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長平佈防 廉頗趙括大起爭端
秦國兵馬東進,趙國立即緊張起來了。
一得斥候急報,趙孝成王急召平原君與一班重臣商議對策。君臣一致判定:秦國只開出大軍十萬,且以左庶長王齕爲統帥,說明秦國並未將爭奪上黨看做大戰;最大的可能,是秦國圖謀先行做出爭奪態勢,而後視六國能否結盟抗秦再做戰和抉擇。基於這一判定,平原君提出了十二字對策:增兵上黨,連結合縱,逼秦媾和。君臣幾人一無異議,當即做了兩路部署:虞卿、藺相如全力連結六國合縱,使齊楚燕儘快與趙國結盟,一舉對秦國形成天下共討之的威懾;增兵十萬大軍,由趙括統領兼程趕赴上黨,使趙軍對秦軍保持優勢一倍的兵力,使秦軍知難而退。
趙括果然幹練,三日之內調齊了十萬大軍西進滏口陘,旬日之間便抵達了壺關城外的大軍營地。大將軍廉頗大是振作,立即在行轅會聚諸將下達佈防軍令。廉頗沉穩持重,進駐上黨兩月,已經帶着軍中將領跑完了全部十七座關隘要塞,踏勘了所有山川重地,已對韓國留下的上黨瞭如指掌。與大將們反覆計議籌劃,廉頗宣示的方略是:三道佈防,深溝高壘,不求速戰,全力堅守。大軍進駐的三道防線分別是:
西部老馬嶺營壘。上黨西南部的沁水至中部的高平要塞,有南北長八十餘里的一道山嶺,是上黨西部的天然屏障。上黨東部南部均有太行山天險阻隔,西部的沁水河谷便可能成爲秦軍進攻的主要方向。這道山地有三處要害:北段老馬嶺,中段發鳩山,南段武神山。其中以老馬嶺爲最要害處。廉頗以這三座山嶺爲依託,派出五萬精銳步軍防守。
中部丹水營壘。上黨中部有一條貫穿南北的河流,名曰丹水。丹水發源於高平要塞的丹朱嶺,東南出太行山處,正當太行山南三陘(軹關陘、太行陘、白陘)之中央地帶,是秦軍從河內北進上黨的必經之路。由於丹水沿岸地形較爲開闊,廉頗在這一線非但派出六萬步兵深溝高壘防守,而且同時配置一萬精銳騎兵做飛兵策應。因了丹水防線是正面迎擊秦國河內大軍的軸心大陣,所以老廉頗同時下令:中軍幕府立即從壺關南遷,在丹水防線北端的長平要塞重築行轅。
東部石長城營壘。馮亭當年率領韓軍駐守上黨,因兵力單薄,在東部壘起了一道東西百里的山石長城,以備敵軍萬一攻破陘口而深入,便在石長城內做縱深防禦。這道長城西起長平關外的丹朱嶺,沿着連綿山巔向東經南公山、羊頭山、金泉山,直抵壺關城西的谷口馬鞍壑。這道長城背後(北面)是漳水流域,前出(南面)是丹水流域。山石長城所在的山坡由北向南傾斜,山南坡陡谷深,山北卻高而平緩,一軍居於長城之上,對南便是高屋建瓴之勢。廉頗軍令:這道石長城防線駐軍八萬,同時做全部上黨防線的總策應。
軍令下達之後,廉頗森然道:“百里石長城營壘,既是上黨總根基,亦是邯鄲西大門。萬一西南兩線失守,這石長城便是封堵太行山,不使秦軍東出威逼邯鄲的血戰之地!爲此,本大將軍親自兼領石長城營壘。”
軍令發佈完畢,廉頗正要請國尉許歷增撥各營大型防守器械與各種弓弩,陡然一聲響亮話音:“且慢,我有話說。”衆將注目,正是增兵主將趙括。
趙括率軍西來,原爲增兵。趙王書命並未明確他是否留在上黨輔助廉頗,亦未明確他在到達上黨之後是否立即返回。趙括聰穎過人,揣摩趙王之意是想看看他能否與廉頗合得來,合則留,不合則回,於是也不請命明確,便自率兵疾進上黨。因了自幼好兵,趙括自然希望親上戰場,一路行軍十分地留心山川地形。畢竟,上黨對於他是太生疏了。一到壺關交接完畢,趙括立即帶着兩名司馬在韓上黨馬不停蹄地踏勘了三日,回來又連夜在一方大木板上畫了一幅“上黨山川圖”,對上黨情勢有了自己獨有的見識。此刻聽完廉頗部署,趙括大不以爲然。雖說廉頗是大將軍百戰之身,論王命論情理論資望,廉頗都是當然統帥,自己理當敬重。然則趙括稟性,從來都是激情勃發,有見識便說,連在趙王面前都是不遮不掩,況乎行轅之兵家大計?更有要緊處,若是趙括不說,趙軍部署便成定局,戰事成敗自是比敬重之情更根本,何能忍之?
“擡上圖來!”趙括轉身吩咐一聲,立即有兩名司馬將軍榻大小的一張木板圖立在了廉頗的大案前。廉頗尚在疑惑,把不定究竟要不要制止這個二路主將,便見趙括指點着木板大圖當先一句斷語,“老將軍之部署大謬也!”只此一句,滿帳愕然。
“馬服子但有高見,說便是。”老廉頗平平淡淡。
趙括目光閃閃,激昂地說了開來:“審時度勢,秦攻上黨必將引來天下公憤,六國合縱只在朝夕之間。秦國有軍十萬,我有大軍二十萬,倍敵而出此畏縮守勢,令人汗顏也!《孫子》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今我大軍雲集,兵精糧足,老將軍不思猛攻之分割之,而一味退守,以三道防線龜縮我二十萬精兵;戰不言攻而只言守,最終必將師老兵疲而致敗局也!”
“馬服子之見,該當如何部署?”老廉頗溝壑縱橫的黑臉已經沉了下來。
“丹水河谷地形寬闊,我當以至少十萬大軍在此與秦軍正面決戰。再分兩路鐵騎各五萬,西路出沁水,東路出白陘,兩側夾攻河內秦軍。如此三面夾擊,一戰必勝,焉有秦軍猖獗之勢!”
趙括說得斬釘截鐵。
“老夫敢問:趙軍與何軍爲敵?”
“便是秦軍,何能畏敵如虎也?”趙括揶揄地笑了。
一大將憤然高聲道:“大將軍以勇氣聞於諸侯,何能畏敵如虎?馬服子有失刻薄!”
“就事論事,目下部署已是畏敵如虎。”趙括又是揶揄地一笑,“如此戰法,只怕老將軍要以退守聞於諸侯了。”
廉頗向側目怒視的大將們擺了擺手,冷冷地看着趙括道:“攻守皆爲戰,最終唯求一勝。馬服子以爲然否?”
“要害處在於:如此退守只能求敗,何言求勝?”趙括立即頂上。
“馬服子聽老夫一言。”廉頗沉重緩慢地走出了帥案,“就實而論,秦軍之精銳善戰強於趙軍,秦之國力亦強於趙國。唯其如此,秦軍挾百戰百勝之軍威遠途來攻,無疑力求速戰速勝。但得曠日持久,秦軍糧草輜重便要大費周折,自然對我有利。此其一也。其二,更有武安君白起統帥秦軍。白起何許人也,無須老夫細說。若開出河內以攻對攻,老夫自忖不是白起對手。便是放眼天下,只怕老樂毅也未必是對手。對陣不料將,唯以兵法評判高下,老夫不敢苟同。”
“老將軍大謬也!”趙括又是一句指斥,“白起根本沒有統兵,老將軍便被嚇倒,何其滑稽也。天下可有如此以勇氣聞於諸侯者?”
“白起雖未統兵,然只要是秦軍,老夫便當是白起統兵!非如此,不能戰勝也!”老廉頗忍無可忍,聲色俱厲。
趙括毫無懼色道:“老將軍只說,進攻之法何以無勝?退守之法何以有勝?否則混沌打仗,趙括不服!”
老廉頗臉色鐵青:“老夫爲將,只知目下猛攻恰是投敵所好,唯深溝高壘而敵無可奈何。”說罷拿起帥案令旗一劈,“諸將各歸本營,明日依將令開赴防區!”令旗當地插進銅壺,徑自大步去了。趙括大是尷尬,狠狠瞪了廉頗一眼,也徑自去了。
見兩員主將起了爭端,國尉許歷大是憂心。當晚正要去勸說趙括顧全大局,毋得與大將軍公然爭執,卻不料趙括派來的司馬已經飛馬到了帳外,請許歷前去商談軍機。許歷笑問都有何人?司馬說出了七八個當年趙奢的老部將名字。許歷頓時警覺,臉色一沉道:“老夫不能前去。你只對少將軍說,此舉大是不妥。”司馬一去,許歷立即修書密封,派一名幹員晝夜兼程送往邯鄲。
平原君接到許歷急報,大皺眉頭,念及趙括與趙王有總角之交併深得趙王器重,立即進宮稟報。孝成王看罷許歷密書,不禁笑道:“這個馬服子,說不下老將軍便挖牆腳,成何體統也。”平原君道:“老臣之見:趙秦首次大戰,當謹慎爲上。老將軍三線佈防深溝高壘,原是穩妥之舉。”孝成王思忖一陣道:“王叔通得戰陣,所謀自是不差。那便教馬服子回邯鄲。只是……”平原君立即接道:“老臣親赴上黨!”孝成王高興地笑了,立即命御書草擬王書。片刻之後一切妥當,平原君立即飛騎西去了。
兩日後抵達上黨,老廉頗已經率領中軍幕府南下長平,趙括的幕府人馬連同三千護衛甲士卻直下丹水出口了,壺關只有許歷的糧草輜重大營與城外馬鞍壑的駐防大軍了。聽許歷一說情勢,平原君頓時大急,當即帶領衛隊越過長平直接南下,終是在丹水出口的峽谷中看到了趙括大營。
“平原君前來督戰,戰勝有望也!”趙括興奮異常地將平原君迎進了大帳。
“君爲大將,可知軍令如山?”平原君面沉似水,當頭冷冰冰一句。
趙括默然有頃,突然擡頭高聲道:“邦國興亡,大於軍令,何況趙括並未擾軍!”
“趙括大膽!”平原君陡然怒喝,“亂命便是亡國,擅動便是擾軍,爾何得強辯!”
趙括面色驟然漲紅,大喘着粗氣,終是咬着牙關忍住了。在趙國,平原君趙勝是從少年時期便極富才名的王族英傑,被天下呼爲“戰國四大公子”時,平原君還不到二十歲。無論是馬上征戰,還是邦交斡旋,抑或俠義結交,平原君都是聲威赫赫,更兼資望深重,在趙國是無可動搖的棟樑權臣。趙括縱是心高氣傲,素常也很是欽敬名士大才,嘗對人笑談:“人以才學見識勝,趙括便服。惜乎天下無才,教趙括如何服人?”有人說給孝成王,孝成王哈哈大笑:“坦誠若此,馬服子可人也!”在趙國,趙括也就是對平原君尚存些許欽敬,只因了平原君是他眼中趙國唯一的“通才名臣”,其餘如藺相如、廉頗、樂毅父子等,在趙括眼中都是“執一之才,不足論也”。今日平原君雖則以威勢壓人,兩句指斥卻也是無可辯駁。尋常之時,人得平原君這兩句指斥,立即便是殺身之禍,而對自己,平原君也僅是指斥而已,並無刑罰加身之意,你趙括還當如何?
一陣喘息,趙括平靜了下來,請平原君入座,將廉頗部署與自己的戰法謀劃仔細稟報了一遍,末了道:“平原君公允論之,趙括錯在何處?”
“馬服子勇氣可嘉也!”平原君淡淡一笑,“然則老夫以爲:數十年來,秦趙無十萬以上之大戰,今番雙方雲集大軍於上黨,將成天下矚目之大決。老將軍初取守勢,縱不能使秦軍知難而退,至少可在不敗之勢下探究敵情之虛實,查明秦軍之長短優劣。相持有許,若情勢確有可攻之戰機,老廉頗也是虎虎猛將,自當大攻秦軍也。君之戰法雖亦無錯,然卻有一大隱患:一旦猛攻決戰有失
,上黨立即便是危局,趙國想增兵都來不及。馬服子熟讀兵書,如何不知此理?”
“未戰先懼敗,夫復何言?”趙括終於是有些沮喪了。
“不說也罷。”平原君笑了,“自古兵無二將,馬服子還要留在上黨麼?”
趙括猛然擡頭:“未奉君命,將不離軍。”
“老夫以爲,你當回邯鄲,使大將軍事權歸一。”平原君的笑意倏忽消失。
“趙括只想出丹水與秦軍一戰,試探秦軍戰力。”
平原君向後一擺手:“宣書。”隨行書吏立即打開一卷王書高聲唸誦起來。孝成王書很是明確:趙括交接大軍已罷,立即隨同平原君回邯鄲另事。趙括聽罷王書,嘴角一陣抽搐道:“君命如此,趙括自當遵從。”平原君很是不悅,沉着臉下令趙括立即拔營起程,先回壺關等候。趙括無奈,只好拔營怏怏去了。
平原君風塵僕僕地另路北上了。到得長平關下,已經是暮靄沉沉。但見關西丹朱嶺上火把連綿東去,宛如無邊無際的一條火龍,滿山號子聲聲,鼎沸一般。前行司馬來報,說廉頗不在行轅,一直在丹朱嶺督修長城。平原君一陣感慨,命隨行護衛在長平關下紮營,自己只帶了兩名司馬舉着火把上山去了。
從陡峭的南坡爬上丹朱嶺,那道遍體鱗傷的殘破巨龍赫然展現在萬千火把之下:鬆動坍塌的石條橫七豎八地散落在山坡,即或較完整的牆段,垛口也十有八九都頹衰鬆動了,丈餘寬的城牆地面到處都是山洪沖刷的坑洞,儲存滾木礌石與兵器的石板倉幾乎無一例外地或坍塌或破損,總之是不能用了。平原君從來沒到過這道赫赫大名的韓國石長城,今日一看,心頭大是沉重。如此百里長城,縱能在開戰之前倉促修葺完畢,卻有效用麼?
驀然之間,平原君耳邊響起了趙武靈王渾厚的聲音:“趙軍以輕銳剽悍爲長,遇戰宜攻不宜守。但守堅壁,事倍功半也。”平原君雖然沒有做過統兵大將,但自少年便在軍中磨鍊,軍旅大要卻是清楚的。大凡堅守,必須以重甲步兵與大型器械見長,且須保證源源不斷的輜重糧草輸送。論戰力,趙國精兵十有八九都是騎兵,若是在大草原般的平原開闊地決戰,趙軍堪稱無可匹敵。然則要說到重甲步兵,趙國實在是一短。百年以來,戰國先後涌現過四支精銳步軍:最早是吳起嚴酷訓練出來的“魏武卒”,其次是田忌孫臏時期的齊國“技擊之士”,再次是商鞅時期練成的秦國新軍“銳士”,最後是樂毅練成的燕軍“遼東堅兵”。如今魏齊燕三大精銳步軍全部衰落,唯餘秦軍“銳士”之旅稱雄天下。趙國胡服騎射的軍法大變革,先後練成的三十餘萬飛騎自然可傲視天下。步軍雖然也是二十餘萬之衆,但與秦軍“銳士”相比,顯然有兩大缺陷:一是單兵戰力與整體結陣戰力不如秦軍,二是重型防守器械不如秦軍完備。說起來,趙國也是多山多險之邦,理當有一支長於守禦山地隘口的精銳之師,如何當年武靈王便忽視了?如今看來,天下整體精銳者唯有秦軍了——秦軍鐵騎與趙軍不相上下,步軍強於趙軍,舟師水軍已經超過了楚軍,各種攻守大型器械更是完備豐富,糧草後繼更是……
“平原君身臨戰陣,老卒不勝欣慰。”
“啊,老將軍。”平原君恍然醒悟,情不自禁地猛然拉住了那雙粗糙的大手。
回到長平幕府,廉頗立即吩咐整治了兩案軍食酒肉爲平原君洗塵。廉頗已經得到了趙括被召回邯鄲的消息,心下輕鬆,對平原君細細說起了自己的種種謀劃,侃侃半個時辰兀自意猶未盡。平原君笑道:“老將軍將一個‘守’字說得淋漓盡致,趙勝實在是欽佩了。”話音一轉,憂心忡忡,“然則,老將軍長遠之策如何?畢竟,一個‘守’字勝不得秦軍也。”廉頗不禁哈哈大笑:“天下何曾有唯守將軍了?趙國精兵之長在攻,老卒數十年疆場,豈能如此昏聵也!”
“好!”平原君拍案大笑,“老將軍一言中的,你只說,何時方可攻秦?”
“攻秦之要在二。”廉頗壓低聲音道,“其一,六國合縱成,至少三晉同心出兵,便是戰機。其時魏國出河內,韓國出河外,秦軍背後動搖,我便兩路大軍攻秦:騎兵出安陽南下,步軍出太行三陘直逼河內。其二,或切斷大河舟船糧道,秦軍必亂,我則一鼓而出。”
“老將軍……”平原君長吁一聲如釋重負,“如此趙國無憂也。”
廉頗一陣思忖,躊躇着道:“老卒尚有一請,平原君忖度。”
“老將軍但說無妨。”
“老卒以爲:此戰當以老樂毅爲帥,老卒副之,可得萬全。”
平原君心下驟然一沉:“老將軍,莫非有甚心思?”
廉頗面色漲紅,吭哧片刻一聲喘息:“老卒所慮,酣戰換將之時,再說便遲了。”
平原君倏忽變色:“老將軍何有此慮?何人何時有換將之說?”
廉頗搖搖頭:“老卒雖則善戰,卻不善說,只恐到時說服不得……”分明是言猶未盡,卻生生打住了話頭。
平原君頓時明白,慨然拍案道:“邦國興亡,趙王便要換將,我等豈能坐視無說?老樂毅隱退多年,更不熟悉趙軍,縱是滿腹智計,何如老將軍對趙軍如臂使指?老將軍若得顧慮,趙勝今日便明說:馬服子若得發難,有趙勝說話!”
驟然之間,廉頗老淚縱橫,對着平原君深深一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