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太平王妃阿依古便同太平王的靈柩以及俘虜的阻卜烏古部左賢王等人,在耶律奚底和耶律敵烈兄弟二人的陪伴下入了上京。耶律賢果然攜蕭燕燕和百官在宣政殿門外迎接。只見阿依古身着一身鋥亮的銀白色鎧甲,頸間繞着一條白狐裘,腰繫一條鍍金獸面束帶,走起路來錚錚作響;長髮在頭頂束成一個髻,因她還在喪中,所以髮髻一邊戴着一朵白花,雖不施粉黛,卻目光如炬,英氣逼人。耶律賢見阿依古這樣巾幗將軍的打扮,心中更加讚賞。
而此時阿依古心中也是感慨萬千。雖然與太平王耶律罨撤葛早已無夫妻之情,但當她得知罨撤葛薨逝時,心還是沉了半截——在這舉目無親的荒涼地界,又沒了夫君的依靠,她將何去何從呢。後來眼看遼軍羣龍無首陷入混亂,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便衝了上去。和將士們一起在沙場上斬兵折將,她似乎找回了十幾歲那年在草原上策馬奔騰的自己,一顆沉寂了多年的心忽然活了。此時,看見帝后和文武百官在宣政門迎接自己,叫她怎能不激動感慨。
阿依古拜見了帝后,一起踏入宣政殿,耶律賢自然又有一番褒獎和賞賜,又安排了太平王的喪葬事宜,諡封“忠義孝勇皇太叔”。晚間,耶律賢替阿依古慶功,耶律賢適、高勳、蕭繼先等人作陪。此時阿依古已經換回女裝,身穿一件珍珠白流雲紋緞袍,內襯石青色長裙,頭上只一支單色銀步搖並白色菊花簪一朵,樸素又不失莊重。
耶律賢因爲有病在身,並不多飲,見酒過三巡,便對阿依古說:“這一戰皇太妃着實辛苦了,如今皇太叔已經不在,皇太妃若是還想繼續待在西北,朕定會命耶律牙裡如待親生母親一樣侍奉你。若皇太妃想回上京,朕便在這宮裡指一處宮殿賜給你,這樣,你們姐妹也可以互相陪伴了。”
阿依古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忽然起身跪拜道:“臣妾謝皇上皇后恩典。只是...只是臣妾自應歷十七年隨太平王至西北,除了母親病逝都不曾離開。”說到這裡,阿依古已有些哽咽,“臣妾對那裡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粒已經有了感情。這一次又和將士們一起戰場殺敵,因此更多了生死相依之情。臣妾得帝后垂愛,上京雖然是富貴窩,但...臣妾卻天生屬於馬上,屬於無邊的草原和荒漠。所以,請帝后恩准臣妾返回西北!”
聽了阿依古這一番陳情,耶律賢也頗爲感動,因此點點頭道:“難得皇太妃有這樣一番心意。既然這樣,你便還回到西北吧,朕自會讓牙裡好生服侍你。”
阿依古面露喜色,忙向皇上磕頭謝恩。卻聽見蕭燕燕說:“皇上,臣妾有一言。如今太平王病逝,西北需要一名新的統帥,臣妾有一人推薦。”
“哦?”耶律賢放下酒杯,饒有興致問道:“皇后說來聽聽。”
蕭燕燕看了一眼阿依古,朗聲說道:“都說舉賢不避親,臣妾推薦皇太妃!”
剛剛還推杯換盞的酒席忽然靜了下來,衆人都盯着皇上看,彷彿剛剛皇后說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話。耶律賢還沒說話,寧王耶律只沒卻忍不住冷笑一聲,鄙夷地說:“皇后真是開玩笑。我大遼是沒有男人了嗎,爲什麼要讓一個女人做統帥?”
蕭燕燕凌厲的目光掃過耶律只沒,冷冷地說:“只沒大人,是誰說女人不可以當統帥。天贊三年,太祖攻打党項遭遇埋伏
,正是應天皇后率軍奮擊並大破敵軍。太祖每次征戰,應天皇后都是作爲副將跟隨。只沒大人剛纔的話真是大不敬啊!”
耶律只沒見皇上臉色陰沉,忙慌張地說:“皇上,臣...臣...不是這個意思,臣是...是…...”
一旁的高勳見只沒語塞,皮笑肉不笑地解圍道:“皇上,臣想耶律只沒大人的意思是,應天皇后雄蹈偉略,縱橫戰場無數,可如今皇太妃只是一戰得勝,實不能與應天皇后相提並論。”
蕭燕燕不理會他,只正色說道:“皇上,咱們契丹有句俗語,叫’沒有最快的馬,只有最好的騎手’。皇太妃在統帥病逝、大將叛逃、糧草被燒的情況下,能夠臨危不亂、挺身而出,率領將士反敗爲勝、驅逐蠻敵,足以說明皇太妃有大將風範,可擔大任。而且您也看到了,對於西北皇太妃比旁人更多了份感情和心血,因此她一定會更加盡心盡力!”
高勳的語氣中充滿了蔑視,說道:“皇后娘娘真是菩薩心腸,可是...娘娘可能不知,決戰沙場靠的從來不是感情,是謀略和經驗!”
耶律賢面無表情,向還沉浸在驚訝中的阿依古問道:“皇太妃,你怎麼說?”
阿依古從來沒想過皇后會推薦自己做這個西北招討使,在今晚之前她也從來沒有動過這個心思。當初臨危受命,幾乎是一種本能。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結局,就是回到西北在草原上了此一生。可是此刻,望着皇后,也是自己妹妹眼中堅毅的目光,阿依古自問,她真的願意在二十四歲的時候就成爲別人口中的怨婦嗎?她真的甘心就這樣孤獨終老嗎?她意識到,這是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四年前她無法選擇,但是這一次,她要這個機會!
念此,阿依古目光炯炯地走出來,對耶律賢跪拜道:“回皇上,皇太叔受命於聖上,經營西北四年卻不能平,遺恨離世。臣妾願繼承夫君遺志,不爲功名利祿,只爲大遼西北無憂。”
見皇上面露欣賞之色,高勳忙起身阻攔道:“皇上請三思。西北乃大遼關防重地,皇太妃雖然擅武,但畢竟養尊處優,又缺少守邊經驗,如何能夠服衆呢!”
阿依古反脣相譏道:“高大人,若是我養尊處優,就不會危難之際領兵擊退阻卜,將士們也不會以我爲帥。況且,我協助皇太叔守邊四年,你怎知我沒有經驗。皇上,臣妾願意在此立下軍令狀,若不能在兩年之內讓漠北的阻卜部落全部臣服於大遼,任憑皇上懲罰!”
高勳還要說什麼,卻被耶律賢制止,只得無奈噤聲。耶律賢對阿依古笑說:“皇太妃,朕最看重的,不是你在戰場上能殺多少敵,也不是皇后的諫言,而是你對西北的這份心。你先別忙着起誓,先聽聽朕都要你做什麼?”
阿依古一臉茫然,又見耶律賢喚道:“賢適,你和皇太妃說一下吧。”
耶律賢適聞聲起身,娓娓說道:“是。自太祖來,大遼橫兵西北數十年,卻一直無法將其馴服。究其原因,對於漠北的阻卜部落,軍事防禦和武力征服是必不可少的,但更重要的是加快西北和上京的融合。所以皇上的意思是,首先,從上京道調派兩萬騎軍至西北,以供皇太妃用來抵禦阻卜諸部;其次,從上京、渤海等地流配漢人、渤海人和女直人七百戶,在西北建城、屯田、經營農業
。此次阻卜侵邊,因爲沒了糧草,導致軍心混亂,所以在西北儲備足夠的糧食才能保證軍事上的勝利。最後,便是修路,除了避免上京和西北的通路再被雪崩隔斷,也是爲了加強西北和上京的聯繫。所以——”耶律賢適似乎在對阿依古說,又好像是對高勳說,“經營西北,最重要不是經驗和謀略,是決心。”
衆人都暗自驚歎,本以爲皇上掇朝休養,卻沒想到他根本就沒有放下朝政。只有蕭燕燕知道這些日子耶律賢的夙興夜寐,不禁又心疼又難過。
“皇太妃,可後悔了?”聽賢適說完,耶律賢直視着阿依古猶豫的目光問道。
阿依古最是個要強的人,聽皇上這樣問雖有些心虛,卻還是挺起腰板,朗聲道:“當然不後悔,皇上只管交給臣妾便是!”
“好!皇后沒有看錯人。你也不必擔心,朕自會派能人協助你。皇太妃,今日,朕就晉封你爲西北招討使!”
阿依古胸中一熱,忙跪下拜道:“臣妾,領旨!”阿依古擡起頭,與蕭燕燕四目相對,姐妹二人相視一笑,淚水盈目,卻沒有注意到,不遠處,高勳眼中憤恨的目光。
整個冬天,耶律賢的病情都是時好時壞,面對堆積如山的政事,他漸漸顯得體力不支。幼時的經歷使得耶律賢比旁人更小心謹慎,他事必躬親,亦是因爲從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唯有蕭燕燕,是他可以放心託付的人。見她在政務上逐漸熟練,耶律賢便慢慢將一些朝政瑣事交給蕭燕燕處理,又命耶律賢適等人在旁輔佐,再向他稟報。
這一日,耶律賢覺得身體似乎好了些,便在連奴的攙扶下踱步彰愍宮的中堂,見蕭燕燕正襟危坐,聚精會神,正在聽耶律賢適的呈述。只聽耶律賢適說:“稟皇后,朝廷上對於如何處理皇太妃俘虜來的烏古部左賢王有一些分歧。契丹大臣們多認爲應該以烏古部左賢王的頭顱來祭奠戰場上死去的將士,同時也能震懾其他部落。但是,臣和室昉大人卻認爲,阻卜地广部落衆多,絕不是短時期內可以掃平的。如果我們誘之以利,通過左賢王使烏古部爲我所用,‘以夷制夷’ ,那麼對於大遼來說豈不是事半功倍。”
蕭燕燕沉吟着問道:“對於招撫烏古部,你們有多大把握?”
耶律賢答道:“其實烏古部在漠北的諸多部落中更靠近上京,與契丹人的融合也最多。臣看那左賢王談吐行爲,應該在烏古部是個舉足輕重的人。臣認爲可以一試。”
聽了耶律賢適的話,蕭燕燕略思片刻,說道:“本宮記得皇上曾經說過,大唐盛世的時候,用羈縻這種懷柔的手段對待周邊民族,的確使邊疆太平、近悅遠來,可同時也放任了他們的擴張。唐朝末年亂世,這些部族紛紛變成了地方割據,最後葬送了大唐王朝。我們應該吸取這樣的教訓纔是。本宮以爲,可以按照你和室昉的想法去辦,但一定要恩威並施。如果可以使烏古部歸附,要在那裡設立兵馬司,而且必須由契丹將領擔任統領,再建城、移民、屯田,方是上策。”
蕭燕燕這一番話使耶律賢適大開眼界,他終於明白了爲什麼皇上一定要娶她爲後,又爲什麼放心將朝政交給皇后來協理。而一直躲在後堂的耶律賢,臉上也漸漸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至此後便對蕭燕燕更加放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