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晉朝興寧三年桓溫移鎮姑孰以來,此地便成了桓溫一黨的老巢。
姑孰居建康上游,距離不過百數十里,實乃建康門戶。桓溫在姑孰建城練兵,苦心經營,藉以威壓建康,遙控晉國政局。因此他要麼四處征伐,此外大半時間倒是在姑孰呆着,反而極少滯留建康。
桓溫與郗超定下廢立大計,第一步便是挾壽陽大勝之勢去建康一展威嚴。不過在此之前,他依舊是班師先回姑孰,畢竟壽陽之役打了快一年,三軍疲累,亟需整頓休息。
這時姑孰城北,一大片空曠之地給劃了出來,作爲段隨驍騎軍的駐地。騎軍初創,人員混雜,故而今日段隨行大點兵之事,要把各級將官與編隊劃定下來。自軍主以下,親兵隊長,三幢幢主,九隊隊長,各什長、伍長。。。軍中但有自認能力足夠者,皆可報名。
既然要做騎軍的將官,騎術爲騎軍之本,當仁不讓做了第一項考試項目。
段隨才自宣佈下去,一衆鮮卑人以及雜胡便大呼小叫起來,個個歡喜無垠。不少好事的徑自跳上自己的坐騎,就在那被闢作演武場的空曠地上縱馬疾馳起來,或上下跳躍,或左右翻騰,彷彿表演着雜技一般,狀甚浮誇。胡人本就精於騎馬,這些敢於出來一爭職位的更是軍中身手高超之輩,這時候縱馬狂奔,胡人那跳蕩不羈的性子一下子上了頭,恨不得把一身本領盡數展示出來。
驍騎軍中近千晉人見胡人們一個個得意洋洋的騷包模樣,不由得心中大怒:此乃我大晉的土地,何時輪到你等蠻夷之輩猖狂?雖說他等也算是晉軍軍中有些騎術基礎的,要不然也不會給扔到騎軍來,然而實話實說,論騎術他等確實普遍差了胡人們不止一截。可他等實在不願丟了面子,便推舉幾個騎術最佳之輩出來,也自跨馬揚鞭衝了出來。
胡人們見晉人出陣,愈加興奮,紛紛圍了上來,大夥兒你追我趕,互不相讓。光論馬快,這幾個晉人還能一爭,可胡人們在馬上騰挪閃移,看着可是花哨多了,晉人的氣勢不免給壓了下去。一些胡人在場邊噓聲大起,甚而對着晉人做起了鬼臉,頓時激起了晉人的不滿,雙方互相開罵起來。
一個胡人騎士縱馬而過,正要做個鐙裡藏身的高難度動作,不提防身側一個晉人騎士突然發力,催着胯下馬一記撞在了他坐騎的馬屁股上。馬兒吃痛躍開,這名胡人騎士措不及防,失手跌了下來,於塵埃中翻滾了好幾圈,躺在地上大聲呼痛。
邊上一衆胡人騎士大怒,圍過來逼停了那肇事的晉人騎士,個個掄起拳頭就要揍他,早有幾個晉人也搶了上來助拳,雙方怒目對視,劍拔弩張。
便在這時,重重的腳步聲陡起,衆人擡眼看時,只見一個身材極之魁梧的巨漢衝了過來,高鼻深目,毛髮捲曲,顯然是個胡人。這巨漢好生威武,個子高大猶如一座鐵塔,胳膊總有常人兩個粗,如蠻牛般直撞過來,舉起如鉢巨拳只輕輕一掄,將那幾個晉人盡數掃倒在地。
胡人們頓時歡呼雀躍喝采起來。晉人們個個氣炸了肚子,可那巨漢賣相實在太過駭人,誰也不敢上前挑戰。胡人們看着越發高興,有的跳起旋舞,有的縱聲歌唱。
當是時,一人自晉人隊伍中大踏步而出,直走到巨漢面前才站定了下來。這人看着不過十六七歲,正是個少年人模樣,體形瘦瘦長長,外貌並不出衆。可他往巨漢面前這麼一站,硬是不避一步,周身散發出冷如冰刀的剽悍之氣。其氣宇之軒昂令大夥兒覺着恍忽不已,彷彿看到了一頭獵豹冷對一頭巨型蠻牛的場面。
巨漢嘿嘿冷笑,突然間一拳送出,直取那少年的胸膛。拳風呼嘯,鐵鉢大的拳頭若是打實了,怕是真能摧倒奔馬。那少年果然是藝高人膽大,不慌不忙,只輕輕一躍便巧巧讓了開去,長腿伸處,如電般撞在巨漢的膝上,反把那巨漢踢了個踉蹌,晃了好幾下才站住。
晉人們大喜,紛紛拍手叫好。那巨漢吃了虧,臉色憋屈得如醬油般紅紫,虎吼一聲,拳腳施展開來,大開大合,聲勢驚人。少年一腳重踢下去,對手不過晃了幾晃而絲毫無損,讓他也不由得暗自驚心。他不敢硬接巨漢的拳風,當下屏氣凝神,仗着巧妙身法遊鬥起來。
兩人一時打了個不分高下,場下的胡晉雙方也是叫鬧不息,各自爲他兩個打氣叫好。有靠的近的,推推搡搡,口沫橫飛,陰一腳、伸一肘的也不在少數。
考試還沒開始就鬧成了一團糟,胡晉相爭眼看就要升級到不可收拾,段隨勃然大怒,陡然間爆喝一聲:“都給我住手!否則統統軍法處置!”
段隨是真個生氣了,這一聲以丹田之氣凝成,聲如雷震,全場都聽得清清楚楚。一時間全場俱都安靜了下來,打得正酣的巨漢與少年也停住了拳腳,各自跳開。五百老驍騎軍自不用說,那日壽陽之戰,段隨一馬當先鐵槊無敵的形象當真是深入人心,叫一衆晉人與胡人俘虜們都心服口服,因此他這一嗓子下去,立馬見效。
段隨大步走到巨漢與少年身前,厲聲道:“你兩個能打是不是?來來來,且與我打過,如何?”巨漢與少年嚅嚅欲言,目光觸及段隨雙眼,只見得頂頭上司怒色盈面,頓時嚇得垂了頭不敢說話。
眼見他兩個吃癟,段隨怒氣稍遏,心中卻暗自叫了聲“慚愧”,說實話眼前這兩位一個天生神力,一個身手絕高,若是上馬擊槊大約問題不大,真個要赤手空拳相較,自己可沒幾分勝算。幸虧這兩人並不魯莽,可不敢與他這一軍之主動手動腳。
場中胡晉雙方依舊齟齬不斷,怒氣不消。段隨見不是事,眼珠子一轉,招手喊過段隆,附耳低低說了幾句。段隆唱了聲喏,領命而去。
段隨目送段隆跑遠,轉過頭來閉了雙眼,也不說話,一臉老神在在的模樣,彷彿忽然打起了瞌睡。大夥兒面面相覷,猜不到他要做什麼,近前的巨漢與少年更是覺着全身不自在,站在那裡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過不多久,段隆跑了回來,在段隨耳邊說了聲“已然安排妥當”。段隨驀然睜開了雙眼,手一指那少年道:“你過來!”
少年有些不情願的走了出來,就聽見段隨道:“今日之事,你可知罪?”少年臉上顯出不服氣卻又無可奈何的模樣。
段隨繼續:“我知你心中不服氣。這樣罷,你且來賽馬一場,若是贏了,我赦你無罪!”說罷雙手一拍,一騎自遠處噠噠跑了過來。
少年騎術只是湊合,正想抗辯比賽騎術未免不公,一擡眼看見跑來的那名騎士,頓時傻了眼再也說不出話來。原來來人身材婀娜,面目如畫,跑起馬來一頭長長的辮髮隨風亂舞,竟然是個極爲秀美的胡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