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戰爭結束得就像開始時那樣迅速。蕭燕燕靜靜地坐在大殿裡,聽着耶律速撒和蕭懷義從西北傳來的捷報:活捉皇太妃和塞維亞,現押解在烏古敵烈統軍司,其餘叛軍也已經全部伏法,等候發落。這一日正是立夏,可蕭燕燕卻覺得心裡涼涼的,這紫宸殿今日是這樣的空曠。半晌,她纔好像回過神一般,輕聲卻不容置疑地說:“準備車馬,本宮要去烏古敵烈統軍司。”
雖然被關押,但耶律速撒還是以皇太妃的身份對待阿依古,衣食住上都不虧待半分,只是不讓她與塞維亞相見。阿依古也表現得很平靜,開始幾日耶律速撒還派人監視着她,怕她自盡,卻見阿依古每日除了吃飯睡覺便是靜靜坐着,後來她找人要來針線,也只是安靜地做一些女紅,耶律速撒這才慢慢放了心。
當蕭燕燕走進阿依古的帳篷時,她雖然看見了,卻還是無動於衷地縫着手裡的衣服。
蕭燕燕靜靜看了阿依古半晌,才緩緩說道:“大姐,你瘦了很多。”
阿依古沒有停下手裡的活計,也沒有擡頭,似乎笑了笑問道:“太后,這是來嘲笑失敗者的嗎?”
蕭燕燕愣了愣,沉聲道:”不,大姐,你我之間從來沒有孰勝孰敗。”
“是嗎?”阿依古冷笑一聲,眼中啜着淚水,“可我怎麼覺得,從一開始,我就輸了呢。”
蕭燕燕搖搖頭道:“一開始,一開始我們不是好好的嗎。你是我的大姐,是太平王妃,後來是皇太妃,是西北招討使,難道這樣不好嗎?”
“燕燕,你知道嗎?”阿依古擡起頭,幽幽盯着蕭燕燕,“我有多討厭太平王妃、皇太妃這個稱號。我的一生從二十歲那年就輸了。可是你不一樣,你一直都是贏家,以勝利姿態對我施捨着你的親情。”
“大姐,別人不瞭解,難道你還不知道嗎!是我想嫁入皇宮嗎,是我要做皇后嗎?”
“是,我瞭解!”阿依古忽然變得激憤,“所以,我以爲就算所有人都反對,你也會理解我和塞維亞。可是,我真是沒想到,要將我置於死地,就是你,我的親妹妹!”
蕭燕燕也激動起來,說道:“這不一樣。我說過,你若是想改嫁,我自然高興爲你主持一門金玉良緣。可是,塞維亞是個馬奴,還是個粗魯跋扈的惡人,你同他一起,不僅會毀了你,還會毀了你一手創建的西北!”
阿依古忽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真是個深明大義,有情有義的太后啊。蕭綽,你和父親一樣,在你心裡我只是幫你守疆掠地、滿足你偉大情誼的工具,你何曾把我當作你的姐姐!”
“我不把你當姐姐?”蕭燕燕臉色變得蒼白,聲音有些沙啞,“當年父親被奸人所害,母親病逝,我四面樹敵的時候,因爲你一句捨不得西北,我寧可自己扛下這一切,也不讓你爲難。這些年你在西北的做作所爲,我都睜隻眼閉隻眼 。因爲我一直都記得你出嫁那天說的話,你說‘無論將來怎樣,我們姐妹永遠是一家人
’。”
阿依古死死盯着蕭燕燕,質問道:“那鸚哥呢,難道她不是死在你的面前嗎!”
鸚哥的死一直是蕭燕燕心中抹不去的疤,此時被阿依古提起,蕭燕燕也是渾身一顫,往日畫面又涌上心頭,不禁悲慟難言。這時,奚奴慌慌忙忙走進帳篷,蕭燕燕怒斥道:“我不是說了,誰也不要打擾我,你進來幹什麼!”
“是,太后,可是...可是.....”奚奴吞吞吐吐,瞟了一眼一旁的阿依古,在蕭燕燕身後輕聲說,“塞維亞趁着送飯的時候襲擊了侍衛,搶了馬匹想逃跑,卻不慎從馬上墜落,死了。”
蕭燕燕臉上劃過一絲驚訝,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令奚奴退下。一旁的阿依古卻好像猜到了什麼,平靜地問蕭燕燕:“是塞維亞嗎,他死了是嗎?”
蕭燕燕見阿依古面目平靜,想徹底斷了她的念頭,於是冷聲說:“是,他意欲逃跑,卻從馬上墜落身亡。”
阿依古雙眼一閉,任憑淚水滾下,卻不發一聲。半晌,她又坐回椅子上,重新埋頭針線,彷彿什麼都未曾發生。蕭燕燕知道她心裡的痛,也於心不忍,於是輕輕背過身,柔聲說道:“大姐,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來沒想過害你,甚至塞維亞,我也本不想要他性命。我只是,只是不能任由他妄爲,因爲我是大遼的太后。大姐,跟我一起回上京吧,就讓我們姐妹一起安老,好嗎?”說完蕭燕燕轉過身,卻驚訝地發現阿依古滿口鮮血,正伏在桌子上,痛苦不已。
蕭燕燕慌了神,只顧喃喃地說:“大姐,大姐,你怎麼了?”然後纔想起來大喊“來人”。卻不想阿依古伸出一隻血手死命抓住蕭燕燕的手臂,一雙紅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說道:“求你了,最後...最後一次,讓我死吧。”
“爲什麼,你爲什麼?”蕭燕燕悲痛欲絕,也緊緊握住阿依古的手哭道。
阿依古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卻很快又變得痛苦,她忍着劇痛,臉上淚水與血水混合,說道:”輸了,一開始...就輸了。不過,我終於...終於還是可以和...和塞維亞永遠...在一起了。燕燕,把我們埋在一起,我不要...不要...不要和耶律罨撤葛——”話還沒說完,就見阿依古忽然眼睛瞪得圓圓,然後倒了下去。
統和十三年六月,阿依古在蕭燕燕面前吞針自盡,同她一起死去的,還有腹中三個月大的嬰孩。蕭燕燕遵循了阿依古的遺願,將她和塞維亞合葬在西北。
回到上京,蕭燕燕就大病了一場,茶飯不思,萎靡不振,到後來竟只能臥牀。耶律隆緒、耶律隆慶、平南公主,蕭靈琦等人日夜守候在一旁,太醫們雖然也傾力醫治,無奈卻找不到病源。雖然看脈象只是氣虛失調,可用過藥後太后依舊渾身無力,只臥牀昏睡,看錶象倒像是得了什麼不治的絕症。耶律隆緒急的暴怒,直罵太醫們是庸醫,急得朝政也不理。還是韓德讓勸說道:“皇上不必太過憂慮,太后這病是心病,不是病至昏睡,是太后自己不想醒。”
韓德讓見耶律隆緒一臉不解,又解釋說:“依臣看,太后是累了,身上累,心裡更累。前日皇上不是也聽見太后睡夢中喊着魏王大人還有鸚哥和阿依古的名字嗎?”說到這裡,韓德讓不禁有些感傷,他頓了頓又說,“臣想太后是...是想跟他們在夢裡見面吧。見到了,太后就會好了。”
耶律隆緒懷疑地望着韓德讓問道:“那...那母后要是...要是貪戀夢境,永不醒來,可怎麼辦?”
韓德讓灰色的脣須微微一顫,說道:“皇上放心,若那樣,臣還有一策或可喚醒太后。”
耶律隆緒雖然將信將疑,但此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相信他。可是轉眼過去了一個月,蕭燕燕卻還是不見好轉,耶律隆緒沉不住氣,找來韓德讓令他想辦法。只見韓德讓輕輕走到蕭燕燕身邊,俯下身輕聲說了句什麼。說來也神了,就見片刻功夫,蕭燕燕真的緩緩睜開了眼睛,甚至瞪着眼睛向韓德讓問“是真的嗎”。韓德讓面容溫存,微笑着點點頭,說道:“是。”只見蕭燕燕臉上登時出現了血色,雖然還是軟弱無力,卻恢復了精氣。
耶律隆緒忙叫太醫爲太后看診,又將韓德讓叫到一旁追問道:“太傅究竟和母后說了什麼,母后就真的醒來了!?”
韓德讓輕笑答道:“回皇上,臣跟太后說,找到了鸚哥的兒子耶律封的蹤跡,這是太后一直掛念的心事。”
耶律隆緒恍然大悟,不禁疊聲笑道:“是,是,太傅說的是,朕怎麼沒想到呢!那...那人是在哪找到的?”
韓德讓收起笑容,沉聲說:”請皇上恕罪,臣...是騙太后的。”
耶律隆緒的笑容也僵在嘴邊,半晌他嘆口氣說:“你做得對,就是...就是別讓太后知道就好。”
這時耶律隆慶走過來說,太后請韓大人進屋問話,韓德讓於是拜退了皇上。耶律隆緒望着韓德讓的背影,不禁喃喃道:“韓德讓果真是知母后第一人啊......”
耶律隆慶聽見這樣意味深長的話,不禁問道:“皇兄,這麼多年了,你...你還是不放心韓大人嗎?”
耶律隆緒笑着搖搖頭說:“朕以前是很討厭他。但是那年他不顧性命救了朕,朕就已經...已經相信他的忠誠了。朕只是在想,他和母后,也…也實不容易…...”
這次西北叛亂平息之後,蕭燕燕封耶律速撒爲西北招討使,又將西北招討司所在的可敦城改爲鎮州,在鎮州建城市、設驛站、植綠洲、推農業。從此以後,鎮州成爲西域使團和商人到契丹的必經之地。不僅在路程上方便了西域和契丹的往來,也爲商團旅客提供了休息中轉的地方。此後,西域諸國與契丹的來往更加密切,從五年一次變爲兩年一次,有的商客更是經常往來兩地,其交流的頻率和貨品的種類大大超過了同時期與宋朝的交往,以至於很多西域小國只知中原的契丹王朝,竟不知宋國的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