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聶、鄭兩人,可以說是熱絡慣了,今天只是場合有些不對景。誰知鄭洛書聽了,一點也不生氣,應聲答道:“華亭百姓當災,皆因聶豹。”對得快速,又極工整,也揶揄了聶豹。華亭百姓受水災,原來都是受了你聶豹的罪,所以百姓們受了“業報(聶豹)”。啞了的教諭微笑了,寂靜的秀才們大笑了。精彩”、“絕了”,秀才們活躍起來居然沒大沒小,議論了起來。這中間竟然有人直呼兩位縣太爺的大名,只聽得——“原來洛書不落輸居然業報是善報”還夾雜着放肆的笑聲。教諭聞言失色,嚴詞訓斥道:“諸生休得喧譁!”聶知縣則站了起來,一臉的嚴肅:“誰在說話?與我站起來!”
臺上三人的六隻眼睛盯着堂下,堂下秀才們的腦袋從不同方向扭轉,齊刷刷轉向講堂中間那一排。一位身材並不高,大約五尺高的秀才低着腦袋緩緩地站了起來。“擡起頭來!”教諭一聲怒喝。等秀才把頭擡起,這纔看清:國字臉,大眼睛,挺鼻樑,大耳廓,眉宇間似有一股英氣。教諭一看,心頭一緊心想壞了!這不正是自己着力栽培的秀才嗎?這小畜生今天怎麼了?如此大膽!一面想着心思一面回頭觀察聶知縣的臉色。聶知縣看也不看教諭,說:“報上名來!”“生員徐階。”
聶豹和鄭洛書幾乎同時拍了下桌子,只聽得前後緊挨着的兩聲啪啪。
全場人心頭一緊。旋又見聶、鄭相視片刻後,又大笑起來,幾乎同時說:“你那兩句也不落輸啊!”
於是,全場人提到嗓子眼的心,忽又放下:兩位知縣沒有生氣。其實,聶、鄭兩位,頗有名士風度,此後都成大員,與徐階還有因緣。
徐階那兩句雖說對得不夠工整,卻對景:聶豹出對,突如其來,鄭洛書要是一時對不上,局面怎麼收拾?衆人的心不是都懸着?但鄭洛書才思太敏捷了,湊成了絕對,這就叫做“不洛書(落輸)”,而聶豹走馬上任,華亭就逢水災,百姓遭殃。但聶豹應對有方,水災未成災,倒是造福於民,這“業報”不就是“善報”麼?
這聶豹是江西老表,性情豪爽,且又服膺心學大家王守仁,強調的是獨立思考,反對的是朱熹“滅人慾,存天理”那種道貌岸然的假道學。所以看到有學生不畏上司,而且對得又極富意趣,當然大爲讚賞。
加上鄭洛書又及時對他耳語道:“此子將來成就或在你我之上!”一時激動,竟丟掉了縣太爺的威嚴,不知不覺表揚起徐階來了。
本來嚇得幾乎靈魂出竅的徐階鬆了口氣,趕忙喊了一聲:“謝二位大人不罪之恩!”而情緒放鬆了的教諭趕快收場說:“徐生員公然冒犯二位縣尊的名諱,雖蒙縣尊寬大爲懷,本教諭還得要罰,以儆效尤!
今兒且散,先恭送二位縣尊。”
後來聶豹問教諭:“這生員徐階,今次去赴試了沒有?”教諭說:“回大人,徐生員祖母黃太夫人仙逝,秋闈時尚未滿服,未曾赴試。”鄭洛書知後也說:“難怪,我一直在想,這徐生員如此有才,怎麼也下第了呢?”
第二天,徐階剛走進聚奎亭,就被教諭喊住:“徐階,縣尊傳你。”
聽了教諭的傳話,徐階沒去講堂,返身走出縣學,往縣衙走去。
徐階生這麼大,還沒有進過縣衙,走着走着,心裡不免忐忑:“不知縣尊喚我何事?”不知不覺來到縣衙門口。徐階發覺這華亭縣衙並不像小說中描寫的那樣,衙門口有登聞鼓,左右有石獅,有佩刀衙役站立兩旁,恰恰相反,倒是很簡樸。入口處只是一牌樓,牌樓上匾額是四個字“雲閒日麗”,牌樓的左邊是班房,相當於現今的警衛室,有衙役值守,右邊則是高高的瞭望臺,上有軍士來回走動。當班衙役問明情由,其中一個進去稟報。不一會,那衙役走了出來說:“秀才可隨我來。”兩人往裡在甬道上走着,走了一箭之遙,只見左邊是長長的照壁,右邊就是縣衙的頭門,頭門兩側,倒是有兩蹲石獅,兩人拾級而上。進了頭門,二進是華亭縣府各部辦公用房,三進是二門,四進是大堂,縣令判案之地,正對大堂,門前也有一牌坊,上書“公生明”三個大字,五進是和易堂,走進和易堂,往左一拐,便是官廳,知縣日常辦公之地。到了官廳門口,衙役報:“”進來!”衙役向徐秀才徐階已帶到!“階一擺手,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徑自回走。徐階整了整衣冠,跨過門坎,趕緊低頭作揖:“生員徐階拜見大老爺!”來來來,看座。”聶豹笑吟吟。“
“謝座。”徐階坐下,也不敢東張西望。倒是聶豹比較隨和,說:“秀才不必拘禮。”說完又一聲“看茶”。衙役送上茶來。謝過以後,徐階才擡眼看縣太爺,只見他寬衣大袖,一身便服,坐在案後,面白有須,笑容可掬。案上少不了是文房四寶,卷宗一疊,而兩側兩架書櫥,放滿了書籍。徐階心想,這聶知縣,看來是個飽學之士。聶知縣把身子扭向徐階說:“昨天在講堂,你對得不錯啊。”大老爺謬獎,生員是胡謅。“”沉默了一會,聶豹問“”不必客氣。起他家中情況,又說:“當今世上儒學大家是何人?你知否?”這個問題來得突然,徐階不知怎麼回答。因爲大明朝重的是程朱理學,徐階信服的卻是心學,那可是與理學對着幹的。“你放心說,說錯了也不會加罪與你。”徐階放大膽子說:“生員淺見,當今儒學大家,非陽明先生莫屬。”“何以見得?”“陽明先生四句教十分精闢,生員正學習揣摩。”“詳細說來。”徐階受到鼓勵,便暢所欲言,說了開來。
於是徐階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爲善去惡是格物。”這可是王陽明心學的精髓。徐階小小年紀,就能說出這四句教,倒令聶豹刮目相看。聶豹現在倒不想與徐階理論這深奧的哲學問題,卻對徐階怎麼了解四句教的過程產生了興趣,便問:“你從何處得來?”“稟大人,是從家父那裡得來。家父現在江西寧都爲朝廷奔走,陽明先生今年六月進軍南昌,平定了寧王宸濠之亂,家父十分崇敬,便寫來家書,勉生員以陽明先生爲榜樣,爲國家建功立業,並告知了陽明先生心學的內容,附來了陽明先生的幾冊專著,學生拜讀過,才粗知大概。”
聶豹聽後大加讚許,覺得眼前這個秀才,是可造之才,而自己以陽明先生爲師,對心學頗有研究,倒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又想當今取士,尊的還是理學,處置不當,此子蟾宮折桂,難了。聶豹想到這裡便說:“徐階,本縣覺得你爲學勤勉,倒想收你爲徒,你可願意拜本縣爲師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