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鴨子河濼又恢復了寧靜,也更加寒冷。白天融化的一切在晚上又重新凝結。行營裡亮起星星點點的火光,一陣冷風吹來,燈火在黑暗中忽明忽滅,影影憧憧。蕭燕燕一個人端坐在御帳裡,一動不動。她回想着耶律虎古的話,也回想起很多很多事情。先帝駕崩之後,她擔負起大遼的命運,安撫貴族、提拔能臣、警惕趙宋、聯盟黨向、穩定高麗、降服女直......可是,她忘了一件事,就是逐漸長大的皇上,他一直都是一個敏感多疑的孩子,像他的父親一樣。這時,帳外傳來熟悉的聲音:“母后,兒子來給您請安。”
“進來吧。”蕭燕燕擦去眼角的淚水,輕聲說道。
耶律隆緒低頭走進御帳,似乎有些膽怯,他沒走幾步便停下來,跪下說道:“兒臣向母后請罪,白天因爲兒子一時玩性起,讓母親受驚了。”
“緒兒,你走近一些,離母親近一些。”蕭燕燕柔聲說道。耶律隆緒遲疑片刻,答應着站起身來走到蕭燕燕身前,卻依然不敢擡頭。
“緒兒,你怕母親嗎?”
“不,”耶律隆緒忙擡起頭答道,正碰上蕭燕燕深邃的目光,於是又很快避開,小聲說,“有...有點。”
蕭燕燕心裡一酸,卻繃起面孔,嚴厲的說道:“你不應該。皇上,你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從來只有世人敬你、 怕你,你卻不能怕任何人,包括我。”看見皇上衝自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蕭燕燕語氣一轉,又說:“但是,要讓別人怕你,靠的不應該是武力和強權,因爲武力會被打敗,強權會被推翻,只有建立威信,才能做到不怒自威。而威信的建立靠的則是仁政,才智和恆心。你現在還小,無論是母后、太傅還是室昉,我們所做的都是在幫你建立威信,使你長大之後能成爲像你父皇那樣偉大的帝王。”
耶律隆緒畢竟只有九歲,聽了母親的話情不自禁嗚咽起來:“可是母親,兒子想念父皇,兒子不想要父皇走......“
蕭燕燕也控制不住,將兒子攬入懷中,哽咽道:“母親知道,母親也不願意,可是...可是我們必須接受這個事實,你的父皇不在了,你就是新的皇,知道嗎?”蕭燕燕緊緊盯着兒子,卻沒想到他竟哭着問道:“那母親呢,母親也會被人搶走嗎?”
蕭燕燕不僅愣住,問道:“母親,母親會被誰搶走?”
耶律隆緒低頭小聲說:“他們說...說...母親要被...被太傅搶走了。”
蕭燕燕驚得愣住。她只以爲今日皇上的行爲是因爲不滿韓德讓掌控軍政大權而故意施威,卻沒想到竟然是因爲這樣的話。蕭燕燕故作鎮定,只輕聲問:“皇上爲什麼會這樣問?”
耶律隆緒望着母親認真說道:“他們說...他們說太傅要娶母親,還要...還要取代兒子的皇位。”
蕭燕燕氣的渾身微微顫抖,卻強做出輕鬆的表情問:“這話,皇上是聽誰說的?“
耶律隆緒吞吞吐吐半天,才小聲說:”是...是...是連奴說的。”
“那麼,皇上讓耶律虎古去試探韓德讓,也是連奴的主意吧。”蕭燕燕冷聲問。
耶律隆緒先是點點頭,又很快搖頭,見母親面色凝重,他忙說道:“太傅爲一己私利害了耶
律虎古的弟弟,是爲小人!”
蕭燕燕此刻已知事情的來龍去脈,她令帳外的奚奴將耶律虎古帶到帳裡,命他向皇上陳述韓德讓爲何杖打其弟等事。耶律虎古剛剛被蕭燕燕嚇的丟了魂,哪還敢狡辯,只把兄弟兩人如何強搶有夫之婦,又如何殺害那夫妻二人的事從頭說來,才又被奚奴拖了出去。
見耶律隆緒震驚得目瞪口呆,怔怔望着自己說不出話來,蕭燕燕輕嘆一聲,問道:“緒兒,你平心而論,太傅對你如何?”
耶律隆緒低着頭,猶豫片刻說道:“太傅待兒子從未失君臣之禮,也盡心輔佐。”
蕭燕燕點點頭,又說:“太傅是你父皇託孤之人,即使你不相信他,也應該相信你的父皇。就像剛剛,耶律虎古咄咄逼人,要致太傅於死地,但是太傅卻不顧劍傷,拼命救耶律虎古一命。他若是卑鄙小人,何故要如此?”見耶律隆緒沉默不言,蕭燕燕又說:“至於皇上聽到的那些流言蜚語更是無稽之談。如今大遼雖然太平,但外憂內患仍未絕,此時最要緊的就是君臣一心,切不可因爲空穴來風的謠言就猜忌朝廷重臣,亂了君臣的團結。需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你明白了嗎?”
耶律隆緒有些愧疚地看着母親,輕聲說:”兒臣知錯了。”
蕭燕燕亦柔聲動情說道:“母親也有錯,母親太忙於朝政,忽略皇上了。皇上,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母親最大的依靠!”
耶律隆緒“嗯”了一聲,目光堅定,重重地點點頭,又忽然想起什麼,小聲問道:“那...那連奴——”
不等耶律隆緒說完,蕭燕燕便打斷道:“連奴年紀大了,不能再服侍皇上了。母親會給他找一個善終的地方養老,畢竟他父親曾經救過你父皇的命。”耶律隆緒不捨得連奴,還想再央求,但見母親不容置疑的面容,便將話吞了下去,默默告退。
看着耶律隆緒離開御賬後,蕭燕燕臉色兀地變得凌厲,對帳外的奚奴喊道:“把連奴叫來。”不一會,只見連奴躬着身子進了御賬,卻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蕭燕燕心裡一驚,連奴與先皇同歲,今年也不過三十六、七的年紀,往日並未留意,今日才發現,怎地他頭髮竟已半白,身體佝僂。正這時,連奴卻先開了口:“太后不說,奴才也知道爲何叫奴才來。”
“你說爲何?”
連奴平靜地說:“是奴才散播的太后和韓大人有染的謠言,又講給皇上,也是奴才慫恿耶律虎古趁舞劍刺殺韓大人。但是,奴才不後悔。”
蕭燕燕雖然心裡驚訝,表面卻不動聲色,只問:“爲何不後悔?”
連奴迎上蕭燕燕的目光,問道:“太后敢說,自己已經忘了和韓大人的一段情了嗎?”
蕭燕燕見他言語輕佻,本想發火,卻轉念正色說:“本宮敢。”
連奴似乎笑了笑,又慢慢搖了搖頭,說:“奴才不相信,就算太后現在沒有這心思,可是韓大人呢?兩個人朝朝暮暮,說不準以後就亂了想法。就算只有一點點的可能,奴才也絕不能讓它發生!奴才伺候先皇三十年,知道主子對太后的一片情深,奴才就算舍了這條賤命,也絕不能允許任何背叛先皇的事情發生!絕不能!”連奴越說越激動,到最後已是失聲。
蕭燕燕有些動容,亦想起了耶律賢,也想起了連奴年輕時乖覺的樣子。看着這個忠誠的老奴在殿下哭得好像失去母親的孩子,蕭燕燕忽然覺得很累很累,累的不想再分辨,甚至不想去思考。她不禁閉上眼睛,一隻手扶着額頭,蹙眉搖頭道:“去吧,本宮成全你,明日你就去乾陵爲先皇守靈吧。”
這回輪到連奴驚訝,他擡起一雙淚眼,不敢相信地說:“太...太后,奴才...奴才......”
”去吧,去吧,都去吧......“蕭燕燕一邊說着,一邊顫悠悠地起身走向後帳,只留下連奴癱在地上默默嗚咽。
一個月後,蕭燕燕和皇上從鴨子河濼返回了上京。八月,上京爲義成公主——也就是阿離——舉辦了盛大的送親儀式。三天三夜的舉國歡慶是連皇帝的嫡公主都沒有享受過的最高禮儀。第四日辰時,阿離乘坐的十六人擡鎏金鑾駕停在上京城門外,卻遲遲不動。張浦騎在馬上,有些不耐煩,向鳳駕外的侍女青梅使了使眼色。青梅有些爲難,透過轎簾對轎子裡的阿離輕聲說:“公主,吉時已經過了,咱們還不走嗎?”
半晌,阿離彷彿自言自語又彷彿對青梅說:“你不應該跟我,你走了,誰伺候太主子呢?”
“公主放心,是太后把我指給公主的,太后身邊還有白梅臘梅冬梅呢。”見阿離不做聲,青梅又說,“公主,太后說了,近日鳳體欠安,今日是不會來送行的,咱們...咱們別等了。”
阿離雙眼一閉,一滴眼淚從雪白的臉龐滑落,落在她殷紅色的嘴角邊。她並不知道,此刻在崇德宮裡,蕭燕燕也正感懷,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她又習慣性地呼喚阿離的名字。白梅在一旁小聲說:“太后,聽說...聽說義成公主的鑾駕在城外都停了半個多時辰了......”
蕭燕燕並不做聲,卻忽然聽見有人說:“你爲什麼不去送送她。”蕭燕燕擡頭一看,發現說話的說耶律凝,只淡淡地說:“你不是說,我是冷酷無情的人嗎。”
耶律凝走到蕭燕燕面前,猶豫片刻說:“我聽見了,我聽見了你和那個党項使臣的話。你跟他說‘你回去告訴李繼遷,如果他敢讓阿離受半點委屈,本宮一定傾大遼全國之力踏平党項,令党項寸草不生’。其實你心裡是捨不得阿離的,對嗎,可是你爲什麼要對她說那些狠話呢。”
蕭燕燕眼圈有些溼潤,幽幽說道:“只有這樣,她才能走的沒有牽掛,才能在那邊重新開始生活。”
耶律凝搖頭苦笑:“我不懂,真的不懂,是不是進了這宮城,人都會變得難以捉摸。蕭綽,我還記得那年擊鞠,你奮不顧身擋在耶律喜隱馬前的樣子。那時候的你不是現在這樣的,難道簡簡單單不好嗎?”
蕭燕燕無奈地搖搖頭說:“我今早梳頭的時候看見了一根白髮,有時候覺得自己記性也越來越差,所以你說的那些對我來說,遙遠得就像是發生在上輩子一樣。你說的對,在這宮城裡呆久了,人會變的。人的心會變得越來越硬,最後像石頭一樣硬,反而成爲最強大的武器。”
聽了蕭燕燕的話,耶律凝不禁嘆氣喃喃道:“看來,我註定不屬於這裡。”
蕭燕燕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沒說出口。算了,她跟自己說,有些事情不經歷一番,終究是過不去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