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戰國亂象大演繹
倏忽三年過去,草廬之外的世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第一件大事,“齊魏相王”,東方兩大王國結成了同盟,列國頓時陷入混亂!
蘇秦西出鎩羽,張儀南下折翅,在戰國間倒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但很快就在劇烈的爭奪中被人們忘記了。齊威王本來想派特使赴楚,敦請張儀北返齊國,可聽說了張儀在楚國“錯斷兵事”的探報後,對張儀的才能又產生了懷疑,覺得書生畢竟不能成事,便不再動作,聽任張儀自生自滅了。但是,齊威王卻沒有忘記張儀“齊魏相王”的謀劃,覺得這是齊國打開僵局的妙棋。於是,齊威王立即派靖郭君田嬰主持大計,秘密與魏國聯絡。按照齊國的朝臣狀況,此等軍國大事本當由丞相騶忌主持。可齊威王對騶忌已經失去信任,本來是要等張儀入朝後再處置騶忌的,如今放棄了張儀,自然要另找個適當的時機罷黜了騶忌。反覆權衡,齊威王選擇了“齊魏相王”這個關節,既向天下昭示齊國新氣象,又能借此樹起新主政大臣的人望。
靖郭君田嬰是齊威王的族弟,與原來的上將軍田忌是堂兄弟。齊威王對王族子弟很少大用,深恐他們擁有大片封地屬民,如果再擁有國府大權,很可能尾大不掉。田忌已經是上將軍了,自然不能再用他的堂弟做文職大臣。當初使用樂師出身且與王族不和的騶忌做丞相,實際上也是牽制王族在國府的勢力。待田忌孫臏出走,齊威王頓時感到國府蕭瑟,少了左膀右臂。可處置田忌的決策是自己作出的,又不好公然遷怒於騶忌,一肚子火氣便憋了下來。自從張儀給他透徹地剖析了齊國的困境,齊威王才感到了真正的急迫。如果再不物色大才,齊國只怕就要無疾而終了。着急是着急,齊威王畢竟久經滄海,還要做得不着痕跡,不能引起朝局動盪。田嬰雖是賢明豁達,卻從來沒有擔當過大任,也沒有建立過大功勳,全靠王族爵位繼承製做了靖郭君。用他的好處在於,此人既不構成威脅,朝臣又提不出異議,即使田忌能夠歸來,拿掉他也很容易。於是,齊威王公開下書,授田嬰上卿之職,主司“齊魏相王”大事。
三天之後,騶忌呈上了《辭官書》,請求歸老林泉以養沉痾。
齊威王立即下書嘉勉,對騶忌的功勳與辛勞表彰一番,末了“特賜三百金,準封成侯,迴歸封地,頤養天年,以慰朝野感念之心”。隨後立即冊封田嬰爲齊國丞相,赴徐州籌劃齊魏會盟。
田嬰與魏國新丞相惠施緊張忙碌了兩個多月,秋天到來的時候,齊威王與魏惠王在徐州的泗水東岸舉行了“相王”大典。徐州本是大禹治水後劃分的古九州之一,《書·禹貢》記載:“海(黃海)、岱(泰山)及淮(水),唯徐州。”古徐州的廣大地面除了魏、齊、楚三大國各有領土外,還有宋國、薛國、滕國、鄒國、魯國幾個夾縫中的老諸侯國。以當時的勢力範圍,除了不太安分的宋國,這幾個老小諸侯都是齊國的後院。齊魏會盟的地點,就在這幾個老諸侯的邊緣。這是齊威王選定的地點。他想借此震懾這幾個小國,從而安定後院,使齊國能夠全力在中原伸展。魏惠王這時已經威風盡失,雄心大減,對齊威王的會盟主張直有受寵若驚之感,生怕呼應不周,如何顧得提出異議?所以,一切都聽從了齊國的安排。
會盟大典上,齊威王與魏惠王各自祭祀了天地,然後鄭重宣告了承認對方爲王國的文告;又由兩國丞相田嬰、惠施分別宣告了“修好同盟,永息刀兵”的盟書。
參加大典的五個老小諸侯誠惶誠恐,爲兩大國王很是賣力地頌揚了一番。
大典之後,消息立即傳開,遂引發出了亂紛紛的稱王、相王大風潮。
蓄之既久,其發必速。“相王”,實在是當世亂象憋出來的一股山洪。
春秋時期,國君的爵號尚能比較嚴格地代表諸侯國等級,除了楚國擅自稱王,中原大諸侯依然還是公、侯兩大名號。進入戰國,陵谷交替,稱王便成爲實力的象徵。中原戰國中,魏國最先稱王,齊國再稱王,天下便有了魏齊楚三個王國。
但是,畢竟這幾個王國都是自己加給自己的冠冕,其他國家並不正式承認。在正式的使節晉見與會盟場合中,他國使者或國君完全可以不以王禮行事。也就是說,你的大國地位並沒有獲得他國正式的認可。齊魏相王所以引起天下騷動,就在於這次相王打破了“天下一王”、“唯天子稱王”的傳統典制,公然承認在“本王”之外,還可以有王號。實際上,這是承認了天下可以多王分治。流傳數千年的“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一王大一統典制,一時被踩在了腳下。
騷動之下,立即引出了第二件大事——三小國稱王,戰國格局大亂。
徐州相王不到半年,立即一個大爆冷門——宋國稱王!驚得天下戰國一齊咋舌。
說起來,宋國也是一個老諸侯。還在殷商末期,商王紂便封了庶兄微子啓於宋國,自此有了“宋”這個國號。殷商滅亡後,周公又平定了殷商舊貴族叛亂,接着分封了一批諸侯國,其中便保留並重封了這個宋國。宋國重封的特別,在於它變成了殷商王族之後的一個特殊封國,又用了微子啓的舊國號。當時,宋國的封地在靠近殷商故都朝歌
的東南地帶,都城建在老宋國的廢墟上,名叫商丘
。由於殷商王族後裔的特殊地位,宋國一直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地臣服於天子,不敢越雷池半步。春秋大亂,宋國才慢慢張揚起來。
到宋襄公時期,宋國發展到擁有一千輛兵車的“千乘之國”,與鄭國並稱天下兩小霸。中原霸主齊桓公死後,宋襄公雄心大發,與楚國爭霸。可幾次都被楚國打敗,自己還當了一回楚國俘虜。但霸業之心始終不泯,又聯合衛國、許國、滕國興兵討伐鄭國,要拔了這個眼中釘。楚國發兵救鄭,兵至泓水與宋襄公大軍相遇。當時楚軍正在渡河,宋軍大將目夷提出:“半渡而擊之,可大敗楚軍。”
宋襄公一副王者氣概,義正詞嚴說:“王者當有仁義道德,豈能乘人之危?”
楚軍安全渡過泓水,但尚未列成陣勢時,大將目夷又請命出擊。
宋襄公又是義正詞嚴:“君子不攻不成陣勢之軍。”
待楚國大軍列成大陣,宋軍士兵已被窩得沒有了火氣。一戰下來,宋軍大敗,宋襄公也重重捱了一箭,第二年傷重死了。從此,這宋國日漸孱弱下去,雖然也時不時出點小彩,可始終只是個三等附庸國。
如今,一個幾乎要被天下遺忘的諸侯國,竟然在一夜之間成了王國,豈能不令天下咋舌?誰知更令天下咋舌的還在後頭。本來,宋國這時候的國君是司城子罕。此公平庸無能,黧黑乾瘦,列國輕蔑地呼其爲“剔成肝”。但是,也恰恰因了此公無能,宋國也沒有任何作爲,不致開罪於強鄰大國,剔成肝竟也忽悠悠做了四十一年國君。這剔成肝有個三十多歲的弟弟,名叫偃,以國號爲姓,國人呼爲宋偃,卻是個生猛狂熱的武士。宋偃歷來不滿兄長的孱弱,多次提出“振興襄公霸業,光復殷商社稷”,卻都在剔成肝那裡作了泥牛入海。
這年春天,忽然有人來報:東城牆拐角處的雀巢裡,生出了一隻剛剛孵出來的雛鷹。剔成肝懶得理會。宋偃卻精神大振,請來巫師在祖廟禱告後用龜甲占卜,卦象大吉。巫師斷卦象說:“雀生蒼鷹,反弱爲強,乃霸主之兆。”宋偃大喜過望,立即宣告:這是應在自己身上,無能的剔成肝辜負先祖,應當受到懲罰。一班追隨的武士也狂熱呼應。當晚宋偃便糾集了幾百死士,黎明時分突然衝進宮中。剔成肝年老睡淺,正在枕邊逗弄一個剛剛入宮的十六歲少妃,突聞猛烈躁動,公服也沒穿,便從榻後的暗道鑽出了寢宮,帶着幾個親信跑到齊國去了。宋偃也不追趕,天亮立即就任國君。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宣佈稱王(後人稱宋康王)。若僅僅是宣佈稱王,雖則也令人意外,卻不足以令人震驚。
列國震驚處在於,宋偃的稱王大典變成了向“天地神鬼”的宣戰。
本來是祭天的高臺,宋偃卻派人將一隻盛滿豬牛羊三牲鮮血的皮囊掛了上去。他挽起硬弓,搭上長箭,口中大罵:“上天瞽聾無察,當射殺!”一箭射去,皮囊迸裂,鮮血噴濺。宋偃大吼:“射天功成!再撲地!”本來是祭地的禮壇,宋偃卻揮舞起兩丈長鞭捶撲地面,咒罵:“大地淫逸無行,孳生妖孽,該當鞭殺!”
在國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宋偃又操起鐵耒,向祭祀穀神、土神的祭壇(社稷)猛鏟,高喊:“鬼神爲剔成肝張目,給本王毀了!”狂熱的追隨者們高喊着“萬歲宋王”蜂擁上去將宋國社稷拆成了廢墟。宋偃踩在天地鬼神的廢墟上,向前來瞻仰大典的國人大喊:“本王蒼鷹,高飛萬里!國人須呼本王爲‘萬歲’!宋國霸業,天地鬼神不能擋!”
一片連綿不斷的“萬歲”狂熱地持續了三天三夜。
消息傳開,列國無不大呼“荒誕絕古,匪夷所思”。時日不長,各國不約而同地將宋偃比做荒誕暴虐的夏桀。後來乾脆直呼爲“桀宋”。齊威王本想借此發兵,滅了這個狂妄的宋桀,卻慮及楚國魏國都一直對這條“小大魚”有意,擔心剛剛與魏國結盟,若因滅宋而與魏國成仇,便是因小失大了,反覆權衡,最後也就容忍了這個狺狺猖狂的桀宋。
宋國稱王不到三個月,又傳出了一個更加令人咋舌的消息——中山國宣佈稱王!
這次,列國不是震驚,而是嘖嘖稱奇哈哈大笑,天下一片滑稽。
中山國是個奇特的邦國。一則,是白狄插進中原的一根楔子,始終被列國視爲戎狄異類。二則,國土只有幾百裡山地,國人半農半牧,是天下最窮的邦國。三則,兩次被消滅,全賴逃回大漠捲土重來而兩次復國,雖說頑強,可也算得軍制最舊、軍力最爲孱弱的邦國。四則,以中山狼聞名天下,除了河西的獵戶平民,天下人但說“中山狼”,倒有一大半說的是中山國。
一開始立國,中山給自己的規格是“公國”一等諸侯。當時的魏趙韓尚是“侯國”,只有老諸侯燕國、齊國、秦國是“公國”。中山國非但稱公,而且也學習中原諡法
,將幾代國君分別諡爲文公、武公、桓公、成公。
此時的國君正當盛年,叫垐。垐親率遊騎五千,侵掠趙國邊境,不想一戰大勝,奪了一座城池與上萬頭牛羊。正在得意處,恰逢宋國稱王的消息傳來,垐立即召來所有大臣,興奮地宣佈:“自即日起,中山是王國,本公是國王!”大臣們立即贊同呼應,一片萬歲頌揚之聲。垐也很聰明,立即大肆封賞了一通:丞相、上卿、上大夫、上將軍等,應有盡有。丞相立即提出:“中山國稱王,天下大事,當昭告列國,務使諸侯公認之。”垐覺得大是有理,立即派出三十名快馬特使星夜出發,大小國家一律告知,務求天下皆知。
齊威王接見了中山國特使,一看“王書”,一通哈哈大笑:“垐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中山國特使大爲尷尬,竟不知如何應對。
不久,“垐也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這句話傳了開來,列國無不大加嘲笑,拍案稱奇。只有趙國君臣氣得咬牙跺腳,恨不能一口吞了這隻中山狼。但後邊的燕國卻老是與趙國爲敵,時不時在背後製造侵擾。趙國要滅中山國,又怕燕國這隻“老黃雀”在後,只好強忍作罷。
宋國、中山國稱王,各大國倒是沒有特別當真。就實力而言,若非大國間矛盾糾葛相互抗衡,誰都可以在三天之內滅了這兩個王國。可有一個小戰國卻沉不住氣了,立即跟着宣佈稱王。
這便是韓國稱王。
秦國崛起後,在七大戰國中,韓國便成了最小戰國。然韓國卻素有“勁韓”之名。所以有此名聲,一是韓國的宜陽是天下著名的鐵山,韓國的鐵兵器製造業一直爲列國眼熱;二是立國初期曾經有一支規模不大的精兵。雖則如此,立國百年來,韓國卻一直處於受欺侮狀態。秦國、魏國、趙國、齊國、楚國都打敗過韓國,奪得
過韓國的城池土地。韓昭侯初年,連二流的宋國都敢於攻打韓國,還奪取了韓國的黃池城
。在整個韓國的前期歷史中,韓滅國擴地最少,要不是趁着一場內亂消滅了奄奄一息的鄭國,將都城遷到了新鄭,韓國可能連躋身七大戰國的資格都沒有。正是由於這種長期受欺,三十年前韓昭侯與申不害在韓國實行變法、改革軍制、建立新軍,韓國很是振作了一段,將近二十年沒有一個大國敢於侵犯韓國。
這段歷史成了韓國永遠的驕傲。只可惜好景不長,就在韓昭侯雄心勃勃地準備稱王時,魏國大舉攻韓,韓昭侯與申不害都在魏國攻韓的大血戰中慘死了。韓國新君爲了穩定政局,部分地恢復了貴族舊制,新法大大地打了折扣。韓國的驕傲與榮譽流水般消失了,重新走向孱弱,又成了七強末座。
這一番大起大落,使韓國上層備感羞惱。即位新君韓璉,爲君父未能稱王耿耿於懷,爲自己只能稱“侯”大感屈辱,硬生生想了個奇特的點子,命朝臣國人稱他爲“威侯”——做王不成,也要做個威震天下的侯。整個戰國時期,在位自命者大約也就這韓璉一人。及至宋國稱王、中山國稱王的消息迭次傳來,韓璉和大臣們終於忍不住了,朝會上一拍即合,立即宣佈稱王。
韓國稱王,給戰國帶來了新的騷動。
這次,各國真正地驚訝了,出現了一時沉默。
在此之前,戰國七強已經有了三個王國——楚魏齊。齊魏兩國的相王同盟,更對其他四強造成了強烈刺激。當此之際,韓國突然宣佈稱王,可謂在剩下的四強中爆出了一個大冷門。論實力,目下最當稱王的是秦國;論資格,最當稱王的是燕國;論軍力,最當稱王的是趙國。可這三強都沒有宣佈稱王,卻是最爲孱弱的韓國率先稱了王。
列國的驚訝沉默被打破了。
魏國迅速提出“五國相王”的動議,又一次掀起了稱王相王的巨大波瀾。
這是魏國丞相惠施的謀劃。惠施是稷下學宮的名家大師,十多年前曾經在魏國做過一段大夫,自感未獲重用而離去。三年前經大梁“司土黨”與孟子向魏惠王鄭重推薦,又做了魏國丞相。論修學,惠施既不是兵家,也不是法家,而是專攻論辯術的“名家”。這名家,以探究萬物之間的“名”“實”關係爲主旨,本是諸子百家中最遠離治國爲政的學派。然則天下事多有詭異。這個專究名實、酷好辯論術的惠施,偏偏又是一個酷好參政熱衷做官的人物。與他的同門莊周相反,終年奔走列國求仕,其頑強竟與孔孟儒家不相上下。於是惺惺相惜,孟子在自己執政無望的情勢下,着力薦舉了惠施入魏爲相。惠施初當大政,雄心勃勃,一心想做出幾件驚人業績,令天下刮目相看。論才具特長,惠施不通兵事、不懂變法,在魏國這樣的老牌強國本來很難立足。可時勢湊巧,這時的魏國恰恰已經無心變法、無力軍爭,久挫心灰的魏惠王,只想在大國斡旋中來一些驚人之舉,以保持魏國的老霸光環。這種圖謀與惠施對自己功業方向的圖謀不謀而合。於是,惠施在魏國風光了起來。
韓國稱王,使惠施突然看到了,功業的希望正從大國摩擦的縫隙中放射出燦爛的光華。惠施的想法歷來與常人不一般,否則也提不出“白馬非馬”之類的驚人論斷。
他對魏惠王說:“王雖名號,實則卻是邦國地位。一國稱王,其實在宣告受命於天,不受制於任何其他王國。齊魏相王,引起列國稱王風潮,足見名號之威力也。今韓國稱王,安知秦趙燕不會立即稱王?與其彼等自行稱王,莫如我大魏發起‘列國相王’,實則使列王以我王爲首,如此可重振魏國霸業也!”
“列國相王?也送秦國一個王號麼?”魏惠王很是興奮,但對秦國卻總是牙根發癢。
“也可不要秦國。”惠施本來的謀劃是包括秦國的。既然擋不住秦國,莫如大大方方承認秦國的王國地位,如此一來,既可使秦國與山東劇烈爭鬥,又可使魏國實際上擁有“賜秦王號”的天下盟主地位。但他見魏惠王對秦國耿耿於懷,立即改變了主意——在魏國,這個老國王的好惡是決然不能違背的,否則一件事也甭想做成。思忖間,他的新謀劃已流暢地涌了出來:“可行五國相王:魏韓趙燕,加上宋。如此可孤立秦國,使其不能東出。”
“好謀劃!”魏惠王拍案大笑,“只是啊,桀宋聲名狼藉,不能要。再說,要是承認了桀宋這個王位,三五年就不能滅他了,是麼?”
“那就是四國相王了。也可。”
“不,五國相王,加上中山!”
“啊……好好好,也好!”惠施本來驚訝得嘴巴都合不攏,居然硬生生地合上且一連串地叫好,也實在是想不出如何來讚美這則匪夷所思的王命。他本能地覺得,教中山國加入相王行列,完全可能使這場相王同盟變成兒戲。
“惠子有所不知。”魏惠王從來不稱惠施“丞相”官號,而只呼“惠子”,他見惠施愣怔,神秘笑道:“要燕趙受制於我,就得中山狼加盟。懂麼?”
“啊啊啊——明白,我王神明!”惠施驚愕得連“啊”幾聲,終於“明白”,還加了一句結結實實的讚頌。
終於,五國相王的會盟特使派出了。可是不到半月,卻傳來驚人消息:趙燕韓三國拒絕參加相王同盟。趙肅侯與燕文公公然大罵魏惠王“與中山狼一般無二”。韓宣惠王雖然沒有破口,卻也陰沉沉地當場撕碎了國書。一場“五國相王”的同盟霸主夢,就這樣輕易地破滅了。魏國非但沒能爭回老霸光環,反而引起了趙燕韓三國的強烈憤懣,也使齊楚兩個老牌王國大爲不滿。
齊威王怒斥魏惠王“無恥負約”,將魏國徑自發動“五國相王”視爲對齊國新霸權的挑戰,立即打出了反對中山國稱王的旗號,對燕趙兩國發出國書說:“與中山狼並王,恥莫大焉!願與兩國起兵,滅此朝食!”
趙肅侯卻沒有進攻中山,而是立即發兵南下,進攻魏國的黃城
。
北面的燕國突然破臉,立即在背後偷襲趙國。
趙國手忙腳亂,連忙從魏國撤軍,與燕國打了起來。
中山國新近稱王,樂得爲大國互鬥火上澆油,毫不猶豫地發兵偷襲了燕國。
燕國兩面受敵,非但被中山奪取了三座城池,又被趙國殺得大敗。
韓國對魏趙兩個“三晉兄弟”向來憤恨,見魏國陷入糾纏,立即奪了魏國西南兩座小城,又在回兵途中順路奪了宋國兩座城池。韓宣惠王自感雪恥,下令舉國歡慶。
如此一來,中原列國頓時陷入了空前混戰:新稱王的宋國趁着亂象突然奇襲滕國,竟一舉滅了只有三座城池的滕國;又接連攻取了齊國一座城池,再接着滅了鄰近只有五座城池的薛國。除了魯國,宋國一口氣吞滅了齊國後院的兩個小國,竟猛然膨脹起來。宋偃宣佈:要趁勢南下滅楚,成就殷商帝業!楚國不能忍受,立即發兵攻宋,卻不想竟在淮水北岸莫名其妙地敗給了宋國。楚威王大怒,認爲魏國在背後支持桀宋,發誓要與魏國一決雌雄。
沸沸揚揚的稱王相王風潮,鬧哄哄地互相攻伐,中原陷入了戰國中期的第一次大亂。
如此亂象,由“五國相王”而起,氣得魏惠王像吞了一隻蒼蠅,一下子疏遠了惠施。直到三年後蘇秦合縱,魏國才重提“五國相王”,在蘇秦主持下抹平了這次事端。
這時,唯有強大的秦國不與任何邦國結盟,遊離於中原的亂象之外。但卻趁着亂勢,不聲不響結結實實地打了幾仗,對山東六國形成了前所未有的威懾。
第一戰是秦楚大戰,楚軍大敗,舉國震恐,楚國被迫遷都。
秦國奔襲楚國房陵得手後,楚國朝野震恐,發誓要奪回這個大糧倉。楚威王命田忌統率楚國的戰勝之師,乘滅越聲威兼程北上,要將秦軍消滅在房陵。田忌對楚軍實力已經熟悉,但對秦國新軍卻很生疏。秦國齊國,一東一西相距千里,歷來很少交戰,進入戰國,這兩個大國還沒交過手。但田忌明白,山地的長途奔襲戰只能是精兵輕裝,不可能是秦國的重裝鐵騎。楚軍戰力雖差,但以精簡後的十萬楚軍對三兩萬秦軍,勝算還是有的。身爲大將,若能打破秦國新軍銳士不可戰勝的神話般的聲威,也是田忌的莫大聲望。大軍未動,田忌便派出了數百名遊騎斥候,秘密探聽秦軍動靜。不久斥候回報:秦軍奇襲兵力只有兩萬餘,佔領房陵後尚未撤出。田忌立即兵分兩路兼程北上:東路,前軍主將子蘭率領四萬騎兵,沿漢水谷地秘密向西北行進,在丹水山地設伏,堵住秦軍北撤退路;西路,自己率領重新整編的步騎六萬,乘舟師大船越雲夢澤,出郢都,正面進逼房陵與秦軍決戰。
無論從哪方面說,這都是一個周全的決戰方略。
楚威王認定這次大戰“萬無一失,楚軍必勝”,郢都連北上滅秦的王書都擬好了,單等房陵大捷便昭告天下,揮師關河。
可是,當田忌大軍到達房陵山地時,兩萬秦軍卻鬼魅般地消失了。
正在田忌驚疑未定之時,探馬急報:秦軍奇襲郢都,王城岌岌可危!
田忌星夜回師,卻在夷陵
峽谷突遭伏擊。五萬步騎軍兵在陡峭的山谷中血戰晝夜,最後只有數千人馬逃出。旬日之後,東路也傳來敗績:子蘭大軍反被一支由武關開出的秦軍截了後路,唯有子蘭率三千殘兵逃回。
楚威王大怒,下令緝拿田忌來郢都問罪。但當王命特使截住敗逃軍兵時,田忌已經不在軍中了。消息傳出,楚國舉朝恐慌——房陵屏障已失,大軍主力被殲,唯一可憑藉的統帥也神秘逃走,郢都完全暴露在房陵秦軍的威懾之下,豈非大險?匆忙聚商,楚威王與所有王族大臣連夜乘舟師進入雲夢澤避難。有一支頗具規模的水軍,這是楚國唯一強於秦國的地方,否則便當真是大難臨頭了。三個月後,楚國爲了避開秦軍鋒芒,遷都雲夢澤以東、長江南岸的壽春
,都城名字仍然叫做郢都。
第二仗,攻取韓國宜陽
,奪得韓國鐵山。
司馬錯奇兵戰勝楚國大軍,楚國被迫遷都後,秦國朝野大爲振奮。司馬錯對山東列國的戰力有了更清楚的瞭解,在回師北上時向秦公嬴駟上書:順道出武關,奪取韓國的宜陽鐵山。嬴駟立即召叔父嬴虔與樗裡疾會商,三人對司馬錯的用兵才能已經不再疑慮,立即快馬回書,贊同奪取宜陽。同時議定:樗裡疾率領藍田一萬鐵騎,東出策應。
宜陽地處函谷關以東百餘里,東北距洛陽只有數十里,是洛水中游山地的咽喉要塞。因爲這片山地有天下最爲富有的鐵礦石,所以韓國專門設置了宜陽邑鎮守宜陽鐵山。近百年來,圍繞着爭奪宜陽,韓國與幾乎所有的大國,包括宋國一類的二流國家都打過仗,無論如何,總是勝多敗少,確保了宜陽沒有丟失。韓國在申不害變法時曾經訓練出了十萬新軍,但在對魏國的新鄭大血戰中幾乎打光,僥倖剩下的,便是駐守宜陽的兩萬騎兵。那場大血戰後,新鄭國人死傷十餘萬,韓國財富也幾乎消耗殆盡,元氣大傷,根本無力擴充新軍。重新招募的五萬士卒,也缺乏精良軍器與充足糧草,嚴格訓練自然也是大打折扣,其戰力與申不害時期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唯獨駐守在宜陽的這兩萬騎兵是當年的勁韓鐵騎,堪稱真正的精銳之師。韓國攻宋、攻魏接連得手,靠的便是這支鐵騎主力。
正在大宴羣臣滿城歡慶的時候,韓宣惠王突聞警報——秦國偷襲宜陽,激戰正酣!
“哐啷”一聲大響,韓宣惠王的銅爵掉在了鼎盤中,湯汁四濺。
拱衛新鄭的五萬步騎立即兼程疾行,開往宜陽救援。三天三夜之後,疲憊不堪的韓軍方纔渡過伊水,看見了洛水北岸的宜陽城樓。韓將下令全軍埋鍋造飯,戰飯之後激戰秦軍。可炊煙剛剛升起,一股潰散的騎兵就衝了過來,戰馬騎士渾身鮮血,看得韓軍將士膽戰心驚。三言兩語,便知秦軍已經攻下宜陽,韓國兩萬精銳騎兵已經全軍覆沒。
逃回來的騎兵說,月黑風
高的後半夜,秦軍步兵突然出現在宜陽城下,趁夜全力猛攻。待到天亮,韓軍守將清楚了秦軍全是步兵,便率領城內鐵騎殺出,要一舉消滅秦軍。誰知秦軍根本不退,反而築成步兵圓陣迎戰。宜陽騎兵被秦軍的傲慢激怒了,發誓要與秦軍步兵見個高低。鏖兵競日,韓軍無法撼動秦軍步兵的大陣,反而死傷了兩千人馬。這時,天近暮色,大禍降臨,秦軍大隊鐵騎神奇地從漫山遍野殺了過來。韓國的宜陽鐵騎就這樣陷入兩面夾擊,兩個時辰便全軍覆沒了。只是不知何故,秦軍沒有追擊韓國援軍。
“那真叫害怕……”傷兵驚魂未定,“黑人,鐵馬,尖厲的號角,閃亮的長劍,我們還沒回過神來,就被分割成了碎塊!”
消息傳來,韓國朝野無不倒吸一口涼氣。要知道,申不害訓練的韓國鐵騎也是赫赫大名的天下勁旅,魏趙齊楚燕几個大國無不忌憚三分,可如今竟被秦軍一夜之間全部殲滅,這秦軍銳士之戰力如何不令人膽寒?
第三戰,奪取魏國佔領的崤山區域,全面控制崤山。
對秦國戰事的前期謀劃,司馬錯始終在壯大根基上做文章。楚國房陵是糧倉,韓國宜陽是鐵山。緊接着,司馬錯看準了奪取崤山這步棋。崤山,是與秦、魏、周、韓、楚五國都大有干係的要塞山地。從位置看,它處在黃河東折處的南部,與桃林高地連成了一片廣袤的山塬,向西伸展到華山地帶,向南楔入楚國北部的丹水中游,向東則居高臨下地鳥瞰三川地區,與洛陽幾乎只有百里之遙,騎兵兩個時辰便可兵臨城下。崤山地帶的咽喉要塞就有三處——東邊函谷關、南邊武關、西邊桃林塞
。對於這五國,崤山都有“門戶”的意義。誰佔據了崤山,誰便真正掌握了自己的國門。
長期以來,崤山與河西地區一樣,都是魏國佔領的“飛地”。商鞅收復河西后,只收回了包括函谷關在內的崤山西部地帶,崤山的大部分地區尚處在分割拉鋸狀態。楚國佔據了崤山南部,魏國控制了崤山東南部。也就是說,秦國的武關直接處在楚魏勢力範圍,函谷關外的東部山麓也在魏國手裡,崤山所具有威懾力的全部地段,並沒有被秦國全部掌控。從東出爭霸的眼光看,只要崤山處於分割狀態,秦國東部的封鎖就還沒有徹底打開,出得函谷關並不能長驅東進。
全部佔據崤山,就是要使山東六國的門戶洞開,而秦國的防守要塞卻更加牢固。
在崤山東南,魏國駐紮了五萬守軍,一部駐紮在武關背後的洛水上游河谷,一部駐紮在函谷關外大河南岸的三門大峽谷內
。洛水河谷以步兵爲主,大峽谷以騎兵爲主。魏國雖然衰落,但仍然是一流的強國富國,魏軍也仍然算是天下少有的幾支強大軍隊之一。訓練嚴酷敢打硬仗的“魏武卒”更是威名赫赫。但是,在桂陵大戰、馬陵大戰、秦魏河西大戰後,魏國的精銳主力已經基本拼光,剩下的各關隘駐軍全是守備之師,只有二流戰力。龐涓死後,魏國軍權先後由三任太子執掌,沒有再設上將軍。太子申掌兵伐齊被俘,後立太子赫不得魏惠王之心又被廢,目下是新太子魏嗣掌兵。魏嗣志大才疏,以“名將”自居,執掌軍權後兩次徵發,將魏軍兵力總數重新擴大爲三十萬,一時頗有聲威,一心要打幾場大勝仗,復興大魏的霸主地位。
對秦國而言,這是新君臣第一次對中原強國的直接挑戰,也可以說是一種試探。魏國目下力量究竟如何?能否對秦國構成新的封鎖?都將在崤山之戰見出分曉。畢竟,魏國不是楚國,更不是韓國。
司馬錯提出奪取崤山的謀劃後,嬴駟立即帶領輕裝騎隊秘密東來。兩日後的深夜,嬴駟進了宜陽,與司馬錯、樗裡疾會齊,君臣三人秘密謀劃了整整三日,議決由司馬錯統一指揮崤山之戰,樗裡疾總攬後援,嬴駟坐鎮咸陽做萬一失利的應變準備。
旬日之後,正是月初。夜黑風高,崤山南麓的武關開出了一支偃旗息鼓的步兵,輕裝疾進,直撲洛水河谷。天將黎明,魏軍正在酣夢之中,突聞鼓聲如雷號角淒厲,漫山遍野的黑影潮水般壓了下來。魏軍驚慌大亂,自相踐踏,潰不成軍。兩個時辰後天色大亮,魏軍數千人拼命殺出重圍,沿洛水河谷向東逃竄。未走幾裡,秦軍一支伏兵殺出,硬生生將魏軍殘部封堵在山谷之中。日色正午時分,崤山東南便恢復了平靜。這支秦軍步兵迅速集結,戰飯之後立即兼程北上,向函谷關外秘密運動。
三門大峽谷的黑夜一片靜謐,唯有大河濤聲隱隱可聞。魏軍騎兵操演了一天陣法,早已經酣然入夢,連谷口的遊騎步哨都不再遊動,聚在山坳裡燃起篝火避風取暖,不消片刻,都呼呼大睡了。魏軍也是太大意了,認爲這裡雖是山地峽谷,但卻在函谷之外,歷來是魏國的本土;西邊的函谷關,秦軍只有一萬步騎駐防,豈敢尋釁三萬鐵騎?東邊距重兵駐守的大梁不過一日路程,大軍隨時可到。對於風馳電掣的騎兵來說,這裡簡直就是平安谷。況且太子親統大軍,正要重振魏國雄風,哪裡還有人敢在這裡與魏國打仗?
突然,卻聞戰鼓如雷殺聲震天,火把如同白晝。黑色騎兵神奇地從峽谷深處鋪天蓋地地殺了出來。魏軍營寨立即大亂,人喊馬嘶,爭相逃竄。統兵大將從睡夢中驚醒,慌忙上馬發令,幾經彈壓,殺掉了幾十名驚慌逃竄者,主力才稍見聚攏。大將下令,向峽谷外突圍,在平原上與秦軍決戰。魏軍潮水般衝向谷口,忒煞作怪,谷口竟無一秦軍,暢通無阻。
“啊!秦軍主力——”前行騎士幾乎是尖叫起來。
漆黑的原野上出現了廣闊的火把海洋,橫寬無邊,正正地堵在魏軍騎兵面前——鐵馬面具,黑色森林,清一色的闊身長劍,正是秦國的鐵騎主力。
“殺!殺出去——”情知生死在即,魏軍大將怒吼着發出了死戰命令。魏國的紅色騎兵高舉着長劍,衝向了無邊的火把海洋。“譁——”火把海洋的中央地帶卻退潮般迅速縮回,兩翼伸向無邊的夜色之中,將衝鋒的紅色集團倏忽圍困在火把海洋之中。
大河南岸的原野上,瀰漫出驚心動魄的無邊喊殺。
深秋的太陽升起時,原野上沉寂下來,層層疊疊的紅色屍體從山外平川一直綿延到大峽谷深處。秦軍迅速清理了峽谷,修築起新的營寨。日落時分,大峽谷口已經豎起了一面黑色的“秦”字大纛旗。
消息傳到大梁,太子魏嗣暴跳如雷,立即就要出動大軍復仇。
“嗣兒,少安毋躁。”已經兩鬢斑白的魏惠王深深地嘆了口氣,“如今大亂之勢,獵犬捕兔而虎狼在後的事還少麼?你沒打過大仗,萬一有差,大魏基業何人承繼?”
太子魏嗣頓時泄了氣,大罵秦國一通“蠻夷虎狼”了事。
此戰雖然規模不大,但卻打出了秦國的威風——一舉控制了崤山全部,一腳踏出了函谷關,迫使赫赫魏國忍氣吞聲,洛陽周室、韓國新鄭、楚國郢都盡皆噤若寒蟬,齊趙燕三大國也假裝不知道似的默不作聲。秦國的威懾力首次覆蓋了大河南岸,一股凜冽的寒氣開始瀰漫中原。
然則,事情並沒有就此終止。
一鼓作氣,秦國打了第四仗——東出汾水,奪取晉陽
。
商鞅收復河西,秦國在大河東岸僅僅佔領了離石要塞,在河東地帶紮了一個小小的釘子,對趙國、中山國、燕國幾乎沒有任何威懾力。而這三個國家,都是秦國恨得牙癢,而又長期被魏國牽制得無法動手的國家。中山狼對河西的災難,已經使秦國朝野切齒。趙國屢次策動秦國西部後院的戎狄叛亂,又屢次參與瓜分秦國,幾乎與魏國不差上下。燕國則歷來以老牌貴族自居,蔑視秦國,不屑爲伍,多次拒絕了秦國在困窘時期的修好請求。秦孝公視爲國恥者,即六國“不屑與我會盟”。這種仇恨,秦國朝野是不可能忘記的。
如今情勢大轉,秦國的後續目標立即瞄準河東,要在這裡立下一個根基。
“奪取晉陽!這裡是河東腹心。”這次是樗裡疾的主張。
“有理。”嬴虔立刻贊同。他青年時期長年在西北作戰,對西部戎狄與河東燕趙一帶特別熟悉,“晉陽不大,卻是兵家形勝之地。東南直接壓迫邯鄲,東北威懾中山,北面對燕國的雁門塞
與代地可成攻勢。一石三鳥,好棋!”
“國尉之見?”嬴駟特別地看重司馬錯的評判。
“臣以爲有理。”司馬錯慮事細密,沉吟道,“只是,攻取晉陽,須得勞動太傅一場。”
“但憑國尉差遣!”嬴虔大是興奮,他已經二十多年沒有上過戰場了。
“好!奪取晉陽仍由國尉統一號令,太傅與上大夫襄助。”嬴駟斷然定板。
月餘之後的一個深夜,一支商旅馬隊秘密出了咸陽北阪星夜北上。這是嬴虔率領的一支由公室弟子組成的特殊馬隊。西周初期,嬴秦部族曾經三分流亡。一支進入西部半農半牧,後來立國成爲諸侯之前,兩支較大的支脈曾經進入陰山草原,又從陰山南下,進入汾水流域的河谷草地,在那裡定居下來。餘部流散於東方山海之間,後來北上的秦人便成了後來的趙國。是故,秦人中流傳着“秦趙同族同宗”的說法。其中,一支“趙人”定居在晉陽,是晉陽地帶極爲重要的一支力量。嬴虔的公室馬隊,就是要策動這支“趙人”認祖歸宗,做秦軍的接應力量,事後重新迴歸秦國。
半個月後,司馬錯接到秘密消息:嬴虔大獲成功,“趙人”已經做好了接應準備。
司馬錯這時已經移帳離石要塞,聞訊立即下令:河西三萬鐵騎兼程北上,繞到晉陽北面待命。同時,司馬錯親自率領八千輕裝步兵,從汾水河谷秘密北進,堵住晉陽正面,以防趙國騎兵增援。
旬日之後,嬴虔率領的“趙人”勇士與秦軍三萬鐵騎同時發動,內外夾擊。一夜之間,晉陽的一萬趙軍全部被殲。趙肅侯接報大驚,立即派出五萬騎兵挽救晉陽,眼看晉陽遙遙在望,不想卻被司馬錯的步兵堵在汾水西岸的龍山峽谷,激戰竟日,無法越過。次日,秦軍三萬鐵騎殺到,與趙軍騎兵展開了激烈廝殺。也是半日工夫,趙軍損失大半,僅餘萬餘騎突圍逃走。
晉陽一鼓而下,燕、趙、中山無不驚恐。
頗有氣焰的中山國首先發出修好和約,主動將臨近晉陽的三個隘口割讓給了秦國。
燕國百餘年從來沒打過大仗,面對秦軍威勢更是不敢貿然,只好以“秦雖無禮,卻也未侵掠我邦”爲自慰,宣告作罷。趙國倒是真想打一場,但自覺憑一國之力不足以取勝,須聯合齊、楚、魏其中的一個大國方能出兵。可幾經聯絡,三大國各有搪塞,硬是沒有一個願意結盟出兵。齊國是唯一沒有與秦國直接衝突的大國,也是現下唯一可與秦國抗衡的大國。可是,齊國非但不想聯兵攻秦,反樂得看到與秦接壤的各國手忙腳亂,以便從中漁利。心念及此,一股涼氣頓時涌上趙肅侯脊樑。他恨透了這些無義邦國,更恨透了秦國。
“秦國蠻夷,虎狼之邦!”趙肅侯狠狠地大罵了一聲。
這句咒罵迅速傳開,“虎狼”立即成爲秦國的代名。山東列國的口語中漸漸衍生出“虎狼之邦”、“虎狼之國”、“秦爲虎狼”、“虎狼秦”、“秦虎狼”等關於秦國的諸多罵詞。罵歸罵,山東六國終是無可奈何。
罵了一段,中原戰國又恢復了相互攻伐的亂象。
三年之間,大大小小打了四十餘仗,沒有穩定的同盟,甚至沒有臨時的合力,只有混戰而沒有目標。只有秦國似乎遊離於中原亂象之外,冷冷地窺視着一切可利用的裂痕與時機,隨時準備閃電般地出擊。
中原列國之間充滿了仇恨與猜忌,更對“虎狼秦國”神出鬼沒的襲擊戰恐懼不已,生怕這“虎狼”之災突然降臨到自己頭上。於是,各國紛紛在國界修築長城,將自己圈得壁壘森嚴。非但齊魏燕趙楚韓六大戰國開始修築邊境長城,連中山國、宋國也動手修築長城了。
“洪水猛獸,莫如虎狼之秦!”這句咒罵永遠地掛在了中原列國嘴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