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場風波在塔別爾的生活裡只是掀起了小小的漣漪, 很快就過去了,大部隊又進行了一番遷徙,停頓下來後, 更大的風波就此發生。
蒙丹留下了一封書信讓她去山腳下的松針林會面。
塔別爾的心因爲這封書信上的一筆一劃跳動不已, 像是揣了一隻亂撞的小鹿。
蒙丹是她的青梅竹馬, 也是她傾慕已久的人。蒙丹十七歲的時候就開始跟隨父親在外經商郊遊, 很少見面了。她一直很想念他, 生怕他們之間的情分就此淡了下去,如今入冬後大雪封山,蒙丹鐵定是走不了了, 居然還約她見面……肯定也很想她了纔對。
她卷着辮子美滋滋的想着就要出門,撩開簾子, 她發現天際是厚重的蒼藍色, 彷彿風暴前的大海, 肅穆而宏偉,讓她有些想要退卻。
但是蒙丹多久纔回來一次啊, 又是多久才和他見一次面啊?約她在僻靜的松針林見面,肯定是有很多悄悄話要說。
這誘惑對於懷春的少女來說是巨大的,塔別爾猶豫了一會兒,看見姆媽正在忙碌便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
出了帳篷她就再沒有顧忌的奔跑起來,屢次三番因爲厚厚的衣服跌倒在雪地裡, 但她無比歡快的爬起來繼續往前跑, 好像連冰雪都是柔軟而溫暖的。
再次摔進雪堆裡, 她愣了愣聽到一個熟悉又冷定的聲音:“跑這麼快, 是要去哪兒?”
循着聲音看去, 赭色的斗篷包裹着的人站在不近不遠的地方居高臨下的看着她,眸光卻是意外的清澈。
“我不告訴你。”塔別爾臉色一紅, 撅嘴道。
“隨便你。”她漠然道:“但是,你壓到我的東西了。”
“哎?”塔別爾一愣,低頭爬起來,發現一根紅繩被深深地壓進了雪堆,另一頭有一個竹籠平平的放在那裡。
“你這是要幹嘛?”她納悶道。
“打獵。”對方面無表情的說。
“打獵?”塔別爾笑噴:“這大冬天的,你上哪兒打獵去!”
“是麼?”她秀氣的眉毛擰作一團:“我還不知道。”
看她那極力思考的模樣倒是多了些人間的氣息,塔別爾不禁對她產生了一些親近之情,繼續絮絮叨叨:“動物冬天都躲起來了,纔不會出來讓你抓呢,所以我們族到了冬天都是吃屯糧的,沒人出來。”
“原來如此。”對方輕輕地嘆了口氣,有些失望。
塔別爾愣了愣忽然覺得有些不太對,她試探性的問道:“你沒有東西吃了?”
“是啊。”對方轉身,鬆開了手裡的繩子,好像在說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給我送東西的人沒有來。”
“這樣啊。”塔別爾看她就要走遠,不禁急急的叫道:“我給你送東西吃,你等等!”
“不用,無功不受祿。”對方冷漠的說。
“你上次不是救了我嘛!”塔別爾不以爲意:“就當是我對你的報答!”
她麻利的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雪開懷道:“你稍微等等,等我回來了再給你帶吃的東西來。”
對方回過頭來幽深的看了她一眼,隨即又轉了回去,她彎腰去整理自己翻卷的衣角,漫不經心道:“如果你是去見男人,我勸你最好別去。”
“爲什麼!”塔別爾臉色一變脫口叫道:“我都好久眉間蒙丹了,我可想他了。”
“他未必想你。”對方簡潔明瞭的說,聲音裡帶着一絲嘲諷的笑意。
“怎麼可能!”塔別爾彷彿被刺痛了,有些憤慨:“他不想我怎麼會約我見面呢!”
“是啊。”對方冷笑一聲道:“定然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胡說!”
“我胡說?”對方直起身體,脊樑筆挺,傲然佇立,說出來的話語和身影一般犀利冷銳:“他若是真的在乎你,會讓你獨自一人踏過荒原去那樣偏僻的松針林?你若是半路上遇上暴風雪,或是冰裂,或是其他的什麼事又該如何是好?所以,別開玩笑了。”他頓了頓低聲說:“別被感情矇蔽了眼睛。”
塔別爾渾身顫抖了一下,她退了一步惶恐的看着她,像是看着一個魔鬼。
“你亂說!”她狠狠的一跺腳,捂着耳朵飛奔離去,這一次她跑向的是家的方向,卻不是松針林。
翌日,她見識到了讓她無比恐慌的一幕。
蒙丹的父親捆綁着蒙丹跪在她家帳子外,負荊請罪。
據蒙丹的父親說,蒙丹是一時糊塗纔會想出騙她去松針林,將她綁架勒索她阿爸錢財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來。她那天沒有去,蒙丹以爲她發現了自己的心思,死來想去覺得還是主動一些來認錯,博一個輕一點的懲罰。
塔別爾沒有去見蒙丹,更沒有心思去聽他的那些累贅的懺悔的言辭,她把自己蒙在被子裡,放聲大哭。
哭完了,她覺得痛快了很多,莫名的憶起了那天,赭色斗篷下的那雙眼睛,平靜的冷淡的,彷彿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她突然間覺得,如果她也像自己這樣放聲哭一場,也許就不會那樣疏離的面對人事。
她對那個人充滿了感激和敬佩,更多的還是好奇。
外表越是靜謐,越有不可言說的秘密。
她再一次去尋找那個帳子。
這一次,沒有發生意外偶遇,她進到了那個帳子裡,瀰漫着淡淡的書墨的氣息。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將包袱裡的肉類,饃餅都搬了出來,然後端端正正的跪坐在那兒,一副崇敬的模樣,好像再拜一尊佛。
對方有些納悶的回頭看着她。
“謝謝你。”塔別爾一本正經的說。
“不用謝,我只是隨口那麼一猜。”
“你猜的真的很準啊。”塔別爾說:“你怎麼知道的呢?”
“因爲……”對方低下頭,拳頭倏地握緊,微微顫抖:“沒什麼。”
“你說啊。”塔別爾有些急了:“你說出來心裡就會舒服了,像我一樣哭一場就好了,別總是憋着,憋久了你會對世界失望的。”
“我還能再失望一些麼?”對方忽的反問,苦笑。
“你是不是,也被男人騙過?”塔別爾小心翼翼的問:“被一個,你很喜歡的,很信任的男人。”
對方渾身都緊繃了起來,良久,她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笑了笑:“是啊,他騙得我好慘,讓我墜落到萬丈深淵離去了。最可恨的是,我居然不能恨他。”
塔別爾迷惑的看着她,明明該痛哭流涕的事情,她卻總在笑。
“她是中原王朝裡流放出來的不祥之人。”阿爸和姆媽反覆的警告她:“你小心惹禍上身,離他遠一些!”
塔別爾嘴上應承着,心裡卻不這麼想,他對那個女子懷抱着深切的憐憫,還有好奇。
於是她鍥而不捨的又去了。
這一次她帶了更多的吃的用的,恭恭敬敬的放在對方面前。
對方有些無可奈何。
“告訴我吧。”她說:“你幫了我那麼多次,我也想幫你分擔痛苦。”
“我不需要。”對方轉過身去不看她:“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相信你的親人朋友也都警告過你。”
“我不相信道聽途說,只信親眼所見。”塔別爾很執拗:“我把你當朋友,你別總把我拒於千里之外好麼?”
對方輕輕嘆了口氣:“有時候親眼所見也未必是真的。”她斜身靠在桌案上,慵懶而笑,放棄了一切似的:“你既然想知道,我就通通告訴你。我原本的名字叫葉長歌,是中原王朝的丞相,在被一個叫溫弦的人拉下馬之前。”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在朝堂之上,她被千夫所指,那個男人信步走上大殿,對皇上拱手,脣角的弧度冷漠而矜貴,好似一隻天鵝。
“溫大人才華橫溢,不遜於葉丞相。”趙裘笑盈盈地說:“所以皇上不必擔心流放了葉長歌朝中會賢才缺失,要知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新的往往是更好的。”
她覺得地動山搖,渾身的骨頭都要被抽走了,說不出的恐慌,空洞感幾乎要將她吞噬了,她迷茫的扭頭看着溫弦的側臉,熟悉的模樣,陌生的表情,所以一切都還是陌生的。
他到底是誰?她從來沒有了解過他。
“微臣以爲,寧缺毋濫。”溫弦面無表情的說:“像葉丞相這樣的人即便有再好的才學,若是留在朝中也只會毒害他人。”
這一次,她是徹徹底底的衆叛親離,孤立無援。衛清染失子,與她決裂了,沒有人可以幫她了,最重要的是,連她自己都不覺得自己還可以被拯救。
臨走那一天,她無視手腕上的鐵質鐐銬,輕鬆的將一隻紫竹的簫放在了溫弦的手心裡。
“謝謝你還來送我。”她笑的言不由衷:“雖然我知道你的本意是來看我的洋相。”對方意料之中的漠然,葉長歌繼續說着她覺得根本沒有必要說出口的話語:“這隻簫是我還給你的,其實早該還了,只是先前總是沒有機會,後來……我以爲我們倆之間的關係已經不需要……看來是我錯了。”她低頭,咬了咬嘴脣,逼迫自己繼續說:“現在還給你了,我們自此以後兩不相欠。”
她將溫弦的五指握緊,肌膚上的溫度火一樣燒灼着她的心,她忽然間覺得悲傷,那種滅頂的悲傷和絕望,比項梓宸死去的時候更加猛烈。
她感受到對方的手臂微微一僵,掙脫了。
“我只是要回了原來屬於我的東西罷了。”溫弦說。
她有些不能懂,也無力再去思考。
“江湖不見。”溫弦說:“你保重。”
她輕輕笑了一聲,所謂流放她不是不明白,半途中趙家人一定會派人來暗殺她,然後謊稱是意外。
“你知道麼?”她看着霧濛濛的天空說:“一個人第一次犯傻是愚蠢,第二次犯傻就是不可饒恕,我的確是該死,而我現在也很希望死。因爲,即便是這樣我也不恨你,我居然不恨你。”她怪異的笑出了聲:“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連恨都不會恨的葉長歌,沒有活下去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