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你說什麼,男寵?”蕭燕燕几乎要站起身來。
“是。那個叫塞維亞的本來是一個馬奴,不知道什麼緣由就被皇太妃看上了。先是被任命爲馴馬官,後來又任命爲侍衛長。後來那塞維亞僥倖和阻卜打了場勝仗,竟一舉被封爲威龍將軍和副招討使,儼然是僅次於皇太妃的人物。”耶律速撒低着頭,有些猶豫地說,“風言風語傳出來不少,後來...後來皇太妃也乾脆不避諱了,兩個人出雙入對,寸步不離。大臣中也有異議的,但...但這畢竟是皇太妃的私事,何況...何況皇太妃眼中也只有塞維亞一人,連小王爺耶律牙裡也因爲一句話得罪了塞維亞,也被皇太妃......”
“牙裡?”蕭燕燕厲聲問道,“牙裡不是酒後騎馬,不慎從馬上跌下摔死的嗎?”
“酒後騎馬是真,但是聽說...聽說不是小王爺自己從馬上跌下的,是...是被人打下馬的。早些時候,小王爺曾經和塞維亞發生了些爭執,還被塞維亞打了,小王爺就去找皇太妃理論,沒想到皇太妃不問緣由先給了小王爺五板子。小王爺氣不過,受了打後就去喝酒,結果晚上騎馬的時候就......”
蕭燕燕雙目如冰,狠狠地說:“這麼大的事,爲什麼都沒有人來告訴本宮!”
耶律速撒見太后震怒,忙低下頭不敢再說話,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韓德讓也跪了下來。其實他們兩人不說話蕭燕燕也明白爲什麼都沒人告御狀,衆人有所顧忌,皆因爲皇太妃是自己的親姐姐,這些年又深得先皇和自己的信任,因此敢怒不敢言。但是蕭燕燕始終不敢相信的是,她那個比男子還英勇果敢的姐姐會對一個馬奴傾心,甚至爲了他不惜犯衆怒。她可是皇太妃,是西北招討使啊。韓德讓見蕭燕燕臉色發青,雙眉緊蹙,忙對一旁的耶律速撒悄悄暗示。耶律速撒得了韓德讓的眼色,低頭輕聲說:“太后,太后若沒有其他吩咐,臣告退了。”
蕭燕燕還在氣頭上,所以沒有出聲,只是將頭側到一邊。待耶律速撒退了出去,她才冷冷地問韓德讓:“這件事你知道嗎?”
“臣,今日也是第一次聽說。”
蕭燕燕審視着韓德讓,見他目光坦然,才嘆口氣說道:“你怎麼看?”
韓德讓沉吟着說:“臣認爲,應該把這件事和西域使臣受阻,分開來看。”
“分開?你沒聽見耶律速撒說嗎,皇太妃的種種行爲都是受了那個馬奴挑唆。”蕭燕燕氣說道。
“可是太后,西域使臣受阻是國事,皇太妃和塞維亞,卻是她的私事啊。皇太叔過世已經多年,按理說,皇太妃是可以再婚的。”
“我知道,”蕭燕燕有些痛心疾首,“我知道大姐這麼些年心裡有委屈。皇太叔去世那年,大姐才二十四歲,這寡一守就是二十年。她若是堂堂正正擇個夫婿嫁人,我一定爲她高興。可是,你也聽見耶律速撒怎麼說的了,男寵!他不僅是一個身份低賤的馬奴,還是個那樣跋扈不堪的人,我...我真擔心她誤己誤國啊!”
“太后,太后請先不要着急,請太后准許臣親自去一趟西北!”韓德讓忙安慰道。
蕭燕燕這才注意到韓德讓一直跪着,纔有些歉意地說:“你起來說話吧,你說你要去西北?”
韓德讓謝恩起身後說:“是。事到如今,太
後免不了要聽聽皇太妃怎麼說,再做決斷。若是能夠證明所有壞事都是塞維亞揹着皇太妃所爲,皇太妃只是失察之責,那隻要將塞維亞正法以正視聽,皇太妃就還是皇太妃,是契丹的西北招討使,也還是太后您的姐姐。但是,皇太妃的脾氣您也是知道的,所以就需要一個亦公亦私的人去說服皇太妃。臣自小和皇太妃一同長大,也許可以想辦法勸說她。”
蕭燕燕琢磨着韓德讓的話,不禁暗暗佩服他的心思。若能如他所說,所有的罪名都扣在塞維亞的頭上,這樣既保存了皇室的體面和大姐的身份,也給了衆人一個交代。念此,蕭燕燕點點頭感激地說:“好,德方,就辛苦你走一趟了。”
不日,韓德讓就啓程西行。二十幾年前他曾經踏入過西境,可是此時眼前的風貌還是令他感慨。漫無邊際的戈壁,風沙走石,無休無止的暴雪,寸步難行。方圓幾百裡的路上看不到一個人,莫名的恐懼和漫長的孤獨幾乎要將人吞噬。韓德讓不禁想到阿依古,想到她在這裡一待就是二十年,不覺心裡也酸酸的。
韓德讓一行走了半個多月纔到達西北招討司,遠遠地就看見太妃阿依古率領着衆將士在城門迎接。韓德讓暗暗驚訝,他很難將眼前這個披着獸首裘衣、頭頂豹皮帽的皇太妃和記憶裡那個美麗率真的阿依古當成一個人。這並不是因爲她容貌的衰老,實際上她比年輕的時候倒還多了些貴婦的嫵媚。可是那被風吹得堅實的皮膚、被雪洗得冷漠的雙眼,還有常年策馬征戰而磨礪出的身姿都令韓德讓陌生,又心生敬畏。他側眼看去,見阿依古身邊立着一個身材高大、錦衣玉裘的男子,韓德讓猜想這個人一定就是馬奴塞維亞吧。他的確是個英俊的男子,高挺的鼻子,黝黑的皮膚,黑亮的眼睛,渾身都散發的用不盡的力量和野性。雖然他的年紀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可是和阿依古站在一起卻也十分般配,他們就好像兩頭野獸,時刻準備着捕食獵物。
當晚,阿依古在城裡設宴爲韓德讓接風。韓德讓記得,當年他來西北的時候哪裡有什麼城池,只有大大小小的氈帳。可是如今這可敦城裡的宮殿雖不及上京、南京奢華,卻也可稱得上金碧輝煌、別有風情。可見這些年,阿依古在西北確實用心經營,效果顯著。可是韓德讓卻也不禁暗暗擔憂,看這殿內的擺設、酒具、一應用品等,真如高昌使節所說,其中奇珍異寶相比上京有過之而無不及。而阿依古和塞維亞更是在他的面前毫不顧忌,如膠似漆。按說從西域使節面聖到今天已是兩月有餘,阿依古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自己的來意,她這麼做要麼說明她問心無愧,要麼就是她根本不準備向朝廷、向太后認罪。
當晚的宴會在飲酒和寒暄中度過,第二天一早阿依古又親自帶兵北進,驅趕幾日前犯侵的阻卜殘軍。韓德讓便跟隨阿依古的軍馬一同北上,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阿依古的騎術射技卻越發精進。而她手下的這些將士也都身手不凡、勇猛無比,馳騁在雪地上如履平地,殺起敵來更是刀起頭落,毫不留情。不知道是不是天氣過於寒冷,韓德讓竟看得心裡發涼。一直到第二日晚上,韓德讓纔有機會與阿依古單獨見面,他正琢磨着該如何開口,卻沒想到阿依古先說了話。
“德方哥哥,咱們就直說吧,太后準備怎麼處罰我?”阿依古面上帶笑,目光卻冰冷。
韓德讓沒想到阿依古會稱呼他“德方哥哥”,這個已經消失了二十多年的稱謂忽然被喚起,反倒令他愣了愣。
“皇太妃...何出此言呢?”
“難道不是嗎?”阿依古冷笑,“不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說我居功自傲,不把太后和皇上放在眼裡,還...還不檢點嗎?”
韓德讓乾笑一聲掩飾尷尬,說道:“皇太妃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確是有人蔘了皇太妃一本,但太后卻不準備追究。太后說,皇太妃數年來爲契丹戍守西北大門,功勞至偉,若有些過錯,也可功過相抵了。更可況...皇太妃,您終歸是太后的親姐姐啊。”
韓德讓的話倒有些出乎阿依古的意料,也令她有些動容。她收起剛剛的厲色,語氣也變得溫和,說道:“臣妾...臣妾謝太后。德方哥哥,太后...太后還好嗎?”
韓德讓笑說:“太后身體還算康健,只是這些年故人一個一個離開,太后也時常覺得寂寞,常常唸叨皇太妃,想念的很。”
阿依古目光幽幽,彷彿陷入回憶中,輕輕嘆道:“這一晃,我們也有快二十年沒見了,這些年,她一定很不容易......”
“是,皇帝年幼,朝中大小事務均需太后定奪,有時候每日只睡兩三個時辰。”韓德讓答道。
阿依古點點頭,柔聲說道:“還好有德方哥哥在太后身邊。對了,德方哥哥,這次太后派你來是否有對西北有新的安排?”
“呃,”韓德讓斟酌着說,“其實,其實太后這次派我來,是爲了一件家事。”
“家事?”
“對,是...關於威猛將軍。”
阿依古剛剛還帶笑的面容倏地冷卻下來,陰沉問道:“你是說塞維亞嗎?他怎麼了?”
韓德讓心一沉,緩緩說道:“西北和朝中的大臣對威猛將軍非議頗多,我也得到了一些證據,證明威猛將軍的確做了有損朝廷利益,戕害朝廷命官的事,所以——”
韓德讓還未說完,阿依古卻搶先說:“所以你要我交出塞維亞,來換取我的太平是吧。”見韓德讓不說話,阿依古冷笑一聲說:“剛纔你口口聲聲說什麼姐妹情深,我還差點信了你,信了她!原來,原來你們早就預備好,要至塞維亞於死地。韓大人,我告訴你,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我的命令。如果要罰,就衝我來!”
阿依古的反應在韓德讓的預料中,他不慌不忙地說:“皇太妃不要逞一時之氣。您想一想,太后這麼做,都是爲了保存您的清譽和安穩。”
“那你替我謝謝她。我的清譽和安穩早在十幾年前就沒了。”阿依古越說越氣,“你以爲這西北是靠清譽和安穩打下的嗎!野獸一樣的敵人,地獄一樣的天氣,無休止的戰爭,你還跟我講什麼安穩!二十年,我常常忘了自己是個女人,只有在戰場上我才覺得自己是活着的,只有殺人才能讓我快樂!我覺得自己就是活在地獄裡的一個怪物!直到...直到遇見塞維亞,我才覺得自己又變回了女人。所以,還是那句話,要想殺塞維亞,就先殺了我!”
阿依古的語氣令韓德讓震驚到,他沒有想到這個馬奴竟然在阿依古心中如此重要。韓德讓不得不站起身懇求道:“皇太妃,難道,你要爲了這個男人而捨棄和太后的姐妹之情嗎!?”
阿依古微微一顫,眼中含着淚水,語氣卻異常堅定:“她若無情,就休怪我無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