏的人物!這下麻煩了,慕容衝離得有些遠,沒法招呼大家一擁而上,亂中取勝了。
慕容衝得到稟報,說是擒獲了叛賊慕容垂。慕容衝自然是不喜歡這個五叔的,可他自小極盡受寵,性子高傲,加上年紀還小,也不像慕容評、慕容臧之流熱衷於爭權奪利。於他而言,這些都是些俗事罷了。
慕容沖淡淡地開口道:“五叔已經就擒,那很好。韓延你跑一趟,送五叔他們去有司罷。”語氣平淡,就像做了一件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瑣事。韓延應了一聲,臉上露出狂喜之色,這樁大功終於是自己的了。
慕容衝高高在上慣了,這麼隨口說着,卻惹得對面衆人大是不爽。慕容兄弟們嘿嘿冷笑,慕容垂更是連眼睛都懶得睜開,事已至此,誰也不用給誰好臉色看。慕容衝似乎也不在意,作出要離開的樣子。
便在此時,不出段隨意料,慕容麟湊過去,附着慕容衝耳邊說了幾句。只見慕容衝驀地擡起頭來,眼中精光一閃,看向了段隨。段隨暗暗叫苦,心道這下玩完了,下面就應該是“推下去斬了”的戲文罷。
不料慕容衝突然哈哈一笑,說道:“段隨,本王記得你,六步成詩的那個罷。來來來,你且過來,本王有話問你。”他說得莞爾,一向孤傲冷峻的中山王竟然在衆人面前笑逐顏開,倒把周遭之人震得不輕。
段隨幾次衝撞慕容衝,又身負六步成詩之才,的確給慕容衝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本來慕容衝對他極爲生氣,後來得知段隨居然是個先漢遺民,遭遇奇特,不禁好奇起來。偏偏慕容垂又扯出什麼“外侄”一說,弄得慕容衝更是大惑不解。
慕容衝從來都是要雨得雨、要風得風,當日因爲段隨之事在慕容垂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心裡頭不免就惦記上了。這時候一眼看到段隨,彷彿情景再現,慕容垂卻已經成了自己的階下囚,慕容衝有些感慨世事無常,不自覺地樂了起來。
到底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好奇的天性在那擺着,這世間讓他覺得有趣的事兒又實在不多,慕容衝忍不住叫了段隨過來,想要問個明白。
慕容麟看着笑容可掬的慕容衝,覺得莫名其妙:這算哪門子事?本指望慕容衝下令當場格殺段隨,誰曉得中山王撞了什麼邪,居然是這麼個態度;慕容兄弟們來勁了,轉頭來看段隨;慕容垂霍然睜開了雙眼,顯然也有些驚訝;元妃望向段隨的目光,滿是關切之色。
段隨看到衆人目光皆投向自己,心念電轉之間,已然得了主意。只見他越衆而出,朝着慕容衝而去。經過慕容令時,突然哎呀一聲,似乎絆到了什麼東西,摔倒在地上。
段隨的臉朝着慕容令,迅速眨了兩下眼睛,口中叫道:“怕是崴了腳了,那羅延助我!”
慕容令會意,雖不曉得段隨到底要耍什麼花招,終究配合默契,上前一把攙起了段隨,兩人一瘸一拐地嚮慕容沖走去。片刻之間,已經走過了好幾個燕軍兵士。這些兵士既無指令,便也沒人上前阻攔。
韓延面色一變,卻見慕容衝對此毫無反應,反而一臉期盼的樣子。
“也罷,無謂掃了中山王的興致。這二人手無寸鐵,一個還傷了腳,又能怎的!”韓延這麼想着,終於沒有說話。
韓延盯得很緊,從頭到尾並未發現二人有何異常,兩人甚至未曾交談。
終於他二人走到慕容衝馬前,停了下來。段隨擡頭,作了個揖,恭恭敬敬地道:“不知大王要問段隨何事?”語氣恭順,身體鬆弛,毫無暴起的徵兆。至於慕容令,更是一臉茫然。韓延鬆了口氣,心道卻是自己多慮了。
慕容衝突然收起笑容,厲聲道:“段隨,你到底什麼來頭?五叔說你是段家子弟,本王聽到的卻大不一樣啊。你從實招來,若有半句謊話,本王須饒不了你。”慕容衝孩子氣上來了,這是在裝摸做樣嚇唬段隨。
段隨這廝好生配合,居然嚇得一個哆嗦跪了下去,瑟瑟發抖,口中連稱不敢。看他樣子狼狽,邊上的護衛家將們一起曬笑起來;韓延啞然失笑:自己居然擔心這麼一號人物;慕容麟欲言又止,心想這小子又在裝蒜了;慕容令沒能拉住段隨,呆呆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
慕容衝得逞,再次大笑了起來,只聽段隨繼續說道:“小人段隨。。。”
突然之間,段隨的聲音拔得老高,他大叫一聲“射雁!”爾後飛身撲了出去。
段隨本就跪在地上,這麼直直地往前猛撲,正撞上白龍的前蹄。只見他雙手死死抓住馬腳,用盡全身之力往後一拉,白龍悲鳴一聲,跪了下來!
慕容衝猝不及防,登時被甩了下來。白龍向前跪倒,他自然也是向前飛出,砰的一聲撞在一人懷裡。那人動作奇快,左手接住慕容衝,右手在他腰間一抹,嗆的一聲拔出了慕容衝的佩劍,劍光流離冷冽,穩穩地架在了慕容衝的脖子上。
這人長身玉立,臉上止不住的笑意,可不正是慕容令!
慕容令跟段隨混在一起久了,眼下也是個演技派。心知段隨必有動作,慕容令看似渾渾噩噩,實則全神貫注。段隨大喊“射雁”,別人不曉得什麼意思,慕容令可是明白,那不就是擒賊擒王?
兩人配合妙到毫釐,一擊就制住了慕容衝!
這幾下兔起鶻落,護衛們着實反應不及,眼看着中山王落入敵手,眼珠子掉了一地。有幾個莽撞的侍衛還待上前,慕容令手上微微用力,慕容衝玉琢般的皮膚上沁出幾顆血珠來。韓延暴喝一聲:“退下!”頓時場中爲之一空。
韓延這時候腸子都悔青了。他千算萬算,沒料到段隨這廝如此陰險狡詐,卑躬屈膝演得那麼逼真,竟然是爲了趁機襲馬。
倘若段隨跳起來去攻擊坐在馬上的慕容衝,以韓延的身手,手中長刀一揮之下,便可將赤手空拳的段隨斬作兩段。縱然是慕容令與段隨齊上,韓延長刀在手,也可輕鬆將二人逼退。現下卻是這個結果,正所謂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啊。
段隨哼哼唧唧地爬起身來,方纔那一下他給白龍馬壓得不輕,好在慕容令沒讓自己失望,這次偷襲大獲全勝。
倘若慕容令不明就裡,慢個半籌,沒能一下子制住慕容衝讓其跑了,或是壓根兒沒接住慕容衝,那段隨這會兒也不用爬起來了,直接等死就好。
慕容衝眼神中一片冰冷,怒目瞪着段隨,寒聲道:“段隨,我必殺你!”段隨翻了個白眼,心道:“嚇唬誰呢!”
慕容垂等人也是目瞪口呆,周遭的甲士反應迅速,舉起長矛大戟,對準了他們。韓延對着慕容令沉聲道:“放了中山王!否則便將吳王格殺當場!”
慕容垂眼中精光暴射,放聲長笑:“本王就沒想過今日還能活着離開!沒奈何,只好帶只小鳳凰作伴了。那羅延!從石!做得好,不愧是我慕容垂的子侄!”
慕容令大聲應和,“父王,兒臣省得了!”作勢就要刺嚮慕容衝,嚇得韓延連連擺手,大叫“不可”。真個傷了慕容衝,他韓延就是十個腦袋也不夠可足渾氏砍的。縱然殺了慕容垂又有何用?
到底是天潢貴胄,慕容衝本人反倒沒那麼驚慌。他是鳳皇,絕不能害怕求饒,但也沒必要和慕容垂來個玉石俱焚。於是他一言不發,冷眼旁觀,弄得韓延一時間手足無措。
這時候慕容麟講了句人話,“韓將軍,事已至此,還是放了他們去罷,中山王的性命要緊。”
韓延看看慕容麟,又看看慕容衝,一個腦袋兩個大。罷了罷了,這功勞不要了,可不敢拿中山王的性命開玩笑。韓延對慕容垂道:“吳王!爾等且放了中山王,自行離去。我等絕不追趕!”
慕容垂微微一笑道:“韓將軍快人快語,本王也不與你來虛的。我等西去秦國,路途遙遠,少不得還要鳳皇幫忙。你放心,到了地頭,我慕容垂自然還你一個毫髮無損的中山王!”
韓延失魂落魄,知道此事無法善了了。慕容垂等人此時可以說是爛命一條,有什麼做不出來的?
韓延咬了咬牙,說道:“小人自然信得過吳王,只是中山王殿下千金之軀,不能有絲毫閃失。這樣罷,我帶十騎,隨在吳王之後,待到了秦國,也不勞吳王費心,我等自行護送中山王殿下回去。”
韓延說完,先去看慕容衝的反應。慕容衝對着韓延點了點頭,貌似甚爲滿意他的表現,韓延鬆了口氣,臉色好了許多。
慕容垂也不願耽擱時間,朗聲道:“韓將軍忠心護主,本王自無不可。”
韓延倒不磨唧,指揮軍士撤了圍,迅速點出了十名精幹的手下。看見身邊副將還在發呆,上去一腳將他踢了個筋斗,怒喝道:“還不快快滾回鄴城稟報皇上、太后!”副將爬起身來,唯唯諾諾的走了,數百騎士尾隨而去。
慕容麟躊躇了一下,催馬跟上。經過慕容垂時,卻見慕容垂面色緩和不少,低低對他說了一句“好自爲之”。
慕容垂等人也不客氣,各自取回馬匹武器,擁着慕容衝往南而去。手中有了慕容衝這張王牌,慕容垂等人心下大定。天氣惡劣那就不走幷州山路了,改道向南,往河陽渡口去。在那裡過了黃河就是洛陽,再折向西去秦國。
韓延帶着十名騎兵,遠遠地跟在慕容垂等人身後,滾滾煙塵裡隱隱傳來慕容垂爽朗的笑聲,“好個段隨,好個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