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朝太和六年五月二十四,晌午時分,桓溫率五千西府精銳到達建康南部的聚寶山,眼前矗立起一道高大卻又簡易的城門,純以竹、木搭成,並無夯土磚石,正是建康外郭籬的南籬門。
建康,北隔雞籠山至玄武湖,南跨秦淮河達聚寶山,東爲蔣山清溪,西臨石頭大江。其四面山水,扼江控淮,實乃龍蟠虎踞之地,自東吳大帝孫權開始,這裡一直都是江左名都。
建康城便建於這四面山水間的平原之上,其形制與當時北方的各座大城截然不同。大約是自恃有大江爲固,建康城城牆範圍極小,城牆也不高厚。名門望族、達官貴人乃至百官府舍幾乎都居於城外,尤以城東清溪、城南長乾等地區爲盛。
建康城外又有子城若干,譬如西邊臨江的石頭城,乃兵家必爭之地;城西南有西州城,東南有東府城,南面秦淮河外有丹陽郡城等等,這些子城於戰時皆駐重兵用以拱衛建康。整個建康地區最外圍劃了極大一個圈子,稱作外郭籬,或以竹籬土牆相隔,或固河渠矮山爲界,其間便是建康數十萬君臣官民的居所了。
眼下桓溫大軍所至,便是外郭籬最南端的南籬門。也就是晉朝皇權衰落,要不然焉能容外鎮將領率軍直到都城之外?可這還不算,桓溫可沒打算如其他人那般,止步外郭籬。他一聲令下,西府大軍毫不理會南籬門那幫子兩腳哆嗦的守軍,越過南籬門向北狂飆突進而去。
郗超笑道:“明公這是要駐軍丹陽郡城麼?”外軍最多駐紮在外郭籬之外,桓溫不吃這一套,那多半便是要駐軍秦淮河外的丹陽郡城裡了。至於秦淮河內的西州城、東府城,那根本就已在都城城下,桓溫並非魯莽之人,此時還不至於僭越到擁軍直過秦淮河。
果然桓溫哈哈笑道:“且叫那王家謝家瞧瞧西府軍軍威罷了!”丹陽郡城距烏衣巷不遠,後者正是累世巨族王家與謝家的聚居之地。這兩家無疑是建康城裡世家之首,俱都忠心事晉。桓溫要篡晉,自然與他兩家不和,少不得先嚇唬嚇唬他兩家再說。
大軍入了南籬門,不久便到了長幹裡,眼見得樓宇鱗次,邑屋隆誇,當真是個繁華的所在。大約這建康城的百姓都是見過世面的,聽說是取得壽陽大捷的西府大軍開來,他等少有躲避家中,反而偕老扶幼沿街站着看熱鬧。西府軍威武,走在前面的兩千重甲衛士走起路來鎧甲發出整齊的咔咔聲,百姓們不由拍手叫好。桓溫看見,心中自然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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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在後面的驍騎軍裡,胡人們俱都瞪大了眼睛看個不夠——這江南景緻果然不同,暖風和煦,人物標緻,青瓦白牆沿着溫婉的河水綿延不絕,叫人眼花繚亂。段隨又有些迷醉了,這地兒他前世不知來過多少次,不料故地重遊,竟一下到了千多年之前,水鄉風光猶在,只是更勝!
正恍惚間,四下裡突然鬧出聲響來,近前的百姓大步跑開,撞翻了不少沿街的擺設,有孩童大哭起來,現場混亂一片。段隨一怔,再一看身周,頓時領悟過來——驍騎軍中的胡人騎士們貪看建康景色,或許是吳儂美女也未嘗可知,導致陣形略顯散亂起來。建康百姓這輩子哪裡見過這許多胡人?且一個個騎着高頭大馬,長相兇惡而來。眼見得那馬兒都快撞到自己了,聯想起老人們說的胡人如何如何兇殘,百姓們登時嚇得不行。
段隨眉頭一皺,朝着段隆使了個眼色。段隆即刻揮舞起令旗來,只一瞬間各幢、各隊便都收到了指令。馬蹄聲中,驍騎軍迅速靠攏收緊,人人變得目不斜視,正襟危坐,端的是訓練有素。
段隨縱馬向前,大聲喊道:“大司馬帳下,驍騎軍致建康父老安!”一路大叫着跑去,聲音清亮,百姓們聽到倒是止住了驚慌,再加上驍騎軍變得秩序井然,馬上胡人一個個彷彿也“和藹”了許多,混亂漸漸消弭於無形,只是百姓終究不敢靠這些胡人太近。
段隨一直跑到桓溫近前,翻身下馬,以軍禮拜倒,朗聲道:“段隨治軍不力,請明公治罪!”
方纔發生之事,桓溫從頭到尾看了個清清楚楚,這時嘿然道:“何罪之有?”
“驍騎軍衝撞了建康百姓,這是其一!段隨擅自於此處跑馬喊話,此其二!”
桓溫仰天長笑道:“從石不必如此,我都看在眼裡,若非你當機立斷,反倒亂了百姓心神。你做得很好,我怎會怪你?”
郗超也在邊上點頭,心道段隨這小子確實行事果敢,頗有大將之風,特別是還曉得分寸,知道完事了要來桓溫這裡請罪。不過他轉念一想,又對着桓溫進言道:“明公,聽說百官俱已出城,正聚在朱雀門相迎。這建康風評到底怠慢不得,驍騎軍。。。”他是見百姓懼怕驍騎軍胡人,唯恐建康清流以此做文章。
桓溫皺了皺眉頭,倒是沒想到建康百姓對胡人反應這般大,郗超的意見他還是聽得進去的,於是開口道:“也罷,取我的令旗,驍騎軍退出南籬門,駐紮城外。從石你不用出城,且隨我入宮覲見皇上!”
段隨拜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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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橫陳眼前,河水寬闊而清洌,清風徐過激盪起不小的波濤,遠處可見舟船穿梭不停,好一派繁榮景象。只是今日朱雀桁(桁,浮橋)附近舟船都回避了,看着有些蕭條,橋周亦無行人往來,只有一隊隊持戈甲士巡邏往復。
朱雀大桁橫貫南北,勾連着建康城從南到北的中軸線。此刻大河南邊的橋下倒是站滿了人,一個個大袖翩翩,飾帶層疊,更皆籠冠高聳,一眼即知乃是建康城中的貴人們到了。
桓溫還朝,可把建康城裡的一衆達官貴人驚擾個不輕,皇帝司馬奕嚇得就要親自出城相迎,好歹被百官所阻。此刻秦淮河畔,乃是由當朝丞相、錄尚書事、會稽王司馬昱領着百官、宗室以及城中世族顯貴,老老實實站在橋下翹首以盼。
桓溫竟然率領五千西府精兵入了南籬門而來,消息傳來,朱雀桁下的人羣中頓時爆發出一陣譁然。
不少與桓溫有嫌隙的親貴嚇白了臉;時任侍中的謝安看了看身邊的左衛將軍王坦之和尚書左僕射王彪之(他兩個可不是兄弟,前者屬太原王家,後者則來自琅琊王家),三人一起搖頭嘆息;宗室裡頭,素來“清虛寡慾”的會稽王司馬昱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也不說話,誰也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麼;武陵王司馬晞與新蔡王司馬晃則顯得大爲憤慨,跺着腳叫罵個不停,早有人在旁應和起來。仔細看去,應和的多是殷庾兩家的子弟,他兩家特別是殷家與桓氏不睦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