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平定了阻卜的叛亂,耶律賢的身體卻並沒有好轉。一開始所有的症狀都指向風寒之邪外襲,可是用了一段時間的藥卻不見好轉,咳疾也加重。後來又按風熱之邪犯表,肺氣失和來醫治,卻依然不見好。雖然沒有性命之憂,但是找不到病源只能用藥調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見太醫們無計可施,蕭燕燕便命韓德讓在南京找尋醫術高明之人,再偷偷送到上京爲皇上診病。可惜韓德讓先後送來的大夫所開的藥方都和太醫們一樣,效果都不甚明顯。
這一日,胡浩卿給皇上診完脈後,向皇后講述了一件怪事。昨日定慧師太請他去診脈,可胡浩卿到了偏苑,師太卻不看病,只遞給他一張紙,說是治療皇上病症的藥方。胡浩卿展開那藥方一看,見上面除了川貝粉、豆豉、杏仁外這些常用藥外,竟然還有砒石!胡浩卿嚇了一跳,可師太卻信誓旦旦地說,這藥方是治療皇上病症的唯一方法,還再三請求他不要將藥方的來源告訴其他人。胡浩卿雖然知道古醫書裡曾有砒石治病的描述,但砒石畢竟有劇毒,怎麼敢貿然給皇上服用。於是思慮再三,他還是將此事回稟了皇后。
蕭燕燕驚訝不已。她暗自思忖,定慧師太是慈悲爲懷的佛門人,又一直避世修行,若說她通醫術倒也說得通,可又爲何遮遮掩掩不讓人知道呢。她身份成謎,一定要問清楚方可。於是蕭燕燕也不帶侍女,只在胡太醫的陪伴下來到了偏苑。
定慧師太似乎早有預感,當她看見蕭燕燕和胡浩卿一同出現時,不禁緊緊握住手中的佛珠。隨後,她將二人引入自己的臥房,又將伺候的小尼支開。
蕭燕燕也不囉嗦,開門見山說:“我想師太您也知道我今天來所爲何事,”說着掏出那張藥方,“這個,究竟是怎麼回事?”
定慧師太猶豫片刻,平靜地說:“這是治療皇上病症的唯一辦法。皇上的病不是風寒也不是風熱,是稟賦不足,也就是說皇上的病是生下來就有的。因爲...因爲他的父親,世宗皇帝...也是這樣。”
“世宗?”蕭燕燕不禁疑惑,“你是怎麼知道的?”
定慧師太避開蕭燕燕的目光,說道:“那時世宗差不多就是皇上現在的年紀,突然就染上一種怪病,頭暈體弱,咳嗽不止,又兼氣息喘促。一開始太醫們都以寒熱之症來治,世宗卻久病不愈。後來,還是太醫王闞想起來,世宗的父親東丹王也有過這樣的病症,據說是一個住在海上的老神仙給了他幾顆叫做紫金丸的丹藥,才漸漸好轉。後來東丹王特別去海上求藥,才得了這藥方。將這藥方上的藥材研成粉,碾作丸,臨睡前用醋茶吞下,幾日便可見效。只是這病症去不了根,風寒、飲食、勞倦、怒氣都會引起復發。因此世宗每次發病便會用此藥,待病好時還會飲綠豆湯來抵消砒石的劇毒。那時候世宗剛剛登基不久,爲了不節外生枝,知道世宗病症的人很少,太醫中也只有王闞一個人知道。”
胡浩卿忽然叫道:“臣想起來了。那時皇上還是賢王爺,臣還是王太醫的學徒,師傅每次給皇上診脈後總是問皇上是否有喘促之症,又囑咐皇上切不可勞神,不可受風寒,不可貪涼,原來就是擔心皇上也會染上世宗一樣的病症。可惜,師傅因爲阻止穆宗聽信巫師的讒言,被穆宗賜死。不然,皇上也不會......”
聽了胡浩卿的話,蕭燕燕知道定慧師太說的是真的,可她心裡卻還有一個疑問。
“那麼,爲什麼師太你會有這藥方,你究竟是誰?”
定慧師太別過頭,過了很久才嘆息道:“我在這偏苑住了二十多年,自以爲已經了斷塵緣,忘卻前世,可是那日看見皇上,我才知道,”說到此處定慧師太已經哽咽,“皇上...像極了…他的父親。我俗家名字叫蕭阿夢,我的‘諡號’是…‘孝烈皇后’。”
“什麼!”眼前這個枯瘦的老尼是世宗的孝烈皇后?蕭燕燕難以置信,脫口而出:“可是...可是孝烈皇后不是…不是病逝了嗎?”
定慧師太苦笑道:“病逝,不是皇室所有無奈和醜聞
最好的掩飾嗎。大遼怎麼會允許它的皇后出家呢,只有我‘死’了,人們纔會忘了我,活着的人才可以更好的活着。”望着蕭燕燕不解的表情,定慧師太接着說:“我嫁給世宗的時候他還是永慷王,雖然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在王府裡有一個極爲寵愛漢族侍妾,但作爲蕭氏的女子,我沒有選擇。果然,我成了多餘的人,除了新婚之夜,世宗就再也沒有來過我的臥房。後來太宗駕崩,世宗繼位,他要立甄氏爲後,滿朝大臣自然不肯。他剛剛繼位,尚需要我父親的支持,於是,我便成了皇后。熬過那些與青燈古佛爲伴的日日夜夜,我終入看破紅塵,在甄氏生下賢兒後,我自覺時機已到,便出家爲尼,對外只說我染病不治。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蕭阿夢,只有偏苑一個遠離世事的老尼定慧。”
蕭燕燕怔怔地聽定慧師太講完,不禁問道:“那太...師太...爲何還留着這藥方呢?”
定慧師太眼波一暗,別過頭有些躲閃地說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也許是怕有一天,他…他的藥方丟了吧。”
那眼中一閃而過的羞怯,使蕭燕燕明白了一切。望着這張曾經美豔動人的面容,她不僅暗自嗟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半緣修道半緣君”吧。
後來,蕭燕燕將事情經過告訴了耶律賢。耶律賢也很感慨,他堅持要將定慧師太接回宮中重新冊封,並以太后之禮待之,卻遭到了定慧師太的拒絕。她只說塵緣終了,從此再無牽掛,只想到東京醫巫閭山上的大悲寺潛心修行,爲皇上,爲大遼祈福。耶律賢沒有辦法只好答允,只有蕭燕燕知道,在距離大悲寺不遠的地方,世宗廟靜靜矗立着。爲定慧師太送行的那天,她將那副“生滅滅己,寂滅爲樂”的字畫送給了蕭燕燕。寒風將她肥大的青色佛袍吹起,她登上轎輦前回望身後獨守了二十年的宮宇,眼底似乎沒有一絲遺憾。
冬去春來,隨着皇宮裡的積雪漸漸融化,楊柳榆槐抽出了嫩芽,大遼寒冷而漫長的冬季終於過去了。白天變得越來越長,而黑夜也降臨得更晚。這日夜裡丑時,南樞密使高勳的府宅裡已經一片漆黑,唯有後堂的西廂房裡燭光點點。高勳正端坐上首,左右兩邊分別是女裡和耶律也先父子,還有一個人坐在女裡的身邊,面容卻藏在黑暗中看不到。女裡睡眼朦朧,一邊打着哈氣一邊抱怨道:“這也太小心了吧,咱們以後都要大半夜談事嗎?”
耶律只沒鄙夷地乾笑了一聲說:“小心點好,蕭海只的教訓還不夠嗎?”
女裡剛想反駁卻被高勳打斷:“好了,今天找大家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高勳瞥了一眼黑暗中的那個人,說道:“博望,說說你知道的情況。”只見那人忙將身子向前傾,燭光映着他的面容——竟然是醫藥局章太醫!
“是,是...是這樣的,原本皇上的病一直找不到病根,太醫們只用藥調理着。前幾日,皇后...皇后給皇上用了...新藥,奇怪的是,那藥方除了胡太醫其他人都不讓知道,我偷瞄過一眼,上面隱約有…砒shuang......”衆人驚得你看我我看你,又聽章太醫說:“還有...皇后這一胎,臣和胡太醫等人看,應該...可能是個男胎......”
高勳陰沉着臉站起身,環視着衆人說道:“可見,皇后已經等不及了!自從皇上患病以來,她便趁機干預朝政,一邊又扶植親信。皇后這麼做,就是爲了在皇上登仙后,她好以皇太后的身份獨攬大權。哼,她這是要做第二個武則天啊。我等,要麼是太祖後人,要麼受先帝鴻恩,如今怎麼能眼看大遼江山更名改姓而坐視不顧呢!”
女裡一聽跳了起來:“這還了得,那...章太醫,你何不把一切都告訴皇上!”高勳苦笑着搖了搖頭:“皇上如今被蕭綽迷了心竅,別人的話哪聽得進去,想想蕭海只吧。”
耶律只沒也站了起來說道:“鼎臣,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
高勳重新坐了下來,一雙鷹眼炯炯有神地盯着在座的衆人,陰沉地說:“如今之計,恐怕要效仿李唐馬嵬
坡兵諫了!”耶律只沒和女裡不知道是何典故,可章良章太醫卻很清楚。因此他嚇得手一抖,茶杯應聲掉在了地上,倒把另幾個人嚇了一跳。
高勳瞄了一眼章良,冷笑着說:“在座的各位今天聽到了老夫的話,便脫不下關係了。章太醫,你別忘了,蕭綽的母親魏王妃是怎麼死的。你說,如果皇后知道是你在藥裡做了手腳,她會放過你嗎!?”
高勳的話令章良心驚,他只得一邊點頭,一邊用袖子擦拭額頭上的汗珠,口中喃喃道:“是...是…下官...但憑大人吩咐。”
高勳也不看他,又說道:“當年唐玄宗寵信貴妃楊玉環及其兄楊國忠,以致叛軍攻入長安。後來禁軍將士們在馬嵬坡兵諫唐玄宗,逼他賜死了楊玉環和楊國忠,才又擁兵殺回長安。如今,蕭綽和她的“後派”一手遮天,堪比楊玉環兄妹,我們只有向皇上請命,清君側,廢后!”
女裡有些擔憂地問道:“可...可是,如今皇城裡的禁軍都控制在耶律斜軫手裡,上京的兵馬由耶律休哥和韓匡嗣共同管轄。他們可都不是我們的人啊。”
高勳眼中射出寒光:“沒錯,所以,我們不能在上京動手。女裡大人別忘了,你可是皇上親命的行宮部署統領。皇上在行宮的守衛安全由你全權負責,就算是耶律斜軫也得讓你三分!而且,耶律斜軫手下四個禁衛長都是你的舊部,再加上我這個南樞密使,我們完全可以部署一支聽命於自己的御帳親軍。只要我們將行宮控制住,耶律斜軫這個禁軍統領不過就只是個擺設。”
見女裡雙眼放光,高勳接着說:“所以,我計劃在夏行營時舉事!”
“夏行營!”耶律只沒驚訝地問道,“會不會...會不會太急了?”
高勳露出狡邪的微笑,說道:“你們知道嗎,皇上今日已決定,夏天要到鹿林行營。別忘了,耶律沙的兩萬騎兵就在鹿林不遠的開州。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 舉事當天我和女裡控制住御帳,耶律沙帶兵包圍鹿林,裡應外合,不讓鹿林的一個蟲子飛出去,就算上京和東京有再多兵馬又能怎樣?而且,這件事不能拖,夜長夢多,決不能等蕭綽生下皇子,那樣難保後派不起死回生。”
衆人一聽有耶律沙的騎兵做保障,都頓時信心大增。唯有章良眉頭緊鎖,小心翼翼地說道:“可是...可是如果皇上不肯呢?我的意思是...皇上對皇后的心思可比...可比唐明皇對楊玉環深切多了。而且...而且,皇后...皇后也比‘一騎紅塵妃子笑’的楊妃得...得...人心啊。像耶律賢適、室昉、韓匡嗣等人可都對皇后——”
高勳皺着眉頭不耐煩地打斷道:“咱們兵諫的目的就是讓皇上廢后,又不是要她自裁。皇上是以大局爲重的英明之君,會有何不肯。當然了,蕭綽若是被廢后想不開自我了斷,那就不能怪我們了。如果皇上真的執迷不悟…...”高勳咬咬牙說,“那我們只能先斬後奏,爲了大遼的江山,做臣子的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至於耶律賢適那幾個‘後黨’就更不足爲患了,只要讓他們閉嘴就可以了。所以只沒大人,你要儘快收集契丹貴族們對於皇后的不滿,他們不是都恨死蕭思溫父女了嗎,咱們也來一篇《討蕭綽檄》,這叫師出有名。”
寧王耶律只沒畢竟年長心長,他一邊點頭,一邊沉吟道:“我還是擔心上京,耶律休哥可不是好惹的。如果我們兵諫成功,可是上京卻被他人控制,到時候難免又有一場惡戰,那結果就…就…...”
聽了耶律只沒的話,高勳的臉上反而露出神秘的笑容,他拿起手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幽幽道:“你們不必擔心,到那時候,上京早已是囊中物了。老實說,若沒有貴人襄助,老夫是斷不敢出‘兵諫’一策的。”見大家皆是一臉茫然,高勳收起笑容,嚴肅地說:“上京就不勞煩各位操心了,咱們還是商量一下兵諫的具體安排吧。”
一陣陰風吹來,屋裡的燭火忽閃忽滅,叫人心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