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宸握着筆沒動,望着微微發黃的薛濤箋發愣。從京城帶出來很多東西,有幾樣到了什麼時候都不會改變。文房四寶一定要是自己常用的那幾種,尤其是薛濤箋。只要是給家人或是親近人之間的鴻雁來書,全是特製的薛濤箋。此時卻不知打怎麼下筆,很多話都想說,想要跟管安平說些什麼,比如說照顧好那個女人還有孩子們,但是到了下筆的時候卻又停滯住,呆呆看着跳躍的燈花,不知想到什麼地方去了。
管雋筠沏好一壺剛從中原送來的雨前茶,同時放在托盤裡的還有一碟熱氣騰騰的素餡包子在書房外等了好久,期待男人早些寫完那封信,只是看他躊躇不安的樣子,估計這樣子坐着,一晚上能寫出兩個字就不錯。
推開門,諸葛宸還對着燭火沒動。筆尖上的墨汁已經乾涸了,面前的信箋上還是什麼都沒有。伸手剪了剪過長的燭花,諸葛宸這才覺察出有人進來,看到女人熟悉的身形,還有那張怎麼都忘不了的臉:“什麼時候來的?”
“好一會兒了,看你什麼時候能寫完這封信。”給他斟了杯茶,順手把素餡兒包子放到書案上:“用園子裡剛摘的新鮮金瓜做的餡兒,看是不是要好些。這兩天你都不知在琢磨什麼,寡言少語就連醫館都不去,還有人來找你診病來着,我推說你不在家才遮掩過去。”
收拾了一下凌亂的筆墨,將托盤放好:“吃點包子,填填肚子。”
“只是有些心煩。”諸葛宸也沒瞞着她太多。
“要是寫不出這封信,乾脆我替你寫好了。再這麼耽擱下去,暉兒也不用去大哥家去了,索性我們都跟着你呆在家裡,不論日後發生什麼都不要緊。”怎麼會看不出男人的心思。從他決定要小兒子先去送信,然後自己帶着女兒過去。至於稚兒,就因爲是長子,必須要跟隨父親一起不能有絲毫退縮,就彷彿當年父親決心大戰一場開始。必定是要大哥跟着。即便心裡再多不捨,都不能有心疼。
“又在說胡話了。”諸葛宸看着她半是認真半是笑的臉。加上清香四溢的淡茶和帶着金黃色色澤的金瓜餡兒包子。這所有的一切組合在一起,好像一幅畫在面前。不忍去看這幅畫後面還有什麼,也來不及去想翻過這幅畫以後會發生什麼,只知道要留住這一刻,然後就留在生命中不容淡去。
“哪有你說的那麼玄乎,這麼久不給他們消息,有事兒要去添些麻煩,總是擔心會落下話把兒。”諸葛宸拈起一枚包子咬了一口,甜香四溢的金瓜餡兒加上淡淡的茶香。真的是靜謐的夜裡最難得的享受。何況面前還有那個相看兩不厭的女人,即便是在這個遠離中原的南中夤夜裡,這絕對是無可取代的財富。
“要不這麼着吧,讓稚兒帶着他們兩個去,家裡留下我跟你兩個人。”管雋筠也給自己沏了杯茶。同樣夾起一枚包子慢慢吃着:“暉兒到底還是跳脫些,一個人去我擔心他路上出紕漏。除了你還真是隻有稚兒的話能聽進去一句半句,依依在家裡住久了就該出去見識見識。這麼多親戚。只有她誰都認不全,以後被人笑話。”隻字不提會發生什麼,反倒是將三個孩子各自排揎了一頓:“你看看,哪有這樣的孩子叫人放心不下。”
“別絮叨了,我留在家裡,該去你哥哥家的人除了他們三個還有你。”最後下了決心,留下的就只有自己這個男人。女人和孩子,是自己一生的牽掛和眷戀。曾經跟女人說過,要是這一輩子沒有遇見她。就算是成全了自己最初的心思,娶了她的姐姐。一個八面玲瓏的丞相夫人加上鞠躬盡瘁的丞相,會成就一段佳話,卻讓自己這一生黯然失色。那種光彩始終屬於旁人,卻不能融入到自己的生命中。照亮了別人,最終燃盡了自己。
就因爲娶的人是她,才讓原本黯然失色的人生變得多姿多彩。有了她纔有了家,後來又有了相看兩不厭的女人和屬於自己的兒女,這是什麼都換不走的。所以當危機來臨,纔不答應他們跟自己一同冒險。
孟優這個人陰鷙多疑,他的隨從回到都城跟他訴說這邊的事情,就算他已經是失心瘋,恐怕還能聽清楚這邊的事情,會輕易放過自己嗎?顯而易見這是不可能的,必須要捨得放手,讓自己的女人和兒女遠離危險,這就是一個男人應該做的事情。
“英雄花是我給他的,他最恨的人是我。”管雋筠再一次打破悶葫蘆,好像這輩子始終都是自己在不住打破悶葫蘆,只要是跟她和男人的人生有關的東西,只要需要冒險,她都會去做。
“只是他看中的女人也是你,我不放心。”這句話應該是戲謔的語氣,尤其是對於諸葛宸來說,只要是跟女人有關的男人,都是他需要深深提防的:“你當做我不知道,他曾經說過,要是娶的女人是你而不是管岫筠的話,說不定會是別樣的人生。這話我信,因爲我也是一樣。”
“就爲這個?”管雋筠咬了口包子,又甜又面的金瓜餡兒好像是中原常用的澄沙餡兒,甚至更爲清甜:“那我可不依,說不定哪天你又去找什麼誰誰誰了,揹着我就當我不知道似的。”
這一下兩口子說的話,都好像是玩笑話,但是誰的心情都輕鬆不起來。擡手給他斟了杯茶:“別寫了,等會兒又該頭疼了。”管雋筠抿着嘴脣,心底泛起一絲酸澀,人生不平靜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只是旁人都是安樂一生,可是自己跟男人怎麼都找不到那種想要的靜謐?
已經放棄了所有的富貴榮華,只要這樣粗茶淡飯過一輩子。隱居於荒蠻之地,還能遇到曾經的仇敵。孟優深恨自己給他的所有難堪,還有那種毒害一生的英雄花,讓他英雄氣短,最後只能是這一生都變得萎靡不振。要不是因爲這個男人替自己抗下一切,能不能最後將孟優和南中大印交給皇帝都不知道。
所以孟優要殺了自己是絕對說得過去的,會不會害了男人以前沒想過。那時候他是宰相,誰敢去難爲他?如今他只是一個鄉間的尋常大夫,還會有人畏懼他麼?留在這裡,就是要告訴他不論發生任何事情,自己都會跟他在一起。
“罷了,不寫了。”諸葛宸把筆和紙扔得遠遠的,桌上只剩下那壺茶還有那碟喧軟細膩的包子:“這素餡兒饅頭不賴,比起稚兒他們愛吃的肉餡好多了。暉兒即使跳脫不羈也還好,不論做什麼事兒,總是透着邪性。早先我就說,日後要說最像你三哥的人不是他兒子,而是我們家暉兒。這怎麼了得,乾脆以後把暉兒送到他家好了,免得人笑我驕縱了兒子。”
“嗯,看看再說。”管雋筠有些心亂,這算是交代以後的事情?把纖長的手指擱在諸葛宸手背上,熠熠生輝的指環交相輝映,從兩人戴上這樣鐫刻着陰陽文的指環開始,真的再也沒有取下來過。好像是兩人的心思從那一刻開始,再也沒有起過二心。
諸葛宸反手覆上她的手指:“不着急,我們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草芥文人,不會難爲我們的。你看,就算是孟優真的來了,也不着急,我們是夫妻,誰也分不開的。你說不走,那就不走。只要你看着我不心煩,不覺得這個男人有多討厭的話,我們就在一起。三個孩子全都走開好了。”
管雋筠垂下眼簾,沉默一會兒才仰起頭:“稚兒那天忽然問我,小時候有人跟我一樣的模樣,還要他叫她做娘。問我那是誰,我還以爲小孩子從小不知道什麼,甚至可以瞞得住。沒想到他記得那麼清楚,還知道好些事兒。”
“這小子鬼精鬼精的。”諸葛宸嘆了口氣:“說話跟你說,這件事瞞得住所有人卻瞞不住稚兒。這小子精明得很,我想還是要跟他說清楚。他會知道父母這麼做是沒有法子,纔會專心替我們瞞住兩個小的。”
聽到這話,管雋筠鼻翼間窸窣作響,擡起眼簾看着男人:“一定要這樣才行?我們的孩子爲什麼會和我小時候一樣,我們都說過不許再讓自己的孩子重複自己幼年的經歷?稚兒跟暉兒都是男孩子,還算是好的。可是依依是個女孩子,這怎麼好呢?我總是擔心依依不好,怎麼辦呢?”
“沒事的,你放心。”諸葛宸黯啞的聲音也不好聽,把女人的臉埋在自己懷裡:“不會有事的,你放心就是。”嘴裡安慰着,心裡還是沒底。只能是把女人抱得緊緊的,好像是給了她所有的力量和安慰,希望她能夠明白將來兩人還有機會看到孩子們平安長大。即便是希望太渺茫,總比什麼都沒有來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