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車的冬天比其他任何一季都要來的特別。
當萬頃格瑪拉爾湖冰封如一面鏡子, 當綿延的山被白雪覆蓋,當所有人的衣服上都飄動着順滑的絨毛,我就知道一年中最幸福的時刻來臨了。
——摘自塔別爾手札。
她合上牛皮的小本兒,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灑上孜然的肉類的香氣四溢開來, 暖暖的, 融化在身體裡。她扭頭看着姆媽將犛牛的肉放在一方帕子裡絞, 那帕子上澆了特質的醬料,絞上幾回,味道就透了。
姆媽“嗤嗤”的笑了:“饞了吧。”
塔別爾重重的點頭。
姆媽慈愛的將吃食遞給她, 塔別爾猶豫了一會兒,將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
“我等阿爸回來。”她執拗的說。
“那你要等好一會兒了。”姆媽說:“你阿爸回來後還要拴圈子呢。”
塔別爾託着下巴, 脣角盪漾着渴望的笑意, 他們家是赫赫族的名門, 阿爸家有數目客觀的牛羊,時不時還能去中原經商, 十分富足——但也很少回家,唯獨在冬季,大雪飄搖,所有人都不宜外出的時候,阿爸就會呆在家裡陪她了。
她母親死的早, 只有一個姆媽陪着她, 小夥伴們因爲她的家世多少對她有些敬畏, 甚至還有些巴結她, 她覺得孤獨。
阿爸還是沒有回來, 她有些不耐煩了,站起身披了斗篷走出了帳子, 姆媽在後面呼喚她,她揮揮手錶示聽見了,然後毅然決然踏進了厚厚的雪地裡。
風雪靜止,一望無際的雪原盡頭是蜿蜒的山脈,一腳一個深深的印,她提起衣襬奮力奔跑了一段,兜帽被風掛落,腦袋沐浴在寒風中,空氣新鮮冰涼,她打了個噴嚏,彎下腰去喘氣。
一切都是靜靜的,安詳的。
她擡起頭,看見雪原遠處孤零零的屹立着一個帳篷。
赫赫族是遊牧民族,雪天出於一些考慮總會將帳子安置在多樹或者少雪的地方,這也就形成了一些部落,但那個帳篷總是例外,它遠離人世喧囂,孤獨的在雪地裡,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巨人與的冷意。
同伴們都帶着厭棄的神色說,那裡頭住着一個怪物,而大人們總說要離他遠一些,裡面住着會綁架少女的壞人。
沒人見過裡面到底有什麼,只知道他會不時的移動遷徙。
塔別爾好奇的打量着那個帳子。
那是個很普通甚至有些陳舊的帳子,沒有保暖抗風雪的虎皮在外,色澤也很黯淡。
如果裡面是一個怪物,他神通廣大,應該不會給自己這麼一個破爛的帳子吧,那怎麼吸引人去裡面呢?塔別爾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天色忽的暗了,彷彿驟然間變得低了,重重的壓在塵世間,封閉生靈的出路。
風雪驟降。
“塔別爾——”姆媽撩開張子嘶聲大喊。
她猛地一怔,將兜帽套上頭去,下意識的轉身奔跑。忽然間她扭頭,慢慢瞪大了眼,透過迅速張狂起來的風雪,依稀可以看見帳子裡走出一個黑色的人影,烏黑的長髮上下翻飛。
“喂!”她不顧一切的大喊,揮舞雙手:“別出來!風雪太大了!出來會有危險的!快回去——”
聲音渺小如斯,轉瞬間被風雪的巨口吞噬。
“塔別爾!快回來!”姆媽焦急的呼喊。
塔別爾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個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個人似乎扭頭看了她一眼,不,看了她很久。
——他聽到了!
塔別爾在心裡狂喜的想着。
然而,那個人始終都沒有退回去的意思。
塔別爾愈發着急,片片夾着冰粒的雪花被吸進了鼻子,讓她覺得很難受,但是眼神彷彿是釘在了那個人身上,挪不開去。
真的好想知道那是人是鬼,到底是什麼模樣!
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她發了瘋一樣的往那座帳子奔去。
“塔別爾!”姆媽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她跑的愈發賣力,深一腳淺一腳的奔跑,那帳子越來越近了,人影也越變越大,快要看清了!
心在狂跳,塔別爾激動的無以復加,渾身都開始發汗了,忽然她腳下一陣詭譎的“咔咔”聲響起,她心裡一涼,驟然意識到了什麼。
但已經來不及了,人迅速的下沉,碎冰沉下了水底,她覺得刺骨的寒冷從腳底不停的往上蔓延,直至沒頂。
“啪”手腕被重重的拉住,那隻手溫暖卻削瘦。
塔別爾定睛一看,拉着她的人過着黑色的斗篷,小小的臉藏在毛茸茸的兜帽裡看不太清,只覺得精緻。
“上來!”那人短暫的喝了一聲,聲音低沉,用力將她往上拉。塔別爾手腳並用,費力的往岸邊爬,她浸水的部分迅速結了冰碴,硬邦邦的。
她回過神來之後開始劇烈的打哆嗦,嘴脣發紫。
“起來。”那人硬生生將她架在脖子上,拖着她行走。
“好,好冷……”塔別爾緩緩合上眼,顫聲說。
“冷也得走!”那人有些不耐:“進了帳子便不冷了!”
“走不動了……”塔別爾說。
那人一怔,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驀地將她背在了背上。
裹着厚厚衣服還結了冰碴的塔別爾並不輕,上了背之後,那個人的膝蓋猛地一沉,頓了許久才緩緩的升起來,他咬了咬牙,一步步的朝着帳子走去。
風雪呼嘯的愈發猛烈,玩弄人類似乎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當她甦醒過來的時候,眼瞳被昏黃的燈光刺痛了。
她用手遮了遮眼,只覺得很舒適。
撐着坐了起來,她環顧四周,有些詫異。
地上鋪着毛毯,其餘的只有一張桌案放在那兒,上面壘了許多書,桌案旁盤膝而坐了一個人,背影婀娜,烏黑的頭髮散落在腰際,微微低着頭,似在看書。
“是你…….救了我?”塔別爾試探性的問。
“原先想救我的不是你麼?”那人輕輕笑了一聲說。
聲音清朗,卻不如一般女子那般纖細,帶着幾分乾坤之氣,塔別爾有些不好意思的抓抓頭。
她忽的一愣,再看向那個女子,烏黑順滑的長髮,和自己編織盤起來的麻花辮很不一樣。
“你是中原人!”她大吃一驚。
那女子徐徐的轉過身,眉眼如玉。
塔別爾捂住了嘴,她怔怔的盯着那女子看,只覺得看不夠,以前聽說陽仕公主是一等一的美人,但如今和她比起來,卻遜色了許多,這女子散發出來的書卷氣俊雅曼妙,很是動人。
“我阿爸以前常去中原,所以跟我說過。”塔別爾急急的解釋,她微微一愣:“你怎麼聽得懂我說話。”
“我在這裡呆了一年了,學的。”那女子淡淡的說。
“就這樣?”塔別爾愈發驚奇了,據她瞭解,從未有人跟帳子裡的人說過話,她單單是聽別人說或是自學便學成了赫赫族的語言麼,說的十分流利啊。
“你好聰明。”
“不敢當。”那女子淡漠一笑,轉過頭去繼續看書。
塔別爾跳起來,躡手躡腳的走到她身畔,揹着手打量她看的書,上面都是她認不得的字,密密麻麻,看得她直眼暈,這女子看了這麼久居然還能繼續看下去,她愈發感到佩服了。
“你叫什麼名字?”塔別爾好奇道。
“名字?”那女子一瞬間的失神,忽的低聲笑了:“我叫曲兒。”
“曲兒?”塔別爾回味了一下這兩個字:“好可愛的名字,但是你沒有姓麼?”
“沒有。”她搖搖頭。
塔別爾有些失望。
忽然間帳子外面響起了喧囂人聲,有人在大聲焦急的喊她的名字。
“阿爸!”她聽出了那聲音,欣喜若狂的撩開簾子衝了出去。
外面站了好些部落裡的人,手中都拿着武器,一副戒備的模樣,他們身後有冰錘深深的扎進了雪裡,密密麻麻綁了許多麻繩。
“塔別爾快過來!”阿爸急切的喊。
塔別爾有些迷惑,阿爸迅速把她摟緊懷裡,然後頭也不回的離去,部落裡的人們惶恐而鄙棄的看了那帳子一會兒,才略帶警惕的轉身。
少年們握起雪球,幸災樂禍的朝着那帳子砸了起來,一邊砸一邊高呼:“怪物怪物!”
雪球在帳子上砸出一個個斑駁的印,那帳子似是隨時會坍塌下去,砸了一會兒,帳子裡卻是沒動靜,他們覺得無趣,便也轉身順着那麻繩小心翼翼的走開了。
他們一邊走一遍撤走了那些防止墜入冰湖中冰錘和麻繩,將那個帳子孤立在雪原上。
緩緩的將簾子放下,掩住最後一絲縫,她輕輕笑了笑,笑的有幾分滄桑悲苦。
“葉長歌,你早該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