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寧七年四月,趙光義下令在遼宋交界的鎮、易、雄、霸、滄五州置榷務,並設署院來管理,更下令邊界戍兵不得輒恣侵略。自此,遼宋開始了正式的互市。宋的書籍、瓷器、香料、絲綢和犀角流入遼,而遼的藥材、皮毛、珍珠、馬匹、牛羊等也源源不斷地進入了宋地。韓德讓難掩喜悅,他任南京留守七年來,省賦稅、恤孤寡、勸農桑、修武備、均戍兵,但他最惦念的還是邊界的互市。在這之前,遼宋邊界也常有自發的貿易,但因爲沒有朝廷的允許和管理,百姓們不得不偷偷交易。如今五州置榷,不僅南京道上的百姓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宋人進行買賣,契丹和漢族也加強了融合,韓德讓自然欣慰。
這日天還沒亮,他特意躲開耶律凝,換上一身便裝到雄州邊界查看榷務情況。想當初,他本以爲公主在幽州待上一段就會受不了這裡的枯燥返回到上京。卻沒想到耶律凝一呆就是七年。這七年裡,她情願做他的朋友、妹妹、屬下,卻從沒有半句怨言,也真的沒再提過嫁娶之事。可耶律凝越是這樣,韓德讓就越是內疚,越想躲着她。
韓德讓到達雄州的時候已是申時,榷場上卻還很熱鬧。只見遼宋邊界上一片長約二十丈,寬約三十丈的空地上人來人往。有的契丹人趕着成羣的牛羊駱駝,有的漢人擺着精緻的瓷器漆器,有的契丹人想用藥材換茶葉,有的漢人想用綢緞換獸皮。打扮各異、操着不同口音的人們你來我往,好不熱鬧。
一個連鬢胡的契丹人見韓德讓一身漢人打扮,盯了半晌,湊過來用蹩腳的漢語招呼道:“朋友,朋友,來,看,虎皮,最好的虎皮。”一邊說一邊將手中的虎皮遞到韓德讓眼前。只見那虎皮棕毛黑紋、顏色鮮亮、柔軟順滑,摸上去似乎還有溫度,應該是剛剛製成不久。韓德讓暗暗讚歎,笑着說:“可是我沒有與你交換的東西。”
那契丹人“嗯”了一聲搖搖頭,指着韓德讓腰間,笑嘻嘻地說:“這個,可以。”韓德讓低頭一看,見他指着自己佩帶的長刀,忙擺了擺手。那長刀是他當年勇擒喜隱后皇上所賜,是大食國爲恭賀皇上登基贈送的禮物,鎏金刀柄上鑲嵌的琉璃和水晶飾品熠熠發光。那人見韓德讓擺手要走,忙拉住他,又從懷裡掏出一塊純白色的狼皮,急着說道:“這個,加這個,一起,換你的刀。”
韓德讓苦笑着搖搖頭,快步甩開了那個契丹人,見前面有一個書攤,便踱步過去。只見地上擺着《周禮》《儀禮》《禮記》《左傳》《公羊傳》《穀梁傳》以及《易》《書》《詩》。這九本書統稱爲“九經”,是讀書人必讀的儒家經典。韓德讓正要離開,忽然瞟見角落裡躺着一本叫做《鍾隱雜說》的冊子,好奇問道:“這是什麼書?”
那賣書人看韓德讓打扮斯文,警惕地問:“公子是宋人?”
“不,我是遼人。”
聽韓德讓這樣說,那賣書人才好像防備着什麼似的,將《鍾隱雜說》悄悄遞給韓德讓,小聲說道:“公子真是識貨,這本《鍾隱雜說》就是在汴梁也是價值千金。這可是南唐亡國皇帝李煜的文集,汴京的公子小姐們都愛看他的詩詞,我只抄了這一本帶過來。”
韓德讓早就聽說李煜文采斐然,尤善曲詞,因此忙翻開來看,只見裡面用楷書謄寫着三十多首詩詞,果然詞風綺麗柔靡,情味雋永,令人念念不忘。韓德讓邊看邊問:“如此好書,你爲何鬼鬼祟祟的?”
那賣書人小聲說:“公子有所不知,這署院有所規定,邊界只可買賣“九經”等書,這《鍾隱雜說》實爲禁書,我已是犯法了。”
韓德讓正疑惑着,忽然聽到身後有人說“這書我們要了”。他聞聲回頭看,卻驚得將手中的書掉落。因爲這說話的翩翩公子頭戴紗帽,身着漢服,手持紙扇,竟然是大遼皇帝耶律賢!而耶律賢身旁一副富家少爺打扮,不施粉黛的俊美“男子”竟然是皇后蕭燕燕!
見韓德讓目瞪口呆,耶律賢怕他泄露天機,忙用手勢示意他不要說話。韓德讓會意,快步走到耶律賢身邊輕聲問道:“臣...屬下五日前得到信報,說公子一行駐蹕在古北口,要到月底纔會抵達幽州,怎麼......”
耶律賢一臉輕鬆地笑笑,低聲說:“賢適帶着大隊人馬的確在古北口,但是我和夫人五日前就離開了,今日剛到雄州,本準備明日去幽州,不想
就遇到了你。”
韓德讓擡眼正好與蕭燕燕四目相對,但馬上回避開。七年未見,卻不想竟然以這種方式相見,韓德讓有些慌亂。但此時更令他不安的是皇上竟然就這樣出現在遼宋邊界。因此他一邊緊張地觀察着周圍,一邊說低聲道:“可是...可是您這樣太危險,這裡是遼宋邊界,跨過前面的瓦橋關就駐紮着趙宋五萬兵馬,如果讓宋人知道,那…...”
“無妨,”耶律賢卻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一邊扇着扇子一邊擠擠眼睛說,“所以我打扮成這樣,而且斜軫和懷義都跟着呢。”
韓德讓向皇上身後看去,果然在三丈外看見耶律斜軫和蕭懷義眼睛不眨地盯着這邊看。正這時,忽然聽見身後一個宏亮的聲音說:“這個給你,書我拿走了。”韓德讓回身一看,見一男子手裡拿着《鍾隱雜說》正要轉身離開。韓德讓忙走過去擋在那人身前,客氣地說:“這位兄臺,這本書在下已經買了。”
這個高大的漢人男子蹙眉看了一眼韓德讓,面無表情地說:“奇怪,若這書你已經買了,如何能到我手裡。”
韓德讓笑笑說:“可能有一些誤會,”於是轉向那賣書人問道:“剛纔我已經說要買的,是吧?”那賣書人自知理虧,又見這兩人都像是有些身手,誰也不敢得罪,於是支支吾吾說不出話。高個男子見狀有些不耐煩,冷冷地說:“下次買東西的時候乾脆點吧。”
韓德讓見那男子要走,情急之下一手搭住他的肩,想要談交換。可“朋友”兩個字還未說完,那男子卻猛地抓住韓德讓的手,忽然轉身,又用力反手一推。好在韓德讓反應快,隨着那男子的反手打了個翻身,又向後猛退幾步,才踉蹌站住。韓德讓驚出一身汗,這才仔細看看眼前的男子。只見他身着灰色布衫,三十五歲左右的年紀,眉毛和脣須一樣筆直濃黑,一雙眼睛虎虎生風,身形姿態一看便是習武之人。那男子見韓德讓身手矯捷,也有些意外,反而笑着說道:“既然你我都想要此書,不如我們比試一下。若你能從我手中拿走這本書,書就歸你,如何。”
韓德讓回頭看了一眼耶律賢,見皇上饒有興致地衝他點了點頭,又看見耶律斜軫和蕭懷義已經湊到皇上身邊,於是向那男子說:“也好,不過咱們別壞了人家生意,那邊有一塊空地,請移步。”
男子讚賞地點點頭。周圍的買賣人見有熱鬧可看,都一齊圍了上去,漸漸將兩人圍在一個圈裡,竊竊私語。
“喂,你看誰能贏?”
“我看高個子能贏,你看那個人斯斯文文的,一看就不是高個子的對手。”
“我看未必,你沒看見那人剛纔那個翻身,一看就是高手啊。”
只見高個男子兩腿前後分立,一手持書,一隻手背在身後,巍巍然如仙鶴獨立。韓德讓將身上的佩刀摘下,抱拳說了一句“得罪”猛地向那男子撲去。那人先是轉身一躲,韓德讓見狀又飛身去奪書,卻見那男子迎面一掌劈來。韓德讓急忙向後翻身,同時用雙腳去接這掌。正如電光遇火石,就見那男子向後退了一丈遠,而韓德讓也感到腳底一陣發麻。彼此摸清了對方的實力,兩人分開再戰,這一次韓德讓並不着急奪書,反而與那男子拆招。兩人你來我往不分勝負,圍觀的人們不時發出陣陣叫好聲。漸漸的,那男子一隻手應對韓德讓有些力不從心,不禁步步後退,韓德讓看準時機,一邊扣住那男子的右手,猛地踏地騰空,從男子的頭頂翻到身後,一手抓到書的一邊,兩人正好一人抓着書的一半。
眼看書就要被撕成兩半,韓德讓卻突然鬆手。衆人皆疑惑,卻見韓德讓輕輕一笑,雙手抱拳對那男子說:“我輸了,書是你的了。”說罷轉身就走。
“慢着,”那男子卻把他叫住,“你沒輸,你是不想看到這書被撕成兩半才認輸的吧。它應該屬於惜書之人,你拿走吧。”
韓德讓並不接,只說道:“兄臺以一隻手敵我兩隻手,我已經是輸了。”
那男子卻冷冷地說:“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和幾隻手有什麼關係。你不拿這書,如何同你主人交代。”
耶律賢的眉頭不易察覺地一皺,正被蕭燕燕看在眼裡。耶律賢從人羣中走了出來,笑着對那男子說:“你敬重他惜書,怎知
我不是惜才的人呢。”
這時遠處傳來陣陣鼓聲,今日的榷務就要結束了,圍觀的百姓都各自散去。耶律賢走到那男子面前說朗聲道:“天色也不晚了。出了前面的雄州門,是遼國的涿州。我是遼國漢人,來雄州做些買賣。若兄臺不怕,可否願意一起到涿州喝一杯。”
那男子發出爽朗的笑聲:“有何可怕,今日遇到幾位俠士也是楊某的幸事,請帶路。”
“好!”耶律賢見他豪爽瀟灑,高興地說,“楊兄,免貴姓劉,這位——”他指向蕭燕燕,“是我的堂弟,姓蕭。這三位是我府上的武師,韓師傅、劉師傅、蕭師傅。”
姓楊的男子分別與衆人抱拳相認,便一起向涿州走去。涿州城雖小,但也五臟俱全,衆人挑了一個安靜的酒館,包下一個雅間。耶律賢自然坐上首,楊某坐在耶律賢右側,蕭燕燕坐在左側,韓德讓則挨着楊某,耶律斜軫和蕭懷義也一同入席。耶律賢有病在身,並不多飲,韓德讓和蕭懷義擔心帝后安慰,也不敢多喝。唯有耶律斜軫,見這姓楊的功夫囂張,心中早已不服,又見他海量,便趁機與他賽起酒來。楊某看在眼裡,卻也喜他直爽,兩人對飲數十杯,依然談笑風生。
蕭燕燕見此景不禁感嘆道:“都說自古燕趙多豪傑,今日終於得見。只是我有點想不到,楊兄這樣的大丈夫,竟也喜歡李煜那樣婉約的詞曲。”
楊某紅着臉搖頭笑說:“不滿蕭兄說,我看《鍾隱雜說》倒不單是爲了他的詞,而是爲了一句話。”
“哦,什麼話?”
楊某的表情忽然變得嚴肅:“當年宋太祖兵臨金陵,李煜派人議和,說‘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過失,奈何見伐?’。太祖只說了一句話——‘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這句話耶律賢第一次聽說,他不禁與蕭燕燕對視一眼,又聽楊某接着說:“宋太祖不愧爲一代聖祖,其心博也,其志堅也。反觀李煜,如今只能在詞裡感嘆‘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可憐可悲,亡國之君就是這個樣子吧。”
耶律賢卻搖搖頭說:“可是依我所見,對於南唐的百姓來說,生活在李煜的昏政下還不如歸順明君。李煜若仁德,就應該早些投降,使金陵百姓免受攻城之苦,自己再以死謝罪。”
楊某眼前一亮。原本他見耶律賢清瘦白淨,衣着華麗,只以爲他是紈絝子弟,暢談後發現他竟出口不凡,因此就着酒勁朗聲道:“劉兄,今日與你相談甚歡,我也不想隱瞞,在下大漢代州刺史楊業,聽說宋遼開通了榷務,今日特來查看 。與劉兄一見如故,實乃緣分,這本書就請劉兄收下!”
當耶律賢聽到身邊的男子就是劉漢大名鼎鼎的“無敵將軍”楊業時萬分驚訝。楊業是劉漢第一悍將,當年宋太祖圍攻太原,就是他誓死守城,在沒有援軍的情況下苦苦堅守一個月,無論是宋軍還是遼軍都震懾於楊業的威名。耶律賢聽了他這肺腑之言,更有種英雄惜英雄的感動,因此毫不猶豫地從腰間取出自己的短刀,遞予楊業:“楊兄,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這是我的貼身佩刀,今日送給楊兄!”
楊業接過短刀,眼中放出光。只見那刀鞘雕刻玲瓏,鍍金鎏銀,刀柄上兩顆綠色瑪瑙光潤鮮亮。他慢慢將刀抽出,只見鑌鐵打造的銀色刀身上有摺疊鍛造的花紋,刀刃更是鋒利無比,在燭光下泛着寒光。“好刀!”楊業不禁興奮地感嘆。
一旁的韓德讓見此景,又念楊業懷才不遇,於是說道:“楊兄,我聽說遼主知人善任、愛民如子,如果你願意,不妨——”
“韓兄!”楊業卻打斷了韓德讓的話,他撫摸着微微被磨平的刀柄,想到它的主人定是天天將它帶在身邊,不禁眼圈有些泛紅:“韓兄你不必說。有些話還是不說出來的好。所謂千金易得,知己難求。今日這裡沒有漢人、遼人之分,只有酒逢知己千杯少。過了今日,諸位與我各爲其主,若是有朝一日戰場相遇,只望手下不留情!”
耶律賢仰頭大笑,舉起酒杯:“好!敬這個‘手下不留情’!”兩人相視而笑,一起飲酒杯中酒。
楊業早就看出這主僕幾人絕非等閒之輩,以爲他們是遼國貴戚,卻怎麼能想到,與他交換信物的人就是大遼皇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