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噩夢驚醒, 葉長歌彷彿水裡撈出來的一般,渾身溼透。
她緊緊的抓着溫弦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長歌, 長歌!”溫弦一遍遍的在她耳畔呼喚着。
她漸漸回過神來, 屋子裡濃烈的藥氣讓跌宕的心神迴歸寂靜, 她軟癱回去, 小蘿蔔頭眼疾手快給他墊了個軟墊。
“我......”葉長歌張了張嘴, 覺得嗓音沙啞不堪,溫弦已經將藥碗端了過來,舀起一勺吹了又吹, 放至她脣邊。
與之前的味道不大相同,今天的藥多了幾分辛辣, 葉長歌皺眉避了避, 將臉別到一側。
溫弦倒是很耐心:“之前的方子好像沒什麼用處, 我又尋了一個大夫給你換了個方子試試,加了幾味藥, 良藥苦口,別耍小孩子脾氣,來。”
葉長歌沒有動。
溫弦神色凝重,他放下藥碗,示意小蘿蔔頭先出去, 小蘿蔔頭識相的帶上了門。
屋子裡一片寂靜, 幾乎可以聽到兩個人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溫弦道:“歸月回來的時候看到有官兵離去, 有誰來過了麼?”
葉長歌的呼吸倏地變得急促, 她眼睫輕顫,溫婉的瞳孔緊緊的收縮。
“是楚世璃?”溫弦輕聲道:“應該說是皇上。”
“你都知道了?”葉長歌猛地坐起身, 怒不可遏,動作太過劇烈,她狠狠的咳了起來,溫弦將她摁回軟墊上,替她順氣,遂肅然道:“要說話,先喝藥,不要逼我灌你。”
一邊吃藥,溫弦一邊道:“我不過也是出門才聽到一些傳言,想着不經證實也不能先告訴你,不過他今天找來想必也花了好幾天功夫,準備也夠充足了罷,實話都交代了?”
“可不是。”葉長歌冷然而笑:“弒君奪位,我從來沒想過他會變成這般模樣!”她氣道:“如此心狠手辣,簡直不像是從前我認識的小九。”
“說到心狠手辣,你不也一樣,還有我。”溫弦淡淡道:“從前誰都是純良無害的,可人都會變。”
“他跟你我不同!我們是經歷過磨難的人!”
“是你把他保護的太好了。”溫弦打斷了她的話,平靜理智:“又或者說他在遇到你之前也曾經歷過很多事,從前無憂無慮不曾發覺,而如今沒有人護着他了,就漸漸發覺了。”
“我倒不知道是好還是壞了。”葉長歌苦笑:“我害怕他會不會做出什麼讓他自己後悔的事。”
“也許他回去想一想就想明白了,今天不也沒怎麼樣,楚世璃內心還是個純良的人,也不至於變的太多吧。”溫弦安慰道:“你就別太多心了。”
“但願吧。”葉長歌輕嘆,她皺了皺眉頭又道:“你也別東奔西跑的總給我找大夫了,也不是什麼大毛病。”
“都咳成這樣了還不是大毛病?非把肺咳出來纔算大毛病是吧?”溫弦又好氣又好笑。
葉長歌不敢多說,生怕露餡,只彆扭道:“那你說大夫查出些什麼來沒?”
溫弦搔搔頭很苦惱:“大夫一直查不出毛病,總說你是風寒。”
“看吧大夫都說了。”
“那是他們庸醫!”溫弦急了:“你這哪裡像是風寒啊,咳的這麼厲害就跟我當初似的!”他使勁在自己的腮幫子上拍了兩下懊惱道:“瞧我這嘴,盡胡說,你又沒咯血,應該沒那麼嚴重。”
葉長歌被他逗笑了,臉色稍稍好了些,她靜靜的望着溫弦的臉孔,他每次露出暴躁又孩子氣的一面時就會讓她無比的深信他就是項梓宸,每到此時她就會同時感到心痛和絕望,當初的那種離別之苦若是在加註在梓宸身上,就太殘酷了。
喉口一陣腥甜,她咬了咬嘴脣擠出一個笑容道:“太苦了,想吃甜的。”
“我去給你弄!等着!”溫弦見她難得主動提出要求,欣喜不已,兔子一樣跑出了門。
在廚房門口,溫弦將一疊瓜子糖遞給小蘿蔔頭道:“給你娘帶過去。”
小蘿蔔頭乖乖的端了小碟,看溫弦整了整衣襟,神色匆匆的往外走去。
“爹爹你去哪兒啊!”
溫弦回頭將一根手指豎在嘴脣前面,“噓”了一聲道:“小聲點,我去去就回來,幫我忽悠好你娘。”
他匆匆出門,往小酒館的方向跑去,好不容易約到一個號稱能治各種咳嗽的大夫,絕不能錯過了。
那小老頭早在酒館等着了,雙目炯炯,鬍鬚灰白,一副萬分精明的樣子。
溫弦跑的很急,坐下時喘的很厲害,小老頭給他斟了一杯茶,一副反客爲主的模樣。
“溫公子先喝杯茶,咱們有話慢慢說。”
溫弦沒碰茶杯,只死死的盯着他。
小老頭無可奈何的攤手道:“好吧好吧,你夫人的病有救,別這麼看着我了。”
溫弦蹙眉道:“我看了許多大夫都說並不嚴重,但是吃了藥卻不好轉。”
“我雖說有救,但並不說他不嚴重。”小老頭捻鬚道:“他若是咯血,那便真的是無藥可救了。”
溫弦微微鬆了一口氣道:“你開藥吧,錢不是問題。”
小老頭揮揮手,只豎了一根手指:“其餘的藥都不重要,只其中幾一位藥引。”他在紙上寫寫畫畫,然後遞給他神秘道:“絳珠草,比較難取得。”
“你儘管說去何處取。”溫弦凝眸看着那紙上用硃砂繪製的紅色七葉小草,肅然道。
“我這兒有地圖,你只需去此山頂上找。”小老頭飛快的從袖子裡抽出一張羊皮紙來交予他。
溫弦攥住了方子和羊皮紙,目光一動不動的黏在上面,卻沒注意到小老頭眼角雪亮的寒光。
“我明白了。”溫弦道:“我若取得藥材,會第一時間來找你,你幫我開完整的藥方。”
“你最好快去快回,小老兒我遊歷四方,過幾日還要去別處,不會在此處久留。”小老頭幽幽的說道。
“你等着!兩日內我定回來找你!”溫弦咬牙道:“我即刻出發!”
溫弦走後,小老頭問店家要了一壺酒,自斟自酌起來,不一會兒便有個內侍模樣的人尋來了酒館,走到他對面冷聲道:“事情辦得怎麼樣?”
“皇上放心,十分順利。”小老頭兒霍然站起身,恭敬道:“溫弦這一去凶多吉少。”
“你竟然如此有把握。”
“那裡山勢險峻,我讓他尋找的那幾根草都在崖壁之上,除非他長了翅膀,否則舉步難行。”小老頭陰測測道:“而且,很快就要變天了。”
內侍微微一怔,他下意識的轉身看向外面的天,他愕然發現,不知何時開始,一片濃重的烏雲佔據了整個天際,低的駭人,像是隨時會降至所有人的頭頂,令人窒息。
雪亮的閃電掠過天幕,照亮了老頭兒蒼白的臉,他嘿嘿笑道:“答應陛下的事小老兒已經辦到,那陛下答應給小老兒的事......”
“放心,皇上不會因爲你是趙家的漏網之魚而做些什麼。”內侍平靜道:“只要趕緊從此處消失,再也別出現就好。”
“啊是是。”老頭兒唯唯諾諾的收拾東西,飛快的逃出店去。
然而他還沒跑出城外,就猝然倒地,滿面青紫,口中涌出血來。
“酒......酒......”他掐住自己的脖子艱難的吐字:“你好狠......楚世璃......”
他抽搐了幾下,便沒了聲息。
溫弦策馬狂奔至郊外,天色尚好,他微微鬆了一口氣,對着羊皮紙查看,發現山體近在眼前,倒也不難辨別。
他在山腳下徘徊許久,找遍了叢林深處,驚訝的發現找不到上山的路。
“該死的。”他將馬栓在一棵樹上,捋起了袖子,仰頭看着山頂。
山體陡峭,碎石嶙峋,山頂依稀可見。
“管不了那麼多了。”溫弦咬牙,深吸一口氣,握住了一塊岩石,猛地向上攀爬起來。
幾乎是垂直着向上爬,着力點只有那些嵌在砂石中古怪的堅硬的岩石,溫弦雖身手矯健,但岩石常從山體中滑脫,墜落,讓他一腳踏空,高懸於半空中搖晃,他也漸漸吃消不住,滿頭的冷汗。
手掌被磨出血來,細小的沙石因爲巨大的受力嵌進肉裡,溫弦吃力卻又執着的向上爬,山頂越來越近,他覺得希望也越來越大,卻沒有發現天色漸暗,山雨欲來。
猛地天空炸響驚雷,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溫弦幾乎要被掀飛出去,他不顧一切的扒住山體,只覺得長髮飛舞,密集的沙粒被捲起,劈頭蓋臉的飛來,刺痛了臉頰,幾乎要截斷呼吸。
他屏住呼吸,閉上雙眼,只想等這一陣風過去,忽的覺得掌心一陣劇痛,竟是生生從岩石上滑脫,掌心寸把深的傷口,鮮血淋漓,他只剩一隻手攀附着山體,搖搖欲墜。
他不得不睜開眼,瞥了一眼腳下,只覺得心跳如雷。那片樹林離得遙遠,竟如浪潮般隨風狂舞,沙沙作響,彷彿深碧色的漩渦會隨時會吞沒他,顧不得疼痛,他費力的尋找着着力點。
——不能停留,時間越久越危險。
他一遍遍告誡着自己,迎着凌空劃破的閃電,又一次艱難攀爬。
頃刻間,傾盆大雨從天而降,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的砸下,帶着輕微的疼痛,沙石混着雨水變作泥石流從頂端飛速流淌而下。
溫弦連睫毛上都是雨簾,他的視線模糊,渾身溼透,冰冷的雨水讓他有些麻木,麻木到腦海中,眼前那些銀色的微光之中都是葉長歌的臉。
“曲兒,等我......”他喃喃的說,猛地咬牙:“絳珠草.......絳珠草在哪兒!”
一股泥水從天而降幾乎將他沖走,夾雜着的碎石在他身上留下血痕無數,他破水而上,渾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痠痛抽搐,他像是被拔出了靈魂一樣,一次又一次的蹬地,狠狠的用五指摳住山壁。
忽然,一抹紅色映入眼簾,鮮豔,妖冶,帶着活的光芒。
溫弦霍然瞪大眼,似乎要將那一抹紅色永遠的留在瞳孔裡。
在狂風暴雨中,在流沙碎石中,纖細的紅色的七葉小草像是這座山上的女王,不懼於這惡劣的一切,平靜優雅的搖曳着——就在他的兩指之間。
“天不亡我!真是天不亡我!”他欣喜的幾乎是要狂呼出來,卻是小心翼翼的彎曲手指,生怕弄傷了這株植物。
僵硬冰冷的關節要完成這個簡單的動作卻是艱難無比,那平日裡翻飛於琴絃之中的靈巧手指此刻竟然在劇烈的顫抖。
他終於取到了絳珠草,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在大雨中欣慰的笑了出來。
就在那一瞬間,巨大的泥石洪流衝了下來,他幾乎來不及喘息就被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