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求賢令激發了衛鞅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着暮色從密道進了洞香春,來到自己那間密室。
剛剛飲罷一盞茶,梅姑輕步進來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飲茶,沒飲酒。”“哪位先生啊?”白雪板着臉。“呶,高高的個子,一身白衣,很有氣度的。”梅姑笑着比劃着。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簡道:“立即到寫字房,將這卷竹簡謄寫十份,散到士子們聚集的案上。還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來了,立即領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會誤事的。”梅姑拿着竹簡出門去了。
白雪走進密室內間,片刻後走出,又變成了那個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門,從庭院繞到洞香春主樓下從容而入。她沒有立即去見衛鞅,卻先到各個廳室瀏覽了一遭,方纔來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廳。
一個有屏風遮擋的雅室裡,衛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種特異的氣息,以往極爲熱鬧的論戰堂竟然沒有一個“主戰”的名士,甚至連“助戰”的士子也不見蹤跡,想看熱鬧聽消息的吏員商賈走進來看看,便也出去飲酒博彩了。飲酒的開間大廳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沒有一個士子模樣的飲者,座中幾乎全是華麗的商人與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對冷清的茗香廳,今晚卻是三三兩兩地不斷來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這茗香廳與其他廳室的不同處,在於這裡都是一個一個清幽雅緻的小隔間,以與品茶的境界相合。雖然如此,隔間之間還是能時時隱約聽到高談闊論與朗朗笑聲。今晚卻忒煞奇怪,一個個隔間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卻竟然都是靜悄悄的。難道都在像他這樣細心品茶?一陣思忖,衛鞅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無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於是,心念一動,揣測着秦國求賢令會是何等寫法。假若不盡如人意,自己該怎麼對白雪說明?白雪又會是什麼想法?一時想來,紛亂得沒有頭緒。
正在此時,輕輕幾聲敲叩,屏風隔間的小門被輕輕移開。衛鞅心中煩躁,頭也不擡揮揮手道:“這裡還有人來,請去別處了。”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閒否?”
好熟悉的聲音!衛鞅擡頭一看,卻是一個白髮白鬚的老人,身後站着一個俊朗少年。衛鞅驚喜過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輩別來無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處不相逢也。”衛鞅笑道:“前輩神龍見首不見尾,相逢豈是易事?請前輩入座。”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橫坐相陪。老人道:“這是我孫兒。來,見過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衛鞅默默行禮,衛鞅也微笑還禮。侍女裝扮的梅姑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輕輕退出,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開,前輩又踏青雲遊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懶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卻不想與足下再度萍水相逢,這卻是天緣了。”
“蒙前輩啓迪,衛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於年後有何變數?”衛鞅在委婉地試探老人是否知曉秦國求賢令,以便判斷老人與秦國的淵源有多深。
“敢問足下,別來可有謀算?”老人微笑反問,對衛鞅的問話不置可否。
“不敢相瞞,衛鞅對何去何從仍無定見。讀了幾卷西方之書,畢竟對西方實情不甚了了,委實難以決斷。”衛鞅實話實說。
老人微笑點頭:“很巧,老夫路過西方之國,恰巧知道些許消息。其滅國危難似已緩解,朝野頗爲振作。新君似決意圖強,向天下各國發出求賢令,尋求強國大才。老夫以爲,此舉創戰國以來
之求賢奇蹟。只可惜,老夫已經力不從心了,否則,也想試試。”說完,一陣爽朗大笑。
“先輩,”衛鞅並沒有驚訝,“自古求賢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賢,委實難能可貴,稱奇可也,未必稱得一個跡字。跡者,事實之謂也。能否招得大才?終須看求賢之誠意,之深切,否則,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對衛鞅帶有反駁意味的感慨,絲毫沒有不悅,反倒是讚許地點頭道:“足下冷靜求實,很是難得。老夫沒有覓得求賢令請足下一睹爲快,誠爲憾事。然則,我這孫兒過目不忘,在櫟陽城門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來聽聽。”
衛鞅忙拱手道:“有勞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點點頭,輕輕咳嗽一聲,一口純正的雅言唸誦道:
求賢令
國人列國賢士賓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間,修德行武,東平晉亂,以河爲界,西霸戎翟,廣地千里,天子致伯,諸侯畢賀,爲後世開業,甚光美。會往者厲、躁、簡公、出子之不寧,國家內憂,未遑外事,三晉攻奪我先君河西地,諸侯卑秦,醜莫大焉。獻公即位,鎮撫邊境,徙治櫟陽,且欲東伐,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於心。國人賓客賢士羣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吾且尊官,與之分土。
衛鞅聽罷,一時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滾滾地涌動起來。
這時,布衣士子裝扮的白雪輕步走了進來。衛鞅眼睛一亮,對老人笑道:“前輩,這是我的手談至交。小弟,這位是前輩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見過前輩。這位小兄的雅言好純正也。”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沒有蓋官印的求賢令原件也。足下請坐。”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衛鞅案頭打橫坐下,從懷中掏出一個青布包打開:“前輩、兄臺,這位小兄也請看,這便是秦國求賢令原件,發到魏國的!”說着拿出一卷竹簡遞給衛鞅。
衛鞅道一聲“多謝”,連忙打開,一方鮮紅的大印蓋在連接細密的竹簡上,分外清晰。衛鞅細細地看完,不禁讚歎道:“小兄背誦,一字不差!”又是不由自主地從頭再看。良久,方纔擡頭,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爲,秦國這求賢令如何?”
“好!有胸襟!”衛鞅不禁拍案讚歎。
“就如此三個字?”過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問一句,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暈。
衛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緩緩道:“這求賢令大是非同尋常。其一,開曠古先例,痛說國恥。歷數先祖四代之無能,千古之下,舉凡國君者,幾人能爲?幾人敢爲?其二,求強秦奇計,而非求平平治國之術,足見此公志在天下霸業。身處窮弱,被人鄙視,卻能做鯤鵬遠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來,除禹湯文武,幾人能及?其三,胸襟開闊,敢與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稱真心求賢也!”顯然,衛鞅是被求賢令真正地激動了。老人平靜的面頰突然抽搐了幾下,那位俊朗少年竟像是對方在讚頌自己,變得滿面通紅。白雪盯着衛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燒。
終於,老人笑道:“足下以爲,求賢令有瑕疵否?”
衛鞅慨然道:“秦公意在恢復穆公霸業,其志小矣。若有強秦之計,當有一統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遠。然則敢問足下,今見求賢令,可否願去秦國一展抱負?”
衛鞅笑問:“布衣小弟,以爲如何?”
白雪拍掌笑道
:“自然好極。我也想去。”
шшш¤Tтká n¤C ○ 衛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見求賢令,心方定,意已決,我當赴秦國,一展胸中經緯。”
“人云上將軍龐涓軟禁足下於陵園,可有脫困之法?”
“龐涓只想衛鞅爲他所用,並非以爲衛鞅才堪大任。否則,以孫臏先例,鞅豈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脫困尚不算難。”衛鞅頗有信心。
“能否見告,足下何以不做軍務司馬?此職亦非庸常也。”
衛鞅浩然一嘆:“鞅雖書劍漂泊,然絕不爲安身立命謀官入仕矣!生平之志,爲國立制,爲民做法。寥寥軍務,何堪所學?”傲岸之氣,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獨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讚歎罷拈鬚微笑,“老夫可否爲足下入秦謀劃一二?”
“敢請前輩多加指點。”
“我有一個像你這樣年輕的忘年交,在秦國做官。老夫與足下幾個字,你去見他,他可將你直接引見於秦公面前,也省去許多周折,之後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樸實厚重,厭惡鑽營,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幹去開闢,沒有誰能幫你。”說完,從懷中掏出一個長不盈尺的銅管遞給衛鞅,“請足下收好。”
衛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謝前輩教誨。我們兩次相逢,敢問前輩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國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國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此雲遊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須留名?”
衛鞅悵然一嘆,默默點頭。
白雪笑道:“前輩說要爲秦國物色三二大才,難道天下大才竟有與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無足赤,才無萬能。汝兄治國大才也,然兵事戰陣、理財算計等,豈能盡皆卓然成家?”
衛鞅誠懇道:“前輩明銳衡平,是爲公論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辭了。”
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輩,難道從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閃,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後,或許還有一晤。”
老人叫了一聲“姑娘”,白雪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這,這?”
老人、衛鞅和那個俊朗少年一齊大笑起來,引得白雪也大笑起來。
老人向俊朗少年點點頭:“走了。”說着向衛鞅白雪搖搖手,示意他們不須相送,徑自回身去了。衛鞅白雪怔怔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嘆息了一聲。
老人和少年走過茶酒兩廳的甬道,聽見酒廳中傳來悠揚的壎笛合奏,一個士子高亢明亮的歌聲頗顯蒼涼。老人與少年同時止步傾聽,只聽那歌聲唱道:
日月如梭 人生如夢
流光易逝 功業難成
大風有隧 大道相通
何堪書劍 歧路匆匆
國有難也 念其良工
鸚其鳴也 求其友聲
俊朗少年聽得癡了。老人輕輕嘆息一聲,撫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兩人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樹影裡,俊朗少年低聲笑道:“大父,那個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曉他是誰?”少年驚訝:“大父知曉麼?”老人笑道:“走,我們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你往哪兒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電光石火。唱完這首歌子,他就不在這裡了。我知曉他去處。”少年道:“這就去麼?”老人道:“對,飽餐一頓,五更出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