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溝關位於涿州西南三十里,緊鄰沙河,因爲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而成爲大遼南部重要關口。此時的岐溝關已經下起大雨,道路也變得泥濘,曹彬知道如果繼續這樣毫無章法地後撤,還不等遼軍殺過來,自己的人就已經互相沖亂了。他忙下令將所有的輜重、運車排列成方陣,以此遏制大遼騎兵的衝蕩。霧濛濛的大雨下,將士們在慌亂中排兵佈陣,誰都不知道魔鬼般的遼軍什麼時候會突然衝來。耶律休哥此時已經將宋軍包圍在岐溝關,但他卻沒有輕易行動,雖然宋軍狼狽逃退,但十萬大軍依然不可小覷,他在等待一個時機,或者說他在等待宋軍的意志慢慢瓦解。大雨依然在不休止地下着,天色已黑,四周除了雨聲卻聽不到一點別的聲響。雙方人馬拉開陣勢,都小心地在暗處等待着,窺視着,誰也不敢輕易出手。
夜半,大雨驟停,曹彬首先按捺不住了,看着飢腸轆轆、神情渙散的士兵們,他知道如果再不衝出包圍的話,自己這十萬遼軍遲早會被遼軍困死在這裡。無奈之下,他挑選了兩千名精甲騎兵同自己作爲先鋒,開始突圍。這是耶律休哥最想看到了,一旦突圍,宋軍必然潰亂,十萬人就會如同十萬螻蟻一般。果然不出他所料,曹彬和他的先鋒們一衝出包圍,遼軍的鐵騎就蜂擁而上,宋軍的方陣瞬間土崩瓦解,紛紛丟兵棄甲,倉皇逃去。耶律休哥自己親自帶領精銳去追趕曹彬,命手下的士兵去追擊剩餘的宋兵。在遼軍的阻擊下,宋兵爭先恐後涉水而逃,一時間從河岸墮落水中的人畜互相踐踏蹂躪,死者過半,沙河裡盡是屍體,河水竟爲之不流。曹彬不敢回頭,只顧拼命奔馳,可眼見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身後的耶律休哥越來越近,也不覺開始心慌。幸好這個時候身在新城的都虞侯李繼隆得到曹彬求助的消息,趕來營救。在李繼隆堅決的掩護下,曹彬和崔彥進才得以領着僅剩的數百將士逃回了雄州。
和韓德讓預料的一樣,曹彬的東路主力大敗之後,趙光義深知合圍幽州的戰略意圖再難實現,於是令已經取得了蔚州的田重進棄城回撤。無奈之下,田重進只好放棄蔚州,但他吸取了曹彬的教訓,在後撤的過程中雖然也面臨耶律斜軫的追擊,但始終沒有亂了陣型,沒有給遼軍可趁之機,最後整軍而還。
和田重進一樣,西路的潘楊二將也被趙光義要求放棄已經克復的雲、寰、應、朔諸州,並護送這些地方的百姓退到河南府以及附近諸州安置。雲寰等州都是大遼的納稅重地,趙光義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掏光遼人的稅收來源。蕭燕燕自然不依,在取得了東路和中路的勝利後,她立刻命令耶律斜軫和蕭懷義帶着十萬精甲騎兵前去追擊。正忙於遷徙民衆的潘美、楊業還來不及部署,前線卻傳來消息:遼軍大敗雄州知事賀令圖,宋軍死傷數萬,耶律斜軫乘勝長驅直入,進入雲州。
潘美、楊業等人忙在臨時成立的指揮中心安排部署。作爲本次出兵的副都部署,楊業首先向主將潘美建議道:“如今遼軍越來越盛,我軍且不可與他們倉促對陣。皇上給我們的命令是帶領幾個州郡的民衆內遷,所以臣以爲我們可以先領兵護送應州百姓走大石路(應州附近,可通往代州),等大軍離開代州的時候, 再命令雲州的部隊先出發。契丹人必然來抵抗,我的部隊駐紮在應州,可以應付一會。然後再下令讓朔州百姓出城,直接進入石碣谷(在代州),並派一千弓箭手埋伏在谷口,命騎兵在中路支援,那麼三州的百姓,就能夠萬無一失了。”
潘美還未講話,身爲西路軍的第三把手,時任監軍的王侁卻反駁說:“率領數萬精兵卻畏懼怯懦如此,依我看,只需直奔雁門關北
川,大張旗鼓地前行即可。”王侁身邊的軍器庫使劉文裕也贊成他的建議。
楊業忙爭辯道:“不可以,這樣一定會失敗的!”王侁一向看不起降將出身的楊業,因此冷笑一聲,鄙夷地說道:“ 將軍一直號稱‘楊無敵’,現在看到敵人卻猶豫不前,又阻撓我等,難道將軍是有什麼別的心思嗎?”
聽了王侁的話,楊業氣得臉漲得通紅,髭鬚微微顫抖。他看向一旁的潘美,本想聽他說句公道話,卻見潘美將頭轉過一邊,裝作沒聽見的樣子。楊業心裡一寒,環視着周圍衆人,有的竊竊私語,有的側目而視,竟無人爲他辯護。這一刻,楊業忽然認識到,原來自己在這些人心中一直都是“外人”是“降將”。心酸、悲憤、悔恨一起涌上心頭,楊業不禁仰頭苦笑一聲,反而平靜地說道:“ 我楊業並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只是時機對我們不利,如出戰,只會讓士卒白白死傷卻立不了功。現在各位既然責怪我害怕一死,那就讓我做第一個戰死的人好了!”說罷,楊業轉身走出了軍帳。
七月的北方,熱如流火,可楊業的心裡卻比冰窖還冷。他恍恍惚惚地穿過人羣走回自己的軍帳,正看見妻子折氏和兩個兒子楊延玉、楊延昭迎了出來。
“相公,百姓中有一些人得了痢疾,得需要更多的藥品,延昭說要去應州取一些。”折氏一邊說着,一邊發現丈夫的臉色十分難看,忙將他讓進帳篷裡。
楊業見妻兒一心撲在大宋和百姓上,可潘美王侁們卻一直把他們看作是不可信任的“外人”,心裡更加激憤,不禁拔出劍一劍將掛着的地圖刺破。折氏見狀,忙問楊業出了什麼事,楊業這纔將剛剛軍帳裡發生的事告訴了妻兒。
十七歲的二兒子楊延昭聽罷氣得嚷聲說道:“豈有此理,王侁太過分了,難道他忘了父親是如何守住雁門關的了嗎!欺人太甚了,我要找他評理!”說着就要衝出帳篷。
“回來!”楊業喊住楊延昭,“將軍們討論戰情,哪有你說話的份!”
楊延昭不服氣,還想說什麼,卻被母親折氏拉住,只得一跺腳轉身出了帳篷。折氏是女中豪傑,亦是心直口快之人,見楊業臉色鐵青,也不禁負氣說道:“潘美王侁不仁在前,也休怪夫君不義。既如此,何不任他們安排,我們只自保就好,夫君爲何還要衝鋒陷陣呢?”
“簡直胡說!”楊業怒斥妻子,嘆氣說,“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怎能恩將仇報。我作爲北漢降將,卻能得皇上信任,任命我爲邊關大員,賜我兵權。想雁門關一戰,我因立功而遭到武官們的嫉妒,有人向皇上呈謗書,詆譭污衊我,說我擁兵自重。皇上不僅不相信,還將這些謗書封了起來,轉寄給我。皇上如此信我,此恩情重過天地性命。士爲知己者死,我必粉身碎骨以報皇恩!”
折氏瞭解丈夫的脾氣,知道他是寧可世人負我,也絕不負世人,於是只得忍住悲痛,擔心地問道:“那,難道真的只有一死嗎?”
楊業眨了眨泛紅的眼睛,正色說:“也未然。”他撿起地上的地圖,向妻子指道,“這裡是陳家谷口。我會請求潘將軍在這裡安排步兵和強弩,作爲我的左右翼來支援我。等我轉戰到這裡時,步兵強弩夾擊敵寇,這樣或許還有一絲生機。”
折氏眼中閃着光,忙說:“夫君,就讓我帶兵在陳家谷口支援你吧!”
“不可!”楊業急忙說,目光亦有動容,“我此戰凶多吉少,我不能讓你再涉險。你帶上玉兒,
昭兒和嗣兒跟着大軍一起撤回代州,我...我便也就無牽掛了。”
這時候楊長子延玉忽然在楊業面下跪下,失聲道:“父親,請讓兒子和潘將軍一起在陳家谷口支援吧!”
“玉兒,你——”
“父親,你一直教誨兒子要做一個勇敢無畏的軍人。如今國難當頭,父命堪危,兒子噹噹七尺男兒,受國家俸祿,父母精血,如何能夠獨活呢!弟弟們年紀尚小,但兒子得父親言傳身教,已經可以上陣殺敵,就讓兒子和父親一起吧!”
楊業還想說什麼,卻聽見妻子折氏也勸說:“夫君,就讓玉兒協助你吧,這樣我跟孩子們也放心一些。再說,玉兒只是在陳家谷口行援,夫君趕到之後,你們父子合力突圍,定能安全返回。”其實折氏還有沒說出口的擔心,她擔心潘美不在陳家谷口支援,有楊延玉在一旁,還能起到監督的作用。楊業見妻兒都如此堅定,只得喟然一嘆,無奈點了點頭。他不是不相信兒子的能力,只是他心裡卻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
第二日,在潘美的軍帳裡,衆人按照王侁的計劃,決定帶領本部兵馬從石峽路(靠近代州)趨近朔州。潘美說完,環視衆將,問道:“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嗎?”
楊業見無人說話,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站起身說道:“臣有話說。潘將軍, 這次行動一定對我們不利。我本是太原降將,按理應當處死。皇上沒有殺我,還恩寵我讓我做了將帥,交給我兵權。我提出避敵鋒芒的意見,不是我放過敵人不去攻擊,只是想等時機,準備立軍功來報效國家。現在諸位責怪我臨陣逃避,我楊業只好先於諸公戰死了。”說到這裡,楊業的眼眶已微微泛紅,他指着地圖上的陳家谷口說,“楊業只有一個請求,請將軍安排各路軍馬和我的兒子楊延玉在這裡擺開步兵和弓箭,作爲我的左右翼來支援,等我轉戰到這裡,就用步兵夾擊敵人。否則,我部下的所有將士就會全部葬身!”
見楊業言辭懇切,似乎抱着必死的決心,潘美臉上也有些訕訕。他聽楊業說的有道理,於是便安排王侁領麾下將士在陳家谷口列陣設伏。王侁覺得楊業小題大做,本不樂意,但既然主帥潘美下的命令,自己也只好領命。
和楊業預料的一樣,他率領軍隊一出石峽路就被耶律斜軫偵察到,於是耶律斜軫當即派遣蕭懷義率精銳安排伏兵,自己則自帥部分老弱做迎戰態勢。楊業縱橫沙場數十年,一看遼軍的陣勢就知道其爲誘敵之策,但事已至此,他已無後路可退,明知是陷阱,卻也得衝過去。於是楊業揮舞這着他的金刀,領兵向遼軍掩殺過去,卻沒認出來,遼軍的首領正是幾年前與他在涿州把酒言歡的契丹勇士。楊業的舉動正中耶律斜軫下懷,他一面假裝逃跑,一面將楊業引到蕭懷義布伏的地方。
忽然間,殺聲四起,蕭懷義帶着精銳向楊業衝殺過來,楊業不敵,只得且戰且退,從日中一直廝殺到日暮,艱難地一步步將遼軍引入陳家谷口。當楊業掛着滿身傷痕,領着手下拼死趕到陳家谷口的時候,卻發現谷中異常安靜。兩邊的聳起的峭壁上只有烏鴉不時飛過的身影,卻看不到援兵的影子。楊業心一沉,他最擔心的情況發生了。他令手下人在谷中放聲呼叫,卻只聽見空曠的回聲。忽然,從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楊業目光一閃,卻倏地暗下——是兒子楊延玉。楊延玉一路疾馳,還未到父親身前就從馬上滾下。只見他頭髮凌亂,雙眼血紅,幾步跑到楊業馬下跪下哭道:“父親,兒子無用,潘美、王侁早就帶兵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