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弦覆在門框上的手指輕輕摩挲了一下, 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琥珀色的眼瞳裡好像有一層黎明的暮靄, 沉沉的帶着看不見的憂傷。
這樣細小的動作卻如同千斤鐵錘一樣砸在葉長歌的心頭, 讓她幾乎要虛脫, 她不敢看溫弦的眼, 那裡好像有一道傷口, 被她親手撕開,滾熱的血從中涌出來,像淚珠一樣墜落在地, 摔碎了,讓人心疼。她有些心虛的將目光移開, 時光似是凝固, 在二人之間撐開了萬丈鴻溝, 冰封萬里。
“是真的麼?”溫弦慢慢的開口,他歪了歪腦袋, 眼神純真的像個孩子:“我真的只想要一個答案而已。”
“何須騙你呢。”葉長歌笑了笑,脣角的弧度冷漠。
“你敢發誓你沒有騙我。”溫弦說,他遠山般的眉宇皺了起來,強烈壓制住的情緒毒龍一樣在體內咆哮,他一字一句的說, 執拗的古怪:“如果你說了謊, 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你!”葉長歌氣結, 她渾身顫抖了一下, 這個誓言令她膽寒。她總覺得自己被溫弦看穿, 他總能握住自己的七寸,把自己釘死在地上。
——真的不能在跟他有什麼糾葛了, 他不是梓宸,他們除了長得相似沒有任何關係,他是毒瘤,是剋星,是危機的徵兆。
“爲什麼不說話了?!”溫弦一步一步走了進來,他的手腕在發抖,身影似是一座即將傾倒的玉山,陰影透着濃重的壓迫力。
葉長歌毫無準備的退了一步,溫弦驀地抓住了她的肩,力量大的讓她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氣,溫弦低下頭,輕輕抵着她的眉心,觸覺溫暖:“你說,我聽着。”
失色的嘴脣在輕微的戰慄,葉長歌彷彿被扼住了咽喉,她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只覺得心臟被人狠狠的抓住了。
“你又何必……這麼執着!”她擡起眸子,眼眶裡依稀有淚水。
“你再說一遍,我就死心了。”
“你只是和他很像而已,什麼都沒了,沒了沒了沒了!!”
葉長歌奮力掙脫了他,有些歇斯底里,在眼淚奪眶而出之前,她飛快的跑出門去,腳步凌亂的她幾次要跌倒在樓梯上,溫弦沒有追上來,反倒是秦洛走上了樓梯,眼疾手快的接住了失魂落魄的她。
“這是怎麼了?”秦洛皺了皺眉頭問,他向來是隔岸觀火的看着這個女子坦然鎮定的處理一切,棋盤上的棋子失控,這盤棋就不好看了。
“沒,沒什麼。”葉長歌搖搖頭,她合了一下眼,猛地睜開:“什麼出發?”
這變化來的突然,好像她身體裡有兩個靈魂,可以隨意操控任何一個面對世人,秦洛有些回不過神來,他用扇子敲了敲手心道:“原來你在擔心這個,這就走啊,我不是來接你了麼!”
“天氣似乎有些不太好。”葉長歌心不在焉的說。
“放心吧,鸞鳳台的頂大的很,風再大雨水也吹不進來,弄不溼你的。”秦洛微微一笑道。
“那就好。”葉長歌淡然道,她不着痕跡的繞過了秦洛,匆匆下樓,秦洛轉身,意味深長的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轉而擡頭看着樓梯上方的那間屋子。
他緩步走上去,推開門,門裡空無一人,唯獨窗開着,冷風時不時漏進來。
秦洛走近了窗,伸手在硃紅色的窗框上摸了一把,有些溼意,他收回手指捻了捻,看見指尖一片暈散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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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鳳台下人聲鼎沸,形形色色的人擠得水泄不通,翠雲閣裡花重金搭建了遮雨的篷,鋪設了厚厚的柔軟的波斯毯,擺好茶水果點,迎了達官貴人坐在靠近檯面的地方。
秦芳就這一點好,她從不阻擋老百姓們來湊熱鬧,雖然他們給不起茶水錢,但是圍在觀臺之外說笑也是被允許的,所以即便是陰天也絲毫不影響這熱火朝天的氛圍。
今天會有帝都的車馬隊經過鄴城,秦芳早早得到了消息,絕不會錯失撈錢的良機,特意搭了這鸞鳳台來吸引人的注意。
絲竹之樂出其不意的響起,人們驟然間安靜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的黏在臺子上,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看漏了一個細節。
高臺上忽然間涌上一羣白衣的妙齡女子,他們手中拿着潔白的羽扇,彷彿兩道清澈的溪流蜿蜒流逝。
在笛聲初歇的一瞬,無數的羽扇同時綻開,臺上的女子們宛若敦煌飛仙般定格了姿態,琵琶叮咚,重重羽扇一層一層的移開,他們飛快的朝兩旁奔跑着,彷彿花朵綻放。
“曲兒!”
不知是誰在底下喊了一聲,惹得衆人都興奮了起來,一聲高過一聲的起鬨。
“花蕊”在一片喧囂之中翩然起舞,她的眼神專注,每一個姿勢都盡態極妍。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覺得世界寂靜了,她可以聽見花苞綻放的聲音,聽到雨珠碎落的聲音,聽見梓宸隔着一條河一座橋,朝他呢喃而語。
塵世中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她統統都不放在眼中。
梓宸,你對我說……
“小心!”
她動作一僵,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她猛的回首,耳畔是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轟然震響,臺下的那些臃腫的男人們慌慌張張的站起身來四處奔逃,匆忙間打翻了桌椅,擺放整齊的瓜果滾落了一地,被踩的稀爛。
暴雨驟降。
葉長歌忽的意識到了什麼,她猛地擡起頭,鸞鳳台巨大的穹頂彷彿墮下的天穹一樣迅速放大,那顏色幾乎要穿透自己的眼眶。
“走啊!”有人猛地拉住她的手腕,奮力的朝臺下奔跑。
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看得見那個人的背影,還有手腕上炙熱的溫度。
柱子折斷,鸞鳳台那引以爲豪的廣闊的穹頂轟然坍塌,宛若野獸的巨口,閉合,咬碎獵物。
葉長歌絕望的閉上了眼。
背後傳來一股大力,將她猛地推下了高臺,她像是一隻折翼的鳥一樣墜下擡去,在潮溼的地面上滾了三滾。
渾身的骨骼幾乎都要散了架,她忙不迭的爬起來,不顧一切的擡起頭看那座高臺,耳邊盡是巨響後的“嗡嗡”餘響。
穹頂滑稽的抵在臺上,錯開幾尺,幾乎是重合了。
那幾根合抱之柱橫七八歪的斜倒在一起,上面參差的缺口令人惡寒。
鸞鳳台像是一個被大卸八塊的巨人。
煙塵瀰漫,葉長歌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她趔趄了一下撲倒臺邊,只覺得胸口被人掏空了,冰冷冰冷的。
“溫弦,溫弦!”她顫抖了一下,嘶聲大喊。
聲音在空曠的地方顯得無比微茫,帶着寥寥迴音,彷彿幾縷殘缺的魂魄,隨風而逝。
她呆呆的站在原地,臉頰上劃過滾燙的痕跡,她無措的用手去擦,卻越擦越多,眼淚像是崩了堤的江水。
“我不該發誓的,對不對…..”她喃喃地說。
雨水“嘩嘩”的沖刷着她的身體,順着她的下巴低落,頭髮溼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寒意徹頭徹尾的將她包裹。
她忽然像是發了瘋一樣的撲上去,試圖搬起那個墜落的穹頂。
“丫頭!你瘋了!”秦洛出現在遠處,他大聲吼着,飛快的衝上來,一旁撐傘的小廝急急的追上來。
秦洛脫下外衣,披在葉長歌身上,然後劈手奪過了小廝手中的傘撐在她頭頂:“一個臺子而已,回頭我找人來修,你快回去別呆在這裡,溼成這樣怎生是好!”
“他還在下頭!”葉長歌猛地轉過身,死死的拽着秦洛的衣襟:“你快找人把他救出來,我求求你了!”
秦洛看了看廢墟,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救不出來了……就算找出來,恐怕也不成人形了。”
葉長歌的瞳孔急劇的收縮了一下,她猛地推開了秦洛。
“我後悔了。”她笑了起來,眼角彎彎,笑的淒涼,不知在對誰說:“就算我一輩子回不去,我也不想他死啊……”
“他對你很重要麼?”秦洛皺了皺眉頭問。
“是啊,是很重要。”葉長歌喃喃地說:“梓宸已經死了,這世上,沒人比他更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