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仃的雨從短短的欄杆間漏了進來,落在草堆上,盈盈發亮。窗外夜色瀰漫,彷彿深不見底的山中寒潭。
西決狠狠甩脫了獄卒的手冷笑一聲道:“我自己來,別碰我。”
他彎腰跨進門去,然後挑眉看着獄卒拴上鍊子。
“告訴你們的主子。”他像一匹舔血的狼:“關我沒關係,如果敢對陽仕做什麼,我保證你們整個夏朝都吃不了兜着走。”
獄卒看了他一眼,眼裡依稀帶着譏笑,頭也不回的走了。
“你!”西決勃然,他撲上去抓住欄杆狠狠的搖晃,手上的鐵鏈撞擊發出鏗鏘的響動,在偌大的牢裡散出回聲來,空寂的可怕。
他有些遲疑,發呆間有個聲音響了起來,涼涼的像是飄落的雪。
“他們不敢動陽仕的。”
西決覺得這聲音耳熟,這淡漠的感覺更是熟悉,他循着聲音走近牆邊,聽到那聲音笑了:“我和你算是跌進了同一個坑裡。”
“丞相大人?”西決的眉頭擰成了一個垂直:“真是冤家路窄。”
他乾脆坐下了,背抵着牆壁,感受到葉長歌在另一頭大約也是這番動作,只覺得世事無常。
“你剛纔說他們不敢動陽仕,是真的麼?”
“當然。”葉長歌道:“兩國邦交,本來動你已經很不妥當了,又如何敢去動公主?”
“那爲何我......”
“總有那麼幾個人,爲了一己私利,什麼也不顧的。”葉長歌笑了笑說。
西決陷入了沉默,又聽葉長歌道:“起先我還不信,現在想想就全明白了,不過我還是想知道西決大司命去了哪裡?”
過了很久偌大的牢裡一絲動靜,“西決”才緩緩啓脣:“他半路出了意外。”
“好一個意外啊。”葉長歌悠然而笑,意味深長。
“西決”猛的咬牙,他有些躊躇着:“你是怎麼發現的?”
“剛開始和你交手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對。”葉長歌沉吟着回答:“赫赫族擅長騎射,繭子該長在手指兩側纔對,而你手指兩側平滑無比反倒在掌心有着厚繭,那是使劍人的體徵。”
“還有呢?”
“你完全沒有作爲一個來使所具備的特點。”葉長歌的聲音裡帶着幾分老練,犀利的剖開了“西決”的心:“你情感波動很大,如果我是你們的大汗就絕不會讓這樣的人擔當使者,那太容易搞砸事情了。尤其是對陽仕公主,你疼愛她已經完全超出了一個下屬對一個公主該有的敬畏。再加上......”葉長歌忽的笑了:“你的目標是皇上。”
“西決”渾身一顫,他猛地握緊了拳頭,青筋怒張,他警惕的回過頭,看到的只是一堵牆,看不到牆另一頭,年輕丞相臉上的笑意。
“那個死去的宮女偷吃了皇上的碧根果。”葉長歌道:“皇上如此震怒,恐怕也是想到了那碧根果原本是要毒誰的,纔會感到後怕。當然我不排除那宮女是被人指使了這麼做的,但是她沒想到那碧根果裡頭除了化血蠱蟲,還有另外一種毒。”
“蜘涎。”
“大概就是這個名字吧。”葉長歌說:“那天她倒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眉毛裡浮出來的蜘蛛痣,太醫糊塗,只顧着查驗化血蠱蟲,忽略了這一點。”
“那你當時爲何不說。”
“當時......”葉長歌自嘲,她想起了自己當時的模樣,幾近失魂落魄,所有的理智都沒有了,哪裡還有他平日的作風?
——果然那個男人,是個禍水。
“你猜的很對。”“西決”的頭重重的嗑在了牆上,嘆息,放棄了似的。
“你叫什麼名字?“
“玉璇璣。”
葉長歌猛地一怔,一瞬間,她腦海裡的許多東西融會貫通了。
可是,明明都是一些虛無縹緲的猜想,爲何就機緣巧合的都說中了呢!
“你是玉家的人?你有一個被仇家害死的妹妹......”葉長歌喃喃的說。
“你怎麼知道?!”
“是啊,我怎麼會知道呢......”葉長歌有些不可思議的笑着說:“你的仇家是皇上麼?”
玉璇璣默然,沒有否認。
葉長歌閉上了眼,她覺得自己似乎真的被神來之手握住了,很沒有來由。
“就算你什麼都知道又怎麼樣呢?”玉璇璣嗤笑了一聲,擡眸看着獄卒板着面孔走過他的面前,走到隔壁。
“丞相大人。”獄卒口氣倨傲:“自己出來吧,也好讓咱們兄弟省點兒力氣。”
“你們這是準備審我?”葉長歌換了個姿勢,冷漠的斜睨着他們。
“要不然呢?請大人蔘加國宴麼?”獄卒一陣冷嘲熱諷。
葉長歌倒也不惱,她抄着手臂慢慢的說:“我朝文官受審向來要遞交公文,起碼要經過五級官員批閱,再由丞相親自簽印下達旨意方可執行。此番我不在位,起碼也該該是經過皇上玉璽的事兒,據我對刑部的瞭解,這些步驟沒個兩天是搞不定的。”她懶懶的擡起眸子,譏諷:“拿來聖旨,我即刻便隨你走。若是沒有,我寸步也不離,好賴我也是個丞相,濫用私刑這種事我相信你們趙大人還是不夠膽子做的。”
獄卒啞口無言,悻悻然離去。
玉璇璣在那頭“撲哧”一聲笑了,他又好氣又好笑:“你這傢伙,就屬嘴皮子最溜。”
葉長歌輕輕嘆了口氣,揉了揉腦袋:“也拖延不了幾刻,若真落到了他們手裡受審,我怕是半條命也該沒了。”
“我看你和皇帝感情挺好,怎的說翻臉就翻臉。”玉璇璣嗤笑道:“果然皇家每一個好東西。”
“古來君臣多嫌隙,對於這點我一點也不奇怪。”葉長歌漠然道:“再加上一個善於煽風點火的枕邊人,我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他對我有猜忌,即便我逃的了這一次也逃不了下一次。”
“你們有個詞叫做‘四面楚歌’,形容你合適不過了。”玉璇璣道:“外有敵,內有鬼。”
“你信那些都不是我做的?”
“泥模子固魂這法子雖然赫赫族有,但也失傳很久了。”玉璇璣道:“就算你再怎麼神通廣大也不可能搞到手,家賊比什麼都難防。”
“我......”葉長歌皺了皺眉,忽然看見綠柳匆匆奔了進來。
“大人!你怎麼樣!”綠柳小臉慘白,她抓着欄杆急急的喊道。
“還好,你怎麼來了?外面獄卒都買通了?”
“恩。”綠柳點點頭道:“我也不會待多久,只有一件事要告訴大人。”
綠柳貼近葉長歌耳畔低語了一陣,憂心忡忡的看着她。
“果然。”葉長歌苦笑道:“千真萬確?”
“我洗她衣服的時候親眼看見的,有泥巴在上頭。”綠柳恨恨道:“當真是不知好歹。”
“是趙裘善於見縫插針。”葉長歌摸了摸下巴。
“那怎麼辦?楚問筠膽子那麼小,一定不肯自首!”
“那就不要自首咯。”葉長歌說:“你去這麼跟她說......”
玉璇璣目送綠柳離去,不由得好奇道:“你在後宮嬪妃裡還有眼線?不賴啊。”
“談不上眼線,不過有些交情罷了。”葉長歌淡淡道:“玉璇璣,我跟你做一筆交易,如何?”
她驀然鄭重起來的語氣讓玉璇璣微微一怔。
“替我頂罪,我保證陽仕公主可以嫁一個好人家。”
玉璇璣渾身一顫,脊背緊繃如一張滿弓,他慢慢的抓緊了身邊的稻草。
陽仕太像他妹妹了......他那個被仇家陷害致死的妹妹,當他看到她將作爲一個籌碼和親到異國他鄉,他覺得忿恨覺得心痛,他一腔思念悲憫統統傾注在了她身上。
“這難道不是你的目的麼?”葉長歌緩緩道:“陽仕公主天生神智殘缺,你不想她被夫君厭棄纔會對九王爺下此毒手。”
“你什麼都知道......”玉璇璣喃喃自語,他苦痛的閉上眼,心中掙扎:“但這不是我唯一的目的!”
“當然,你大仇難報了。”葉長歌似乎早料到他會這麼說:“只是不同我合作,我們倆都得死。”
“我還有的選麼?”玉璇璣苦笑:“你能保證陽仕可以......”
“我葉長歌對天發誓。”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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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清染知道楚毓不會厭煩自己,她一直對楚毓若即若離,不似趙嫣熱烈霸道,果不其然,鄭初通報之後她便得以進入御書房。
楚毓坐在案前,眉頭緊鎖,皆是倦色。
“皇上何苦爲難自己。”衛清染走到他身後,替他按揉太陽穴。
楚毓不說話,但是緊繃的身軀漸漸的鬆弛了下去,衛清染轉身沏了一杯茶呈給楚毓,垂眸看見他面前案上的公文,正是葉長歌的案子,她假裝沒有看見。
楚毓將茶水一飲而盡,長舒了一口氣,衛清染歪着頭看了他一會兒,起身道:“臣妾去請貴妃娘娘來伺候皇上吧。”
“不用。”楚毓揮揮手:“朕當真如此不招人喜?”
衛清染詫然道:“皇上何出此言?”
“朕的青梅竹馬,算計朕。”楚毓抱住了頭,憤憤然道:“如今連你也要棄朕而去?!”
“臣妾只是怕打攪了皇上。”衛清染走到他身畔低聲道:“皇上想多了。”
“清染,朕很多時候覺得嫣兒在身邊很累。”楚毓抓住她的手說:“她說的話,真真假假......”
“皇上是明君。”衛清染道:“若是皇上只是愛貴妃,那便不會猶疑至此了。”
“朕要怎麼樣才能不猶疑?”
“耳聽爲虛,眼見有時亦爲虛。”衛清染道:“皇上不如問問自己的心,在心裡駐留良久的便是真的。”
“比如?”
“皇上對貴妃的愛永遠都是真的。”衛清染說:“丞相對皇上的義也一樣是真的。”
楚毓怔了怔,下意識的低頭,目光停留在案上那方公文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