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利用奉命來到德清城南契丹大營,終於見到傳說中的契丹蕭太后。早就聽說蕭太后雖然年過四十卻保養有方,曹利用今日得見才明白什麼叫風韻猶存、望而卻步。不知是不是有意爲之,蕭太后未身着儀服,而是一身絳色騎裝並黑色貂絨披風,頭戴鑲金氈帽,腳踏皮靴,雖然簡單,卻不怒自威,令人馬上聯想到她在戰場上的英姿。紅衣襯托下,白皙的面容好似少女一般,唯有一雙深邃的雙眼透露出久經風霜的城府。蕭太后的身邊是遼國皇帝也是一身騎裝,雖然和蕭太后相比,年少的皇帝還稍顯稚嫩,但他面無表情的面容卻和他的母親一樣令人望而生畏。
拜過太后和皇上後,王繼忠爲曹利用一一介紹,他才知道坐在下首第一位的,就是遼國第一重臣韓德讓。原來韓德讓在得知瀛州戰事失敗後,擔心糧草不足,於是親自從上京趕到幽州徵集糧草,前一日剛剛押送到前線。關於蕭太后和韓德讓的風流韻事在宋國早就傳遍,可是曹利用冷眼看去,見韓德讓橫眉劍目,雖然頭髮有些灰白,但氣度不凡,正氣凜然,卻不像是傳說中那樣的苟且之人。
曹利用與衆人一一拜見後入座,見眼前所擺的茶飯非常簡單,而蕭太后、皇上和遼國衆臣面前的餐食和自己也一樣,不禁想起往日聽說契丹皇族生活樸素,戰時更是一切從簡,原來確有其事。這時蕭太后舉起酒杯對曹利用說道:“本來中原使者前來,按照禮儀我們應該舉行盛大的歡迎儀式。只是如今,前方將士們還在風雪中戰鬥,我們自然也要有難同當。所以,就請曹使者不要埋怨我們外邦粗魯無禮了,請。”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曹利用忙飲盡杯中酒,說道:“謝太后。孔子說‘禮之用,和爲貴’,如今貴國願意與大宋進行和談,已是至高之禮,臣自然不應該拘泥於虛禮。我國皇帝這次還特別讓臣爲大遼太后、皇上送上一份禮物。”說罷,曹利用目光示意了站在身後的隨從,隨從旋即拿出一個畫軸,在衆人面前徐徐展開。
“皇上、太后請看,這幅畫是大宋最知名的畫家易元吉的《虎猿圖》。易元吉畫的猿最負盛名,在汴梁已是千金難求。這幅畫是易元吉最知名的畫作之一,今日特呈送給太后、皇上。”
只見這幅《虎猿圖》以一虎和一猿爲主角,背景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桑樹一角。其中,猿猴通體黑色,四肢盤在樹上,正俯着紅色的臉向下望着,目光中滿是警惕和恐懼。而一直健碩的花斑大蟲則臥在地上,仰頭上看,神態自然。大蟲雖然臥着,但四個爪子卻緊緊抓着地面,彷彿時刻準備向猿猴發起進攻。蕭燕燕何等聰明,馬上就從這幅意味深長的畫卷裡明白了用意,她輕輕一笑,說:“果然是副好畫,可謂栩栩如生。只可惜本宮是個粗人,向來對於書畫不通。德方,你平日愛好收藏文人字畫,你給大家說說這畫吧。”
韓德讓會意,起身徐徐說道:“是。雖然臣身在遼地,但也曾聽聞大畫家易元吉的聖名,更知道他畫的猿出神入化,可以以假亂真。只是臣聽說,易元吉雖然在畫壇聲名顯赫,仕途卻很不得志,只得了個從九品的官職。聽說有一次他的上司過壽,要他即興現場作畫一幅,本想讓他畫一些吉祥花鳥。可易元吉看不慣官場上阿諛奉承、附庸風雅的虛僞之風,當場畫了一幅‘羣猴亂舞’,來嘲笑上司和祝壽的官員,惹得上司又又惱又氣,沒過幾日便找了個理由把他罷免了。所以,今日看這幅‘虎猿圖’,臣倒覺得易元吉是把自己比作了不得志的老虎,將官場上那些只知拍馬卻無實才的人比作猴子,很是有趣啊。”
曹利用臉上一會白一會紅,本來想借這幅畫給契丹人來了下馬威,將他們比作猴
子,將大宋比作猛虎,卻沒想到被韓德讓這樣三言兩語一解說,到像是大宋的官員多麼無知無能一樣。曹利用之前以爲這些北方蠻人只知騎馬打仗,沒想到原來也出口成章,自己倒吃了虧,看來是小瞧他們了。於是馬上說:“韓大人真是學識廣博,令人佩服。”
“曹大人過獎了,”韓德讓也笑說,“當年大遼和宋國開通榷場,貴國很多字畫都可以買到,雖然很多都是贗品了,但遼人也有機會一睹貴國名人字畫的風采。只可惜,這些年戰亂,榷場也暫停了。”
曹利用暗自合計,聽韓德讓這番話,他似乎也是主和的,於是便附和說:“是啊,皇上也常常提起當年榷場的繁榮景象,貴國的牛羊肉和藥材也令大宋百姓愛不釋手呢。其實對於百姓來說,有什麼比生活安穩更讓人嚮往呢。慶幸的人,太后。皇上都是愛民如子的人,兩國纔能有今日的和談。”
韓德讓點點頭說:“是啊,既然這幅《虎猿圖》是貴國皇上的一番心意,如今又得太后和皇上的喜愛,可見這次和談也一定會令大家都滿意的。”
“德方說得好,”蕭燕燕舉起酒杯說,“爲了和談能夠成功,請。”各懷心思的衆人都紛紛舉起酒杯,同飲爲盡。
這一次見面實際上只是爲曹利用接風的宴飲,雙方都沒有涉及什麼實質問題,各自都將底牌留在心底,只冷眼接着對方的虛招。待曹利用已有些微微醺離開後,耶律隆緒和其他大臣也都退下,蕭燕燕將韓德讓留在御賬中。韓德讓見蕭燕燕眉頭微蹙,以爲她對今日的會面不滿意,說道:“太后,雖然今天宋使沒做什麼承諾,但畢竟爲和談開了一個頭,相信結果一定不會令人失望的。”
蕭燕燕卻冷冷盯着韓德讓,說:“我失望的是,你安排王繼忠在我身邊,現在又千里迢迢自己跑來,你費了這麼大勁來瞞我,也難爲你了。”
韓德讓心裡咯噔一下,原來一切都被蕭燕燕看穿。他忙跪下,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說道:“太后息怒,臣知罪。臣不是有意要欺瞞太后,只是這件事,臣...臣不好開口,所以只得借他人之手。”
“你是怕皇上誤會?”
韓德讓踟躇片刻,嘆聲說:“是。臣知道皇上野心勃勃,一心要開疆擴土,可現在以大遼和趙宋的實力對比,這麼打下去只能是互相消耗,誰都得不到好處,百姓還跟着受苦。可是,臣是漢人,如果由臣向皇上進言,不免皇上會疑心。皇上懷疑臣事小,但因此影響決策就是臣的不是了。所以,臣才讓王繼忠出面陳情。而且他了解宋國情況,更是宋國皇帝的身邊人,更適合在中間周旋。”
聽了韓德讓的話,蕭燕燕的臉色也變得和緩,脫口而出:“我自然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只是,只是這麼多年我看多了官場上的算計,真不希望...你我之間也要如此。”
蕭燕燕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韓德讓更是不禁失神,他望着眼前的太后彷彿忽然間看到了曾經那個追着他叫“德方哥哥”的綽兒,恍如隔世。半晌,韓德讓意識到自己失了態,忙頷首說道:“是,是臣考慮不周,請太后恕罪。”
蕭燕燕也急忙收回了思緒,側過頭以掩飾不安,輕聲說:“罷了,你明白就好。話說回來,宋使今日有所保留也在情理之中,他們就愛故弄玄虛打太極。既然這樣,那就讓我們來提,所謂禮尚往來,我們也應該派人回訪,你說派誰去好呢?”
韓德讓沉吟說道:”依臣看,就派飛龍使韓杞,他行事沉穩又靈機善變,而且通曉漢禮,可以授此大任。”
蕭燕燕點點頭,說道:“雖然如此,還是要告訴蕭懷義在戰場上不能鬆懈,談判到底能談出什麼,全看他怎麼打這場杖!”
就在曹利用出使契丹大營的時候,剛剛攻破了德清軍的蕭懷義已經率領十萬騎兵兵臨澶州北城下,在城門前的空地上排成一個弧形,對宋軍進行了遠距離包圍。此時負責鎮守城樓的是宋國大將李繼隆。在曹彬、潘美、楊業、田重進等人相繼離世後,李繼隆是宋國中唯一一個被認爲可以和“戰神”蕭懷義一較高下的大將。這一邊,蕭懷義的精銳騎兵堪稱鐵甲戰隊,一色的黑色駿馬黑壓壓在城下排成一片,就好似一座銅牆鐵壁的移動巨車。另一邊,李繼隆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先是將環城的溝洫加深加寬,以此來抵禦草原騎兵的突馳,又令神弓手在城牆上佈陣,嚴陣以待, 最後還有宋國最精銳最具有殺傷力的“牀子弩“壓陣。雙方都擺開陣勢,卻誰都不敢妄動,看似安靜的空氣中瀰漫着大戰將至的血腥味道。
另一邊,韓杞奉命與曹利用一起南返,來到澶州見宋帝趙恆。見到趙恆後,韓杞按照中原禮節問安後,便按照韓德讓的指使提出了索要“關南之地”的條件。這要求在趙恆的預計裡,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朕守祖宗基業,不敢失墜,你們若堅持索要關南之地,朕只有和你決一死戰了。只是,朕實在念及河北百姓,不忍看他們受戰亂之苦,所以如果可以以金帛平事,朕可以妥協。”
韓杞見宋帝態度堅決,知道要地之事不會這麼簡單實現,此事必須向太后彙報以求指使,因此不再多言便告退了。韓杞離開後,趙恆將曹利用叫到御前,再次叮囑他,關南之地絕不能捨,至於金帛則可以商量。曹利用明白皇上的意思,想了想問:“若許諾歲幣,我們可以答應他們多少,請皇上明示?”
趙恆沉吟半晌,咬了咬牙說:“萬不得已,百萬亦可!”
曹利用得了皇上口諭,安心出了御殿,卻一把被人抓住。他擡頭一看,見寇準正凶惡地瞪着自己。
“寇相,有...有何指教?”
寇準陰沉着臉,惡狠狠地說:“雖然有聖旨,但是你記住,答應遼國的歲幣絕不可以超過三十萬,若是超過了三十萬,我一定斬了你!”
曹利用知道寇準的脾氣向來說一不二,聽了他的“恐嚇”不禁嚇出一身冷汗,一面心裡暗暗叫苦,一面戰戰兢兢地答應了。
同韓杞一同回到契丹大營後,曹利用向負責談判的韓德讓和王繼忠再次申明瞭宋國的立場——金帛可儀,關南不可談,又複述了趙恆的原話。雖然宋國的答覆在蕭燕燕預料之內,但這次大遼爲了關南攜大軍而來並且已經兵臨澶州城下,如果就這樣放棄的話,別說皇上不會同意,就是對前線浴血奮戰的將領們也沒法交代。於是蕭燕燕向在澶州的蕭懷義發出了進攻的命令。
眼看獵物就在眼前,已經等待了多日的蕭懷義部在得到太后進攻的指示後傾巢而出。上萬草原騎兵向澶州北城發起瘋狂的進攻。作爲契丹的第三代“戰神”,蕭懷義一直都是主戰派。他要用軍功報答太后的重用之恩,也是爲了證明自己的能力。雖然表面上不反對和談,但他心裡想的一直都是率兵徹底征服宋人。這是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軫都沒能實現的宏願。於是,蕭懷義不顧將士們的勸阻,堅持以一身靚麗的紅色戰袍督戰,藉以鼓舞士氣。
李繼隆也毫不示弱。城樓之上萬箭齊發,“牀子弩”更是例無虛發,一時間澶州北城殺聲震天,不見天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