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燕燕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白梅正坐在牀邊,一隻手枕着下巴打瞌睡。她慢慢環顧四周,發現自己置身於一間陌生的屋子裡。正對大門擺着一張老舊的八仙桌,兩邊各放了一個木凳;牆上掛着一張佛祖佈施像。另一側一人高的書架上擺滿了書籍,書架旁邊掛着一副字,上面寫着八個字,“生滅滅己,寂滅爲樂”。屋子中間放着一個正燒得紅彤彤的火爐,再加上自己躺着的這張牀,就是屋子裡的全部擺設。蕭燕燕正盯着那幅字發愣,忽然看見阿離輕聲推門而入。
見蕭燕燕醒了,阿離快步走過來,一旁正打着瞌睡的白梅也被驚醒,慌忙擦了擦嘴邊的口水,不好意思地站了起來。阿離關切地凝視着蕭燕燕尚還虛弱的面容,柔聲問道:“主子,您醒啦,覺得哪裡不舒服嗎?您餓了吧——白梅,快去廚房把給主子做的桂皮魚肉粥端來。”
蕭燕燕見阿離眼中血絲點點,知道她定是整夜沒睡守着自己,又想起“剛剛”做的一場噩夢,猛然想起什麼,忙急聲問道:“孩子,孩子呢!”阿離忙輕聲安慰她:“主子,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小公主也餓了,奶孃正在旁邊的屋子裡給小公主餵奶呢。您現在要看看小公主嗎?”蕭燕燕這才舒了一口氣,搖搖頭,又問道:“對了阿離,我這是在哪啊?”
阿離見蕭燕燕似乎已經平復,也稍稍放下了心,笑着說:“主子您忘了,您和青梅臘梅出來踏雪,走到了這偏苑。後來您就暈倒了,是定慧師太和她的侍女把您擡到這裡的。這間屋子就是定慧師太的臥房,簡陋...是簡陋些,不過太醫囑咐您一個月內都不能外出,所以...您怕是還要在這屋子住些日子。”
“定慧師太是這偏苑的主人嗎?”
見阿離點點頭,蕭燕燕不禁又看了一眼屋子裡的擺設,雖簡單卻整潔有序,又回想起和青梅臘梅踏雪至此,看到的院子裡純白無塵,渾然天成的美景,不禁對這偏苑的主人頓生好感。
“父親!”回憶中,蕭燕燕忽然想起來了那個鬼鬼祟祟的宮女,她用力支撐起半個身體,向阿離問道,“我想起來了!我在要離開這裡的時候遇到一個宮女,她說...說父親被人殺害了。然後...然後,我記得你跟我說,這不是真的,父親會和皇上一起回來,是嗎?”
阿離被蕭燕燕看得心慌,忙避開她的眼神,一邊將她扶起,一邊僵硬地笑着說:“是啊,奴婢...是這麼說的。”
蕭燕燕並沒有因爲阿離的話而放鬆,她一邊用犀利的目光打量着阿離,一邊蹙眉自語道:“如果是這樣,那...那個宮女爲什麼要說這種謊話騙我呢?”
阿離攙扶着蕭燕燕的手不自覺地攥在一起,她不敢接話,趕忙從白梅手中接過桂皮魚肉粥,小心翼翼地送到蕭燕燕眼前,躊躇着說:“主子,您都餓了一天一夜了,喝些粥吧。”
蕭燕燕心中已有不好的預感,她壓抑着內心的顫抖,用深不見底的眼神盯着阿離,冷冷說道:“阿離,你知道嗎,你從來不是一個會說謊話的人。”
阿離一震,強裝輕鬆道:“主子,您...您說什麼呢?那個——青梅,快伺候主子喝粥。主子,奴婢...奴婢去...去魏王府看看老夫人。”她知道自己再待下去一定會被小姐看穿,便將粥遞給青梅,轉身就要出去,卻被身後的蕭燕燕一聲喝住。
“站住!”蕭燕燕雙手握成拳頭,淚水在瞪得溜圓的眼睛裡打轉,顫聲說,“到現在了,你還不準備跟我說實話嗎!?”
白梅和青梅從沒有見過蕭燕燕發這麼大的火,都嚇得跪了下來。蕭燕燕產後本就虛弱,阿離擔心她承受不了,忙跪下來失聲道:“主子,主子,您消消氣,阿離說實話,您...您千萬彆氣壞了身子!”見蕭燕燕依然怒視着自己,阿離才哽咽着說:“昨天...奴婢...奴婢回到府裡的時候,正聽見...聽見皇上派來的人跟夫人說...說...老爺在永州...遇到了強盜,已經...已經...被害了。御駕...已經啓程,和...和老爺的...靈柩
一起回上京。 皇上擔心...擔心雪天路不好走,所以...派人...先回來知會夫人。皇上...不讓告訴您,就是怕您着急,說...說等皇上回來了,親自跟您說。誰知道…...”
雖然心中已有預感,但當蕭燕燕聽到阿離親口說的時候還是不禁一陣眩暈,她用力撐着牀沿防止自己倒下,可心裡卻痛苦的無法抑制。這一切來的太突然了,突然到她沒有能和父親再說一句話,沒能再看父親最後一眼,甚至,還沒能告訴父親她已經不怨他了,就從此天人永隔,生死別離。阿離見蕭燕燕將頭深深埋在胸前,發出低沉的哭聲,似乎隨時就會因爲哭泣而昏厥過去,忙跪着向前蹭了幾步,哭着說:“主子,主子,您剛生產完,這樣傷身啊主子。您...得爲自己想,還有...還有夫人,還有小公主呢,主子…...”
蕭燕燕聽到“夫人”兩個字,忽然一驚,從胸前擡起一雙被淚水浸潤得空洞無神的雙眼,喃喃道:“對,母親,我要回府,母親,我要回府。”說着掀開被子就要下牀。阿離驚得忙伸出手攬住蕭燕燕,並用身子擋在面前,大聲哭道:“主子,您不可以。您聽奴婢說,夫人很好,而且...而且二小姐也在府裡...陪着夫人呢。韓大人,耶律大人都去了府裡。還有...還有,奴婢讓塔達和小松待在王府,有事情馬上向主子稟報,您放心好嗎,主子,您不可以…...”
蕭燕燕卻好像根本沒有聽到阿離的勸說,只死命要從阿離的懷中掙脫開。一旁的白梅青梅也急得直哭,卻都手足無措,只能看着兩人僵持不下。忽然,臘梅抱着小公主神色驚慌地出現在門口,小公主被混亂的場景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房間中突然變得安靜。阿離見蕭燕燕淚水漣漣地盯着孩子發愣,趕忙起身飛奔到門口將臘梅手中的小公主接過來遞到蕭燕燕懷中。這還是自從生產之後,蕭燕燕第一次將孩子抱在懷裡,神奇的是,本來哭啼不停的公主到了母親的懷中忽然就不哭了,也好奇地盯着蕭燕燕看。看着那張紅撲撲的小臉和如星辰般閃亮的眼眸,蕭燕燕的心忽然柔軟了。她輕聲抽泣着,慢慢將臉貼在女兒細嫩的臉頰旁,不禁閉起眼睛深深吸着氣,彷彿在從女兒身上吸取生命的力量。窗外,天陰沉沉的,躲在烏雲後面的殘陽撒着灰濛濛的光,偶爾刮來的一陣疾風猶如老者的低吟,悠長而又哀傷。
在知道父親被害的消息後,蕭燕燕就一直鬱鬱寡歡,只有在看到女兒的時候纔會展露一絲笑顏,其他時候不是靠在牀上發愣,就是望着窗外發呆。給她送來吃的,她就吃點,如果不送,她也不會主動要。胡太醫日日請脈,只說娘娘這是產後心鬱氣結,以致肝氣不暢,食慾不振,雖然開了舒心健氣的方子,但畢竟心病還需心藥醫,太醫們也是束手無策。眼見主子臉頰越陷越深,身體也越來越虛弱,阿離也只能暗自抹眼淚,只盼望着不要再下雪,皇上可以早點回京。
可是第六天,上京就又迎來了一場暴雪。雪光將窗戶照亮,蕭燕燕半躺在牀上,彷彿能聽見雪花飄下來落在地上的聲音,那聲音清晰的好像來自她的心裡,使她不禁想起了和父親在雪中嬉戲的畫面,又觸景傷情,黯然垂淚。正難過時,忽聽見門外阿離說定慧師太請見。蕭燕燕想到自己在這偏苑住了幾日,卻還未曾見過這裡的主人,便忙擦了擦淚水說道:“師太請進。”
“咯吱”一聲門被推開,定慧師太緩步而入,門外的風將她的袍角微微吹起。因她兩手端着一個茶碗,便向蕭燕燕頷首以示禮,柔聲說道:“貧尼見過娘娘,這是貧尼用去年採集的玫瑰花煮的茶水。玫瑰花性溫,有理氣解鬱、活血散淤的藥效,如果娘娘不嫌棄,請嘗用。”
蕭燕燕暗自驚訝,她本以爲定慧師太是一個花甲老者,卻沒想到她看上去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頭戴青色僧帽,身着寬大的青黑色僧袍,腳踏黑色絲瓜絡布鞋;身形清瘦,面色暗黃,但容貌清麗,眼眸如星,只嘴角微微下垂,有細微的紋路,想來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位美人。蕭燕燕雙手合十在胸前,微微頷首回禮:“有勞師太了,阿離。”
從阿離手中接
過茶碗,一股玫瑰花的清香立刻撲面而來,瞬時神清三分。那茶水輕輕啜在口中,清香絲滑,沁人心脾,蕭燕燕不禁味蕾全開,竟一飲而盡。將空碗遞給阿離,蕭燕燕不好意思地輕輕擦拭嘴角,笑道:“讓師太見笑了。我聽說,那日暈倒在偏苑,是師太及時相救,蕭綽在此謝過了。”說着,又向定慧師太合掌頷首。
“阿彌陀佛,諸法因緣而生,世間萬物自有因緣,娘娘行至此,便是與貧尼有緣,小公主亦與貧尼有緣,娘娘無需言謝。”定慧師太合掌淺笑,娓娓道來。
大遼的皇家寺廟是上京城裡的天雄寺,連先皇后都是在大雄寺裡帶發修行。蕭燕燕心裡疑惑,不知定慧師太是何身份,爲何能在皇宮裡出家,又見她談吐不凡,行爲舉止令人舒暢,不禁更加敬重。想到自己正置身於師太的臥房,忙致歉道:“師太,蕭綽無奈暫住了您的房間,打擾您的清修了。”
定慧師太含笑搖搖頭:“出家人無分別心,臥房可住,柴房可住,天地之間亦可住,有何分別,又何來打擾。”
蕭燕燕彷彿被點撥,不禁問道:“分別心,什麼是分別心?”
師太繼續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揀擇便是分別心,是妄念。衆生本性空虛,皆因有了分別心,才生出這許多煩惱。”
蕭燕燕追問道:“那...如何才能破除分別心呢?”
“因心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蕭燕燕已聽出來定慧師太正在用佛語開解她,於是不禁苦笑質問:“既心無掛念,無分別,無七情六慾,又何以爲人呢。”
定慧師太卻不惱,她知道蕭燕燕已經進入了禪意,只笑笑說:“娘娘可知,一切衆生皆有二身,謂色神和法身。色身既是肉身,肉身無常,如日有升落,月有圓缺,如草木瓦石,有生有滅。而法身則無知無覺,不斷不滅,就像這雪一樣。你看它飄落在地上、房上、樹枝上,或瞬時或幾日便化爲烏有,你以爲是‘無’,豈不知它早已變成水滲透到地下。它流到了地裡,你又以爲是‘無’,豈不知明年長出的綠草之上那晶瑩的水珠,就是它的化形。因此法身的寂滅,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爲涅槃。這便是‘生滅滅己,寂滅爲樂’。”見蕭燕燕癡癡地盯着自己身後的字,定慧師太知道她已漸悟,因此繼續說:“娘娘目中有宿慧,應該明白箇中道理。佛陀說‘不悲過去,不貪未來,心繫當下,由此安詳’,阿彌佛陀。”說罷雙手合十,微笑頷首。
蕭燕燕一時怔住,口中默默重複着“不悲過去,不貪未來”。半晌,一滴眼淚從左眼緩緩滑落。此時,門外忽然傳來小公主的哭泣聲,蕭燕燕不由得身體一顫,喃喃了一句“父親”,忙對外面喊道:“把公主抱進來!”
阿離不知道蕭燕燕何意,但見她蒼白的臉上似乎泛起紅暈,趕忙從臘梅手中接過公主,遞到蕭燕燕懷中。凝視着懷中的孩子,定慧師太的話在耳邊縈繞,蕭燕燕忽然覺得心胸開闊了許多,多天的抑鬱似乎都被剛剛那一滴淚沖走。她感激地望着定慧師太,頷首道謝:“多謝師太點撥,蕭綽如醍醐灌頂。只是...蕭綽還有一事相求,還望師太成全。”
“不敢,娘娘但說無妨。”
“我想請師太給這孩子取個名字。”
一旁的阿離心裡暗自擔心,公主可是皇上和皇后的第一個孩子,名字不是應該由皇上取嗎?定慧師太卻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只點點頭說:“貧尼還是那句話,諸法因緣而生。娘娘覺得...平南可好,平是平安的平,南是南方的南,南方,太陽者,小字...就叫阿難吧,阿難在梵語中有‘不染’之意。”
蕭燕燕與定慧師太相視一笑,溫柔的看着懷中的女兒,喃喃道:“平南,平南,阿難…”
忽然,門被猛地推開,把三人都驚了一跳,蕭燕燕定睛一看,只見滿身是雪的耶律賢出現在門口,不禁出聲喚道:“皇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