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世璃雖對溫弦有萬般不滿, 但不得不承認,他的到來對於他在軍中的形勢如虎添翼。
經過上一次的事,趙撫形同被軟禁, 楚世璃大權獨攬, 軍中將士起初還有許多質疑他的能否獨當一面。然而夏朝大軍在半年內壓倒性的殲滅了赫赫族數支敵軍, 連連告捷, 一時楚世璃聲名大噪, 在京中乃至皇宮中都傳遍了他的事蹟。
當然,那些事蹟中從未有過一個赫赫族軍師的影子。
葉長歌在宮中聞此亦是十分欣慰,每月她都會寄去家書, 以確認楚世璃的安危。在宮中趙嫣已經形同失寵,楚毓雖未說將他打入冷宮, 卻再也沒有去見過她, 楚毓沒有再親近過其他的妃嬪, 只是時常去同衛清染聊天談心,相敬如賓, 前朝人洞若觀火,知曉此時權勢已然朝丞相府傾倒,各個都如牆頭草一般趨之若鶩,一時丞相府又門庭若市起來。
這樣的安泰讓人留戀又感慨,葉長歌知道他只待趙撫完全倒臺的那一日, 趙嫣會跌入谷底徹底爬不起來, 而他也算是完成了畢生的心願, 再無遺憾。
葉長歌每月寄出的信楚世璃必定會予以回覆, 這一次卻沒有, 時間一日一日推遲,她愈發焦急, 終於她經過一夜未眠的斟酌,決定去問問楚毓的情形。
剛到御書房外,就聽到裡面傳來摔東西的聲音,鄭初惶惶然走出來望着葉長歌道:“丞相大人,你來的正好,皇上正發怒呢!”
“可是爲了軍營之事?”葉長歌道。
“可不是嗎!”鄭初用一隻手掩在嘴邊低聲道:“趙大將軍這次,嘖。”他搖搖頭,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葉長歌會意,徑直走了進去。
她隱隱猜到了什麼,反倒定下神來,進去之後看見楚毓鐵青着臉色,也沒說話,只彎腰撿起了地上的密函,徐徐遞還給楚毓。
“丞相自己看看。”楚毓並不接,啞着嗓子說。
葉長歌點點頭,展開那密函,神色一凜,她倏地捏緊了宣紙兩端,指節發白。
原來,趙撫爲了拉楚世璃下馬,奪回兵權,不惜勾結了赫赫族奸細刺殺楚世璃,好在楚世璃貼身護衛防範周密,雖未傷及性命卻是重傷。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趙撫,這封密函雖然筆跡同從前有些不同,但是言辭明確條理清晰,比之趙撫那時的含糊其辭,報喜不報憂的糊弄朕要好上許多。”楚毓冷冷笑道:“同他女兒真是一般德行!傷朕和朕的兄弟,分毫不留情!朕是將怎樣的毒蛇猛獸放任在外那麼久,想想都是心有餘悸!他若還有兵權,朕豈不是連龍椅都坐不穩了!”
“小九如今怎樣了!”葉長歌急切道:“邊疆環境艱苦,也不知能不能好好養傷。”
“這你放心,方纔探子說小九沒事,只是需要多休養幾日。”楚毓的臉色緩和了幾分安慰道:“等到他回來,朕必定好好論功行賞。”
“失之桑榆收之東隅,趙撫這樣的臣子不要也罷,反倒是收穫了九王爺這樣的英勇將才,也算是不錯。”葉長歌鬆了一口氣:“那皇上準備怎麼處置趙將軍。”
楚毓的眸子輕輕收縮,宛若一道閃電掠過:“從前蔑視天子,如今通敵叛國,押回京中,斬。”
葉長歌只覺天靈一陣清明,全身痛快,她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氣壓制這樣的快意,緩緩拜倒:“皇上英明!”
“至於趙嫣。”楚毓闔眸,似是不忍似是厭倦:“打入冷宮,朕永遠也不想看到他。”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她父親的事不用告知她,免得她難過。”
葉長歌不語,只是默默地退出了御書房,她知道楚毓心中動盪需要冷靜,自己也同樣如此。
她擡起頭,看着萬里晴空,多年來從未如此輕鬆自在。
“梓宸,你若泉下有知,該多麼高興。”她喃喃自語,眼角依稀有淚光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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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弦守在楚世璃的帳外,身旁篝火明亮,時不時“噼啪”爆一聲,燒的正熱烈,他卻沒來由的打了個噴嚏。
搓了搓手臂,他只道這荒山野嶺還是有些涼意的,不禁打算進帳子尋一件衣服。
楚世璃被刺的那一劍其實遠比信中輕描淡寫來的要兇險,那一劍如胸三寸,擦着心臟而過,若不是他當機立斷,用盡全力徒手劈斷了劍刃,恐怕早就沒命了。溫弦趕到的時候看他坐在血泊裡,竟然還很清醒,手掌上有深深的裂口,也一同流着血,不禁油然而生幾分欽佩。
然後楚世璃就暈了過去,直到現在還沒,完全醒過來。
溫弦無法,只得代勞了一切事務,包括京中那一封家書的回覆。
他盯着那一行行娟秀的蠅頭小楷望了很久,心裡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只覺得難得能有些什麼讓他焦頭爛額,他撓了撓頭,想到寫信人的冰雪聰慧,還是決定捲起袖子用左手寫了一封,然後交給了幾日後來的京中探子。
趙撫不日就會被押回京師,但爲了防止楚世璃再有什麼變故,他每晚都守在帥帳外。
他躡手躡腳的走進帳子,從一旁的屏風上取下掛着的外衫,忽的聽見楚世璃低低的□□。
“長歌.......”
溫弦的動作一滯,緩緩回首,他薄薄的嘴脣下意識的抿成一線,脣角的紋理鋒銳如刀。
楚世璃重複着那幾個音節,含糊卻又執着。
溫弦默然退出了帥帳,夜風拂過他的臉頰,竟是比之前更涼,但他心底卻很煩躁,像是燃了一把火,燒的胸口悶痛。
攥緊了手中的衣衫,溫弦擡起頭看着浩瀚夜空,一望無際,這地方離京師很遠,所謂春風不度玉門關,大致如此。可就算離得近又如何呢?他不能回去,不能像楚世璃一樣一朝凱旋,錦衣還鄉,正大光明的回到她身邊去。
“嘩啦啦”一聲,是帳子被掀開的動靜,溫弦猛地回過頭,看見楚世璃一手挑開簾子,煢煢立在那兒,他只披了一件外套,容色憔悴,目色卻炯炯。
他正了正神色,斂去了先前的異色,微微一笑道:“王爺怎麼起來了?”
“我好像昏了好幾天了,現在醒過來也不奇怪吧。”楚世璃有些疲憊的回答,扯緊了衣衫走上前同他並肩站着:“倒是你,還不睡呢?”
“不敢懈怠啊。”溫弦笑了笑,轉頭看着天。
“這幾天辛苦你了。”楚世璃有些歉疚的笑了笑。
“王爺說笑了,不過是職責所在。”溫弦疏離道:“現在還早,王爺可回去再休息休息。”
楚世璃輕輕搖搖頭,卻是堅定不移。他席地坐下,臉龐因爲失血在月光下顯得幾許蒼白,但是說話的聲音卻很清晰。
“已經睡了很久了,睡不着了,而且做了個夢,怕睡了就忘記了。”
溫弦的神色一動,眉峰攏聚。
“說來聽聽。”他似笑非笑。
楚世璃抱膝,有些恍惚,脣角的弧度卻很癡迷:“我夢到一個女子,在跳舞。”他合上雙眼,低聲沉吟:“她一身白衣,翩躚旋轉,正如詩文中所寫的那樣,彷彿兮若輕雲之閉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可忽近忽遠,若即若離,正如那洛水之神一樣,不可觸及.......”
“洛神不過是傳說,世人願望之所在,自然遙不可及。”溫弦道,他眯了眯眼,有些冷淡。
“是啊。”楚世璃低下頭,將下頜抵在膝蓋上,喃喃道:“不過南柯一夢。”
二人相對無言,各自懷有心事,一直到朝陽升起,赫赫族遣來使送來了議和的信物。
“議和,丞相怎麼看?”楚毓放下摺子道。
就在議和的消息傳到前不久剛剛問斬了趙撫,去除了楚毓的心頭大患,更是去除了葉長歌的心頭大患,趙嫣在冷宮之中,消息被封鎖的極爲嚴密,她還並不知曉此事。
衆人心中的輕快不言而喻,如今赫赫族又議和,無疑是錦上添花,但朝堂上仍有許多聲音支持乘勝追擊,一舉攻破赫赫族,也不知楚毓心中作何想法,葉長歌瞅了瞅楚毓的神色才徐緩道:“皇上以爲如何?”
“朕在問丞相,丞相反倒問起朕來,真是躲懶。”楚毓笑了起來:“丞相近日總是躲懶。”
葉長歌略帶赧然的低下頭,不置可否。她發現,扳倒了趙家,彷彿人生再無宏願,即便在這朝堂之中,也漸漸沒有了握住權力的慾望,一切都順其自然,隨風而去一般。
這些自然不能同楚毓挑明,她打起精神來,沉穩道:“微臣以爲,赫赫族既然有議和之心,那不如順水推舟。也免得戰事延綿,傷國傷民。”
“唔。”楚毓沉吟道:“只是如今,我們的軍隊正逢大勢,若是一舉攻下,將赫赫族變成我們大夏朝的疆土,那便再無後患。”
“皇上是明君,自然比微臣更加明白恩威並施的道理。”葉長歌道,她心中微微嗟嘆,也不知是不是爲了彌補自己從前的許多事,如今卻是希望許多事皆大團圓。
“也是,若是議和,那小九他們應該也就能很快回來了。”楚毓微微一笑道。
小九。那是葉長歌心中最後的一塊石頭,她走出御書房,心中難得的愉悅,徑直回了丞相府。
卻不想那一頭,楚毓凝視着議和的奏摺,面沉如水。
“皇上。”鄭初在一旁低聲道:”要不要傳膳?”
“鄭初。”楚毓沒來由的開口道:“你說人是不是都會變?”
鄭初冷不丁打了個寒顫,迅疾換上慣有的笑容道:”歲月催人老,自然都是要變的。”
“朕指的不是這個。”楚毓合上眼,疲憊的靠在椅背上:“從前,丞相是個多麼殺伐決斷的人,如今竟然會爲了維護赫赫族而慫恿朕議和。”
鄭初渾身一凜,他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卻只作不知:“皇上說的這些奴才愚鈍,都聽不明白。”他頓了頓又道:“奴才只管打點好皇上平日裡的瑣事,那這冷宮裡的膳食供給......”
“鄭初,這種問題以後不必來問朕,朕已經說了,昨日是最後一次去見貴妃,從此以後朕的生活裡再無此人。”楚毓冷冷道,他覺得頭很痛,趙嫣怨毒的笑聲一直在耳畔響個不停:
“我竟還求你放過我!你算什麼呀楚毓!”
“沒錯!你就是比不上項梓宸!無論面子還是裡子!統統比不上!”
“我若是早些遇到項梓宸!無論如何也不會嫁給你!”
“就是因爲你,我纔不能正大光明的和項梓宸在一起!”
他咬緊了牙,恨恨道:“從前趙撫何等忠肝義膽,而她又是何等溫柔體貼,但都變了,變得面目全非。她和她父親的嘴臉朕算是看了個明白,因此她說的話朕不會全信,也不會全然不信。”他捏了捏鼻樑夢囈一般道:“若是趙嫣說的話都是真的,朕竟然將先帝薛妃和赫赫族柯察爾可汗的孽種養在身邊多年,還賦予了他那樣大的權力,朕想想就覺得心有餘悸。”
鄭初大氣也不敢出一個,只唯唯諾諾的聽着。
“鄭初,你是朕最後的心腹。”楚毓霍然睜開眼,厲聲道:“今日的話若是傳出去半句,你明白後果!”
“奴才明白!”鄭初“撲通”一聲跪下道。
“不論葉長歌是爲了小九,還是爲了他的赫赫族,朕都必須要做些什麼了。”楚毓計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