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就任的新丞相是一個年輕的讀書人, 才思敏捷,巧舌如簧,楚毓在羣英薈萃的朝堂裡頗爲屬意他, 並且也已經透了些口風表示提拔在即, 但比起前任楚毓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每一次這個年輕人說話時眼睛裡都有着一種狂熱, 急於被褒獎賞賜的世俗的眸光, 讓楚毓覺得膩煩。
他有些不能適應,漸漸的覺得吃力和倦怠,甚至開始想念葉長歌。
御膳房變着法的做菜迎合楚毓的胃口, 耗盡心思,但似乎並沒有起太大的作用。
“皇上您要保重龍體啊, 好歹要吃一些, 餓壞了身體, 江山社稷又當如何啊!”這句話已經變成鄭初的口頭禪。
楚毓愈加不耐煩:“御膳房的人真是越來越無用了,做的菜都一個樣, 看着人噁心,朕吃不下去!”
他的臉色一天天晦暗下去,人也削瘦了許多,他不過三十歲,眼角皺紋叢生, 漸漸像是一個小老頭, 鄭初看在眼裡急在心裡, 只能去找衛清染。
衛清染的焦急絲毫不亞於鄭初, 楚毓的一舉一動她都瞭然於心, 她默默地端着茶杯一言不發,卻緊緊的皺着眉頭。
“明妃娘娘您可千萬要拿拿主意啊!”鄭初憂心忡忡的說:“皇上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這大夏朝的江山還指着皇上呢!”
衛清染神色一凜,她像是驟然明白了什麼。
“皇上的飲食都是你一人負責的麼?”她蹙眉鄭重的問道。
鄭初點頭如搗蒜:“這麼重大的事奴才哪兒敢讓別人插手!每頓飯食前奴才都會先試着,絕不會有絲毫差錯。”他有些狐疑的擡頭細細道:“莫非娘娘懷疑有人給皇上下毒?”
“你方纔說着江山我纔想起來。”衛清染將絹子在手裡繞了繞,憂心忡忡道:“皇上身體反常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可有叫太醫來看過?”
“有,太醫都說是皇上自個兒有心結,身子骨沒大問題。”鄭初揉揉腦門說:“如今皇上週圍的人變更太大,從前交好的所剩無幾,這人心隔肚皮,誰知道那些新上任的官們都懷着什麼心思,皇上沒少費心,好在九王爺還在,時不時還陪着皇上有個開解,唉。”
“九王爺?”衛清染下意識的重複:“他經常去找皇上麼?”
“也不算經常,三五日去一趟,倒是規律的緊。”鄭初道:“自從丞相走後,九王爺便是皇上最爲親近籠絡之人。”
衛清染計上心頭,面子上卻無甚表情:“也是,兄弟情深,不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又絮絮說了些,鄭初便告退了,衛清染跌坐在榻上,心底“撲通撲通”跳得厲害。
紅綃自一旁走出來輕聲道:“小姐。”
“你想說什麼?”衛清染歪着頭瞧她。
紅綃沉吟片刻,還是說了出來:“奴婢覺得前丞相說的話有道理,小姐此時倒不必管皇上如何了,反正皇上也是個無情人,倒不如想想咱們自己的出路。”她頓了頓猶疑着說:“若是皇上龍體有個三長兩短,您作爲最得寵的妃子,可是要殉葬的.......”
“其實皇上對我也不算無情......”衛清染喃喃。
“那是因爲趙貴妃不在了!他不過拿小姐當個解悶的對象罷了。”紅綃說:“小姐忘了當初吃了多少苦了麼?”
“我自然不會忘。”衛清染甩了甩頭,琳琅珠翠在耳畔發出響聲來,惹得她有些心煩意亂:“一日夫妻百日恩,面子功夫還是要做的。”
楚毓的狀況並不如太醫所說的那般令人輕鬆,這幾日已經發展到了纏綿病榻的地步,朝堂上不免議論紛紛。
九王爺楚世璃日夜侍疾,風雨無阻,不可謂不盡心盡力,朝內上下一片讚歎之聲,只道兄弟情深,當初在楚毓用人之際挺身而出,絲毫不顧惜自身,替兄長鎮守邊關,如今又這般患難見真情。
一日楚世璃照舊到來,卻被衛清染擋在了門外。
楚世璃略略詫異,卻很快恢復了平靜,微微笑道:“皇嫂安好。”
衛清染的眉宇間一片冰冷疏離,卻仍舊笑的彬彬有禮:“侍奉皇上這種事原是臣妾的責任,現在倒勞煩九弟,實在是臣妾侍奉不周的過錯了。”
“皇嫂說的哪裡話。”楚世璃揚了揚脣角道:“你我都是皇兄親近之人,爲皇兄分憂義不容辭,又何必說的那麼見外呢。”他作勢要往裡走,卻被衛清染揮袖一擋。
“皇上已經睡下了,九王爺今日.....哦不,明日,往後,最好都不要再來了。”衛清染冷冷的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說。
“小九不太明白皇嫂的意思。”楚世璃退了一步,倒也不惱,似笑非笑道:“若是有什麼誤會,還請皇嫂明示。”
“我是什麼意思你心裡再明白不過了。”衛清染倒也不給他整那些虛禮,只上前一步在他耳畔冷冷道:“我原以爲你是爲數不多的赤子忠心的人,沒想到也不能免俗。”
楚世璃的眼角劇烈一跳,像是被刺傷的猛獸一般,眸子裡露出些許寒光來。
但他很快就收斂了那些失態:“皇嫂,不如我們尋一處地方好好談談如何,看來我們之間的誤會還不少呢。”他轉身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悠然道。
衛清染盯着他看了許久,懷疑的,探尋的,但是還是隨他去了。
二人一路走到了僻靜的小苑,幾棵樹冠茂盛的白楊交疊屹立,遮住了視野,衛清染停下腳步,單刀直入道:“這裡夠僻靜了吧,九王爺有什麼話大可直說。”
楚世璃斜身依靠在樹幹上,濃密的樹冠在他堅毅的面孔上投下一片陰影,他緊抱着雙手一語不發。
“九王爺若是心裡沒鬼,又何必到此處說話呢?”衛清染冷冷一笑,毫不遮掩的諷刺道。
“明妃娘娘,我一直以爲你跟我,跟葉長歌是一條心。”楚世璃沒有理會他的諷刺,只淡淡的反問。
衛清染愣了愣有些語塞。
“那你真的......對阿毓......”
“我承認,我在皇兄的薰香裡動了手腳,太醫院的人也都是我封的口。”楚世璃認真的說:“如今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這怎麼可能呢!阿毓不是那樣的人!”衛清染情不自禁的衝着他大吼:“你和阿毓是親兄弟啊!你怎麼能做這種事!”
“你懂什麼?”楚世璃不屑一顧的哼了一聲冷笑道:“這地方哪裡有兄弟,夫妻!你也感同身受吧!你跟皇兄是夫妻嗎?你敢說是嗎?”
一句話刺中了衛清染心底的痛處,往昔的畫面一幕幕重現在眼前,她忽的覺得無比的羞辱和悔恨,只狠狠的捏着拳頭,將尖尖的指甲陷進了肉裡。
“他對你.......不一樣的!他把你當成兄弟!”她的嗓子有些沙啞。
“是麼?我的親兄弟聯合他那個母親毒害我的母親!”楚世璃怒極反笑:“還要致爲他效忠的臣子們於死地,好皇帝!好兄弟!好朋友!”
衛清染渾身因爲劇烈的恐慌有些發軟,太多的殘酷的事實像千萬支箭一般衝擊着他,讓她千瘡百孔,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或者說自打進了這皇宮,她就已經身不由己。
“明妃娘娘,識相的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皇兄沒有子嗣,他死了,我就是皇位唯一的繼承人。”楚世璃冷靜的說:“看在你是葉長歌的朋友的份上,我會想辦法避免你殉葬,放你出宮,讓你下半輩子無憂無慮。”
衛清染呆呆的看着地面,她忽的意識到,她一直尋找的出路已經出現了。
絕佳的機會,擺脫這個駭人的宮闈,擺脫那些羞辱的回憶,重回自由。
她忽的覺得心中疼痛到無比附加,自從楚毓的身體受創以來,她每日每夜都彷彿活在焦灼之中,那些傷害都彷彿加之於自己的身上,她無數次的告訴自己,應該放棄了,不能繼續愛他了,他是個無情的人,但.......並沒有什麼用處。
那個夜晚他們在冰冷的湖水裡相擁,他說,朕會給你平安喜樂,留在我身邊吧。
她就已經被鎖牢了,再也逃脫不了了。
“明妃娘娘,你考慮好了麼?”楚世璃等了許久,有些不耐的追問道。
“我......考慮好了。”衛清染低着頭,聲音低微到難以聽見,像是一個瀕死的人:“對不起,我無法坐視不管......你的那些歪理我也.......無法認同!”
她猛地轉過身奔跑,瘋了一樣碎碎念着:“我要去告訴阿毓,讓他有所準備,他不能死......”
驟然她所有的話語都凝在了喉嚨口,身體的痛楚和心裡的痛楚已經無法分清了,她難以置信的瞪大了眼,低下頭尋找劇痛的源頭,只看到洞穿身體的劍刃,血一滴一滴的滲出來,在劍梢墜落,殷紅如花。
“對不起,明妃娘娘,這是你自己的選擇,而我沒有選擇。”楚世璃拔出劍,冷冷的說。
劍抽出的一瞬間,身體一陣冰冷空洞,衛清染忽的覺得輕鬆,她軟軟的倒在地上,裙裾鋪散開來,宛若一朵白蓮,漂浮在血泊之中。
她朝着楚世璃冷漠的背影艱難的伸出手,嘴脣顫動,想要說些什麼,千言萬語化作脣角的一抹苦笑。
葉長歌,我還是應驗了你當初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