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左據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正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自酆鎬以降,多爲帝都。
雖幾經離亂損毀,漢朝時候留下的城垣、宮室依舊傲笑風中;加上秦國兩代人三十餘年的修繕重建,此刻的長安城城高塹深,宮宇鱗次,瞧來氣象萬千。
五月裡陽光明媚,光影照射下,巨大而綿延的長安城郭顯得愈加巍峨雄壯。一隊百來人的隊伍踏上灞橋,正朝着長安城駐足遠望。隊伍最前頭,周仲孫撫着自己的山羊鬍不住嘆息:“好一座長安城!橫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龍興,秦以虎視(語出班固《兩都賦》)。誒!可惜啊,淪於胡夷之手,竟已是一甲子前的事兒了。”
老周是第一次來到長安,眼見此城氣勢不凡,不由得慨嘆再三。段隨則是舊地重遊,此刻心中抑制不住的激動,滿腦子盡是慕容燕的一顰一笑,於是不說話,只樂呵呵地發笑。
劉裕眼中放光,喃喃道:“這便是漢高祖龍興之地呵。。。斬白蛇、起草莽、定關中、奪天下。。。大丈夫當如是爾!”話音未落,早被段隨一瞪眼,嚇得一伸手遮住了嘴巴。
劉裕這廝平日裡總是自稱漢高祖劉邦弟楚元王劉交第二十二世孫,此刻也算有感而發,只是這話未免大逆不道了些,好在除了段隨,並無旁人聽到。至於段隨麼。。。自然不會放進心裡去,只暗暗好笑:若是哪天我告訴你小子,日後你會代晉自立,嘿嘿,也不知會不會嚇你個半死!
秦國派來接洽的官員不久出城而來,寥寥幾人罷了,且官職不高,爲首的不過是個理禮郎。老周大是氣憤,當場跳腳起來。
原先他以爲大晉使者來長安歸俘,自己又是晉國九卿之一的光祿勳,按禮秦國該派出大鴻臚出迎纔對,再不濟也得來個大行令罷?哪裡想到苻堅這般傲慢,竟喊個芝麻大的理禮郎跑來打發自己。於是吹鬍子瞪眼睛,一臉的不高興,總算士大夫的風度還在,不曾罵出口來。
不料那秦國理禮郎架子比老周還大,不耐煩地說道:“還進不進城?不進我自行回去了。”
這一下老周可氣壞了,大叫道:“豈有此理!這便是秦人的待客之道?好好好,你回去就是。此間二十九名俘虜,便隨我回建康了!”
秦國理禮郎冷笑一聲:“那可由不得你!”招招手,灞橋附近幾隊鐵甲衛士緩步而來,堵住了晉國使隊的去路。
老周漲紅了臉,指着那理禮郎道:“你你你。。。”那理禮郎也瞪大了眼睛,怒目相視。兩個如同一雙鬥雞一般,在橋上叉腰對峙。
這一鬧將起來,可把段隨樂得不輕——這廝辛辛苦苦跑來長安,可絕沒安着好心:秦晉安和?那可不成!哥這次來長安,就是要把這事給攪黃咯!哈哈,老周您使勁吵,使勁鬧!
段隨只怕事兒鬧得不大,帶着一幫手下鼓譟起來,與秦國甲士弄了個劍拔弩張,一時間灞橋左近行人閃避、雞犬不寧。
正相持不下間,一隊精悍的兵士遠遠開來,旌旗招展,露出斗大的墨字:司隸校尉苻。
轟然聲中,這隊兵士擁着一個貌相威嚴之人直走到灞橋之下。先前堵在橋邊的秦軍甲士紛紛退避,那秦國理禮郎撇開老周,跑過去長揖不起,叫道:“小人見過陽平公!”原來來人竟是秦國臣屬裡排名第一的陽平公苻融。
苻融頭銜衆多,其中便兼着司隸校尉一職,因此常常巡視京師周圍,今日正好出城而回,不意撞上了灞橋這一幕。
苻融臉色一沉:“天子腳下,何事喧譁?”
秦國理禮郎慌忙應答,口沫橫飛,自然是說晉使無禮云云。老周不說話,斜着眼睛冷笑,段隨則一臉的雲淡風輕。
苻融聽完,略一沉吟便理清了來龍去脈,微微皺了皺眉頭,尋思:天王啊天王,縱然你想用兵江東,也無須折辱晉國來使罷?這豈不顯得我大秦太小氣?於是戟指那理禮郎,語氣生硬道:“晉人送歸俘虜,這是好事。你身爲禮賓,如何卻與晉使爭吵起來?還不與我退下!”
那理禮郎哪敢爭辯,喏喏連聲,躲到一邊去了。老周呼出一口氣,臉色轉霽,就聽苻融道:“可是周大使當面?”
老周正了正衣冠,肅然施禮道:“然也!久聞秦國陽平公明察善斷,恭謙有禮,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也!”
苻融呵呵一笑,還了一禮,心道:天王一意伐晉,可眼下時機不對,國家尚需修德養民。既然如此,何不暫與晉國修好?嗯!我可不能由着天王使性子!一念至此,苻融走上前攙起老周的手,語氣溫和:“周大使遠來,便由我陪你入城。”
這一下老周的虛榮心算是大大滿足,連連點頭,臉上更是笑呵呵一片,全沒在意身後段隨牙齒咬得嘎嘎作響,臉都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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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後,長安城鴻臚寺的館署裡,老周與段隨兩個大眼瞪着小眼,百無聊賴。那日老周與陽平公苻融攜手進城,端的風光。於是遞上國書,交割閻振等二十九名俘虜,入住鴻臚寺,按下不表。
不料之後的事情便蹊蹺起來,既不見苻堅召見,亦沒人跑來給個說法,不知不覺間竟是十天過去,那看似熱心的陽平公苻融也不曾出現過。好在老周與段隨兩個各懷鬼胎,倒也不甚焦急。
其實晉使到訪長安一事,苻融確然算得上熱心,不但催促鴻臚寺辦理相關事務,自己還跑去苻堅跟前提了一句。結果苻天王一聽就來氣:孤一心伐晉,你等卻急着與晉國通和,真正混賬!於是耍起性子來,存心想給晉使來個下馬威,遂冷了臉道:“區區江東小使罷了,急個甚?孤日理萬機,近日可沒空理會他等,且晾着就是。”如此這般,事兒就給耽擱下來。
五月底天氣炎熱,鴻臚寺裡跟個悶罐子似的,段隨不住擦汗。忽然他一躍而起,嘟囔道:“悶死個人也!遜達公,你且歇息着,我自出去逛逛。”
“今日秦廷休沐。。。莫非。。。從石要去拜會何人麼?”老周微微一笑,那表情大是捉摸不定。
“嗯?”段隨一滯,隨即乾笑道:“不過隨意走走,看看這長安城罷了。”
“並無要事?”
“並無。”
“那好!”老周霍然立起,笑道:“既如此,你也休要閒逛了,且隨我去見個故人。”
“呃。。。也好。”段隨一頭黑線,無奈應道。心裡卻在尋思:這老狐狸,又想幹嘛?本要偷偷去尋姑父與次倫兄,這下又給我耽擱了。。。也不知老狐狸心中作何打算,前次聽他話中之意,似乎已然洞悉我的心思,卻又沒有拆穿我之意。。。既然如此,說不得,總要尋機會與這老狐狸攤次牌,要不然束手束腳,如何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