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就到了盛夏,雖然上京地處北方,但是六月的驕陽還是把皇城烤的火熱。耶律賢見各項政事都在進行,便想去東京遼陽府祭拜世宗廟,順便行營避暑。六月中,耶律賢安排好上京事宜,便帶着皇后蕭燕燕及親貴大臣、御帳親軍和太監侍女數千人等向東京迤邐行去。
出了上京不到半日,就進入了一片草場地。昨夜一場透徹的夏雨使天空碧藍如洗,空氣中混合着泥土和草木的芬芳。一路上白雲追日,草長鶯飛,景色怡人。可坐在車輦上的蕭燕燕卻無心欣賞美景,自出宮後她就覺得渾身無力,又頭暈噁心。開始以爲自己是中暑了,便讓阿離端了綠豆湯來解暑,誰知一口還沒喝完就都吐了出來,急的阿離只好把隨營的太醫叫來,一邊又馬上派人通知行在前面的皇上。太醫胡浩卿單膝跪在車輦下,一手輕輕搭在蕭燕燕的玉腕上,蹙着眉頭半晌不語。過了片刻,徐徐展笑,拜道:“老臣恭喜皇后娘娘,娘娘有喜了!”
這話正被趕來的耶律賢聽到,他也不顧旁人眼光,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蕭燕燕的車前,一邊盯着也是一臉驚訝的蕭燕燕,一邊氣喘吁吁地問跪在地上的太醫:“這...是真的嗎,皇后有喜了?”
太醫向皇上磕了一個頭,抖動着白色的鬍鬚,笑滋滋地說:“回皇上,千真萬確!皇后已有身孕兩月有餘!”
耶律賢喜得有點不知所措,只連聲說:“好...好...有賞,你們全部有賞!”一旁的太監侍女們哪見過皇上這般忘形,都不禁低頭抿嘴偷笑。蕭燕燕見狀,又感動又難爲情,趕忙紅着臉對旁邊的侍女說:“都別愣着了,快扶皇上上車,地上露水重。”耶律賢這纔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一邊踩着侍奴的背登上輦車,一邊對胡浩卿說:“皇后這一胎你好好伺候,朕自有賞賜,若有什麼差池,朕也饒不了你!還有你們,”又指着旁邊的太監侍女說,“從今天開始,皇后的衣食住行都要格外小心,你們都給朕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聽見了嗎?”
見太醫及一衆奴才都低頭稱是,耶律賢才點點頭放下車簾。連奴高喊一聲“起駕”,御駕又繼續東行。此時,車輦裡只有耶律賢和蕭燕燕二人,年輕的帝后互相看着,眼波中流淌着愛意和喜悅,卻又誰也不說話。半晌,耶律賢握住蕭燕燕的手,深情說道:“綽兒,朕...真的太高興了。我們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蕭燕燕低頭淺笑:“臣妾知道,臣妾也高興。”耶律賢一伸手將蕭燕燕摟入懷中,柔聲說:“朕答應你,若你生下男孩,朕馬上立他爲太子!”蕭燕燕倚在耶律賢懷中笑問:“那若是公主呢,皇上就不喜歡嗎?”
“怎麼會呢?公主也好,朕就封她爲魏國長公主!”耶律賢見蕭燕燕笑着不出聲,面容因爲有孕而異常蒼白,不禁一陣心痛,又將懷中的蕭燕燕抱緊,說道:“綽兒,朕還想加封你父親大於越的稱號。”
蕭燕燕愣住,她知道大於越的稱號是契丹人臣的極致,迄今爲止也只有三人有此殊榮,如今皇上因爲自己有孕就要加封父親,難免會招人口舌。見蕭燕燕愣住不說話,耶律賢已經猜到她的心思,笑着說:“朕加封蕭相,也不只是因爲你懷有身孕。朕登基以來,他爲朕選良臣,推良策,竭盡心力,魏王配得上大於越的稱號。”
皇上雖然這樣說,蕭燕燕卻依然覺得不妥,便擡起頭思索着說:“臣妾替父親謝過皇上。臣妾知道皇上賞罰有度,只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加封臣妾父親,外人難免說閒話,倒顯得皇上任人唯親了。於皇上,於臣妾,於魏王,都不利。臣妾懇請皇上體諒,不如...不如等臣妾誕下皇兒,再做打算?”
耶律賢見蕭燕燕閃着雙眼看向自己,笑着嘆氣一聲,颳着她的鼻子說:“好吧,都隨你。”
因爲道路泥濘,再加上耶律賢擔心蕭燕燕的身體,御駕行的很慢,走了五天才到達東京遼陽府。遼陽府地處遼東,曾經是渤海國的一部分,遼太祖滅渤海國建東丹國,封其長子——也就是太宗的哥哥——耶律倍爲東丹國王,遷渤海移民至遼東。太宗繼位後,改東丹國爲遼陽府,因其北臨女真、東臨高麗的重要地理位置,以及豐富的土地和原鹽資源(遼陽府三面環海),而升爲陪都東京。由於歷史原因,遼陽府人口複雜,居住着漢人、契丹人、渤海人、奚人,還有少數的高麗人,因此叛亂起義不斷,難於管理。耶律賢繼位後,便任命叔父耶律隆先爲東京留守,希望他能協助自己扭轉東京的現狀。
到達遼陽府之後,耶律賢稍作休整,就先攜耶律隆先、蕭思溫、室昉、高勳等親貴大臣至顯州登醫巫閭山,祭拜了父親世宗和祖父東丹王耶律倍的陵墓,之後又返回東京行宮駐蹕。六月的遼陽府,山高海闊,草木叢生,不時吹來的海風驅走了夏日的炎熱,正是避
暑的好去處。耶律賢與北南大臣們在這裡商議國事,時而射柳遊獵,也是不亦樂乎。就連蕭燕燕到了這裡之後,也覺得神清氣爽,身子也舒服了許多。
一晃半月有餘,倒是把一個人急壞了。這人就是高麗派來的使臣金日煥。高麗與遼東接壤,遼太祖時,高麗曾經對契丹俯首稱臣,直到太宗滅渤海,將其故土納入遼地後,契丹開始與高麗爲鄰,兩國也因爲領土問題摩擦不斷。此後,高麗不僅大量吸納渤海遺民並積極向北擴張,更聯合後晉和後周,試圖圍攻大遼。趙宋建國後,高麗還遣使納貢,奉其爲正朔,以爲策應。對於高麗的種種行徑,從太宗到穆宗,雖然都十分震怒,卻因爲一邊要經略中原,一邊還要應付後周的北伐,無暇東顧,只好對高麗的北擴採取姑息態度。耶律賢登基後,便把高麗看作心腹大患,恨不得一舉殲之,以解除自己的東部之患,這也是他此次東京行營的目的之一。只是經過了幾天的實地考察,又和大臣們商討後,耶律賢很清楚,如今大遼的境況並沒有比先前更好,遼東也尚不穩定,若此時對高麗高兵,很可能使自己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可是一味姑息,他又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最後,還是室昉出了一個“以敵制敵”的主意。如今高麗在遼東最大的矛盾就是和女直對鴨綠江下游地區的爭奪。這片地區其實是大遼控制下的女直領地,由於這幾年大遼對於遼東北部控制減弱,讓高麗看到了可趁之機,因此不斷北擴。既然大遼不想直接和高麗產生衝突,不如表面上中立,暗地裡則向女直輸送糧草和兵器,利用女直來牽制高麗的兵力,抑制其擴張,然後等時機成熟時再坐收漁翁之利。此策一定,耶律賢便放下心在東京避暑,明知道高麗使臣天天求見,也只是閉門不應。
金日煥其實比耶律賢還要早到東京。可是他在東京的驛站裡呆了一個月,卻始終沒能得見耶律賢。東京留守衙門的門檻都快被他踏爛,而耶律隆先也總是稱病不露面。金日煥明知道這是大遼在故意拖延,可自己身負王命又不能空手而歸。無奈之中,他忽然想起在遼上京的時候曾經和女裡有過一面之緣,不知道這個御前近臣能不能幫到自己。想到這裡,金日煥索性帶上重金跑去求助女裡。
這一次金日煥還真的找對了人。女裡是出了名的貪財好色,見金日煥帶來一箱黃金,便應允下來,將他引薦給高勳。高勳本是主張對高麗用兵的, 所以他原不想見高麗使臣,只是他不甘心“以敵制敵”這個策略出自蕭思溫和室昉之口,又聽了女裡的慫恿,便也想看看這個高麗使臣葫蘆裡買的什麼藥,才答應了下來。
金日煥中等身材,約莫三十來歲,身着一件象牙白雲紋深衣,褐錦鑲邊,絲帶胸前高系,頭戴紗帽,兩條黑粗的一字眉下一雙細長的眼睛如點漆般嵌在周正的臉上。一見到高勳和女裡,金日煥便分別用字正腔圓的漢語和契丹話拜道:“高麗使節金日煥參見兩位大人。”其聲渾厚有力。
高勳見金日煥謙謙有禮,器宇不凡,若不是服飾略有不同,真的和漢人沒有分別,不禁心生好感。但是他今天有意要先給金日煥一個下馬威,便也不還禮讓座,只微微一笑說道:“不知金大人今日來所爲何事啊?”
金日煥知道高勳故意怠慢,也不氣惱,微微一笑,答道:“哦,我聽說高大人身體不適,所以...今天特來看望。”
高勳與女裡對視一眼,眼中略有輕蔑,說:“金大人哪裡聽到的消息,老夫身體好的很呢。”
金日煥裝出吃驚的表情,說道:“怎麼我聽說,貴國新帝登基以來,新政不斷,高大人協助理政,日理萬機,已累的病倒了呢。”
高勳臉上一紅,耶律賢的新政大都是蕭思溫和室昉在推動,金日煥這樣說明顯是在揶揄他受皇帝冷落。高勳乾笑兩聲,知道金日煥有備而來且胸有城府,便收起剛纔的輕蔑,只擺手讓道:“呃...金大人請坐。”
金日煥頷首入座,不卑不亢。一旁的女裡卻沒看清其中奧妙,還以爲金日煥是一片誠心,遂嘆道:“金老弟,難得你還有這份心思,你自己不也是一腦門子麻煩嘛。”
金日煥也不否認,苦笑一聲說:“不瞞二位,我一月前就到了遼陽府,卻至今不得見於皇上,這份王差真不知道怎麼交呢?今天來也想請兩位大人指點一二啊。”
“金大人心明眼亮,怎麼會不知道其中原委。”高勳吹了吹手中的茶,雖說是質問卻語氣平緩,”單說你們奉趙宋爲正朔這一點,不就是明着和我們大遼爲敵嗎?”
金日煥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嘆氣道:“高大人,漢人有句俗話,叫胳膊擰不過大腿,我們高麗國小民弱,不比貴國,在強權之下,只能委曲求全以自保,這也是無奈之舉啊。”
高勳見金日煥將顛
倒黑白之話說得堂而皇之,不禁譏笑:“呵呵,這麼說,吾皇還冤枉你們了。”
“不敢,只是...只是皇上一時被小人迷惑罷了,所以...所以還請兩位大人多多美言。”
雖然明知金日煥滿口胡言,但“小人”二字卻入了高勳的耳,他彷彿想到什麼,不禁陷入沉思中。金日煥見高勳閉口不言,又瞥見女裡在一旁向他使眼色,立刻明白,遂展顏道:“小臣今日貿然來訪,特爲高大人準備了薄禮一份,請笑納。”說罷對外面喊了一聲“擡進來”,只見兩個高麗侍奴擡着一個兩尺高的檀木箱子走進來。見金日煥微微點頭,兩人打開箱蓋,瞬時一排排黃燦燦的金子赫然出現在衆人眼前。
高勳兀地眼前一亮,卻又很快暗了下去。他的眼皮子可不像女裡那麼淺,金子他不缺,他想的是如果自己能讓高麗向大遼獻出土地,豈不是在皇上面前立了大功。於是,高勳啜了一口茶,微蹙着眉頭說:“金大人,你這是幹什麼。你說你是來拜見皇上的,總要拿出你的誠意吧?”
金日煥被問的一愣,吞吞吐吐地說:“是...那是自然,我國主還特別爲皇上奉上百年天參,還有上好的豹皮和獺皮,另外還有紅寶石、白紵布、滿花席、彩花席…...”金日煥一邊說着一邊觀察高勳,見他依然面無表情,只是低頭把玩着身上的玉佩,明顯是對自己這些“禮物”不滿意。金日煥暗自思忖,看來今天若不獻出“大禮”,恐怕是過不了這關了。念此,他莞爾一笑說:“當然,這些物件也都是尋常東西,我主還爲皇上準備了一個特別的寶貝。”
高勳眉毛一挑,擡起頭向金日煥投去饒有興致的目光,女裡也是一臉狐疑。金日煥倒不慌不忙,起身說道:“只是...此寶貝乃非凡物,還請大人屏退左右。”
這話說的意外,高勳和女裡對視一眼,不知金日煥何意,卻也將信將疑地散退了廳內的侍者。金日煥對兩個高麗侍者耳語了幾句,便見兩人走了出去。不一會,高勳隱約瞧見門外有一個人正緩緩走近,不覺中嗅到一股奇香,不似香草那般濃郁,也不像花朵那樣香豔,卻是一股似有若無的靡靡之味。
正想着,那人已經走入房中,高勳定睛一看,只見是一個頭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因爲白紗遮臉,看不清這女子的相貌,只見一條黑亮的辮子直直垂到腰間。她上身着一件寒煙紫蝴蝶穿花錦繡褙子,下着玉色細夏布曳地高腰長裙,雙手交叉於寬大的袖中置於胸前,一眼望去,好似一株亭亭玉立的蘭花。高勳正疑着,難道這陣陣異香正是來自這女子,就見金日煥面目肅靜,面朝那女子頷首躬身,用高麗語說了一句什麼。
那女子聽罷略遲片刻,從袖中伸出玉手,慢慢將面前的白紗向上揭開,緩緩露出真容。這一刻,高勳彷彿覺得空氣凝結了。他一時竟然想不出什麼詞來形容這女子的美,也想不出什麼詞來形容這女子的冷。心中只反覆出現那首《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他先經後晉,又經大遼,一生見過多少美麗絕倫的女子,可那些女子和眼前的高麗少女比起來,就如溪流遇見大海,從此再也看不到了。高勳感覺自己彷彿沉浸在一種不真實的夢境中,直到那女子很快地將面紗放下。他確信,當面紗放下的一刻,房間裡少了一道光。
“高大人,女裡大人。”金日煥喚了二人一聲,卻見兩人都是一副直愣愣的表情,不禁心裡冷笑,復又喚了一遍。
“啊…”高勳這才清醒過來,臉上騰地紅起來,斜眼瞟見女裡還在做癡呆狀,又羞又氣,不禁暗自埋怨自己忘了形,趕緊呷了一口茶掩飾慌張。
金日煥輕笑一聲,說:“兩位大人,舜姬是高麗宗室之女,也是我們高麗第一美人。她就是我國主準備獻給大遼皇帝的禮物,您看...可有誠意。”
高勳虛咳了一聲,眼睛竟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只得低頭略思片刻,苦笑着對金日煥說:“金大人,這箱金子您請拿回吧。”見金日煥臉色一變,高勳忙接着說道:“聽老夫的話,在東京置一個宅子,隱蔽些,請舜姬公主委身先住在裡面,略待時日,你的好日子就不遠了!”
金日煥馬上明白了高勳的意圖,面露喜色說道:“一切聽高大人安排,只是這箱金子本就是送給大人您的,也請大人不要推辭,等回了上京,還有許多事情要請大人幫忙周旋呢。那...今天我就不多打擾了,兩位大人,告辭了。”說罷向高勳和女裡一拱手,又向舜姬一讓,兩人便隨着一陣清香離開了。
望着舜姬遠去的背影,高勳忽然覺得一陣失落,恨自己剛纔沒有好好看清楚。見女裡也是一副悵然若失的表情,高勳不禁低聲嘲笑道:“怪不得人人都想當皇帝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