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怪與雲崖子皆是微愕,二人互相對視一眼,沒料到此際的嵐桃花竟是這麼容易就同意了。
嵐桃花臉色微淡,足下步子不急不緩,動靜相宜。
待她端着藥碗靠近牀邊,卻是臉色一變。
只見牀榻上的鳳黎淵,面容蒼白憔悴,宛如死寂,他面容本就生得俊美清雅,即便是此際蒼白無血色,瘦削不堪,但也不影響其俊美之感。只不過,他尖俏下顎上生出的胡茬,卻是令她的目光稍稍搖曳。
記憶中的鳳黎淵,雖孱弱瘦削,但卻隨時都是一身白衣,眉目如畫,渾身透着幾分仙風道骨般的脫塵與清雅。而如今的他,卻是委實太瘦,太弱,太蒼白,以致連常日裡的風華清然之氣都削減了幾分。
然而饒是如此,卻不可否認此舉的他,卻比常日裡多了幾分真實,容易觸及。
她神色稍斂,自然而然的坐在了他的牀沿邊,目光朝他那*的眼皮一掃,望見了兩排細細的睫羽,伸手,她探至他的鼻下,有極其微弱的氣息噴打在她的指尖,她心頭莫名鬆了口氣,隨即扭頭朝不遠處那正緊緊盯着她的醫怪道:“秦老頭不是醫術高明?如今他鼻息甚若,幾近全無,再這麼下去,他這剩餘一點兒的呼吸怕是也沒了呢!你今兒來此這般久了,便沒治出個什麼成效來?”
醫怪面上也染了一絲委屈,瞪他一眼:“這小子一直昏迷不醒,湯藥完全灌不進。他身子骨極弱,加之中毒已……咳,加之病情早已惡化,此番僅靠老頭我的銀針與你師父的內力輸導,效果自然不佳。”
嵐桃花淡道:“所以,便找我來喂藥?只不過,如今他處於昏迷之中,宛如活死人,讓我來喂藥,興許也喂不進呢。”
醫怪忙道:“不試試又怎知道?”
嵐桃花眉宇幾不可察的一蹙,但眸中卻是有微光閃過。
她勾脣一笑,道:“試試倒是可以,只不過,我要單獨給他喂藥。”
“你是要我們出去?”醫怪眼角抽了抽,面露幾絲錯愕。
雲崖子當即反對:“不行!孤男寡女的,即便這祈王昏迷不醒,但也是男人!徒兒豈能與他單獨同處一室?”
鬱竹也皺了眉,面上略帶擔憂。
這嵐桃花對自家主子不喜,他幾番相求,也得她冷臉。而如今,她說要單獨喂藥,他自然放不下心,萬一她趁此對自家主子不利,那便得不償失,追悔莫及。
見屋中三人皆未有離去之意,這倒是在嵐桃花的意料之中。
她眼角稍稍一挑,端高藥碗便自行飲了一口,隨即在屋內之人的訝然中彎身朝鳳黎淵靠去,溫熱的脣瓣霎時觸碰上了鳳黎淵乾裂蒼白的脣,隨即輾轉片刻挑開了他的脣齒,將滿口的藥送入了他的嘴裡。
他果然沒意識,褐黑的藥汁自他的嘴角溢出,然而她卻是身出另一隻手朝他的下顎一擡,強勢的合上了他的脣,半晌,他喉結終於是一動,那口藥霎時被嚥下。
剎那,雲崖子與鬱竹倒吸了一口涼氣,而醫怪卻是瞪着眼睛驚了片刻,隨即驚喜得大吼:“嚥下了嚥下了!他嚥下一口藥了。”
嵐桃花扭頭朝醫怪望去,深黑的目光意味深長的對上他的:“可還要繼續留在這裡看下去?”
醫怪臉色一變,雲崖子則是兩眼一怒,頓覺自家徒兒這般喂藥着實是太委屈,隨即手掌往桌上一拍,身子騰然自凳子上站起,待他剛要過去將嵐桃花拉走,哪知醫怪卻是突然間拉住了他,朝他道:“你這是幹嘛,一生牛氣沖沖的!走走走,我們先出去,先讓你家徒弟將那碗藥喂完再說!”
說着,一邊朝愣在原地的鬱竹使臉色,一邊努力的將雲崖子望門邊拉去。
待他們幾人出去,並順勢合上了屋門後,屋中氣氛才陡然一降,靜謐了幾分。
嵐桃花勾脣嗤笑,深黑的目光先是朝那合上的木門望了一眼,隨即落回鳳黎淵面上。
此番的鳳黎淵,倒是甚爲安靜,就如活死人一樣,無知無覺,但即便如此,他也能保持着常日裡的靜然。
她極瞧不慣他這副靜然得像是世外之人的模樣,因爲他這淡然的皮囊下,隱藏着的,卻是令人難以預料的冷情。
笑裡藏刀之人,她也見得多,而這鳳黎淵高明就高明在他的笑容,清風溫潤,甚能蠱惑人,令人完全察覺不到那笑裡的刺骨冷意。
默了良久,嵐桃花才從頭上將那隨意挽發的梅花簪取下,而後輕輕將簪頭一扯,待簪頭與簪柄分開,便將那中空簪柄內的灰褐色藥粉倒入了手中藥碗的藥汁裡。
說來,自打道回府,她早已是將身上大紅的喜袍換上了厚裙,面上的妝容與頭上的喜冠全數卸下,惟獨這根大紅的梅花簪仍留在頭上,以作挽發之用。論起這梅花簪內的梅花蠱毒,本是今夜洞房時要用在蕭妖孽身上的,只不過,蕭妖孽今兒被搶,冥冥中倒是避過一劫。
而如今,此番這鳳黎淵病倒,昏迷不醒,整個人都被折磨得瘦削慘白,若她猜得不錯,他根本就不是什麼重疾所致,而是她那夜種在他身上的斷腸散之毒發作了。那斷腸散之毒不易解,隔一段時日便必須服一次解藥,只不過這次她出門匆忙,未曾帶那解藥,是以,先用這梅花蠱毒應付,以毒攻毒,也算是便宜他了。
這梅花蠱毒甚是特殊,若是種在沒中過毒的人身上,它自然是一種令人誠服的蠱,而對於中了劇毒之人,它卻能在那人的體內逐漸將他體內的毒吸上一些,雖不至於完全解毒,但也能暫時控制住毒素蔓延。
剎那間,腦海裡不由浮現出那夜她與鳳黎淵第二次雲雨的場景,她趁他動情之際,毫不猶豫的將指甲內的斷魂散摳入了他肩上的皮肉。
那時,她還曾想起小黑以前說她嵐桃花註定孤獨,所以,她嵐桃花便徹底拉上了鳳黎淵,想着日後便是孤獨,她也要讓鳳黎淵陪她一起孤獨,一旦鳳黎淵背叛她,她便不會放過他。
而如今,物是人非,當時一心顧慮着的,此番卻是成了真。這鳳黎淵,果真是背叛了她,不僅棄了她的情,棄了她的義,甚至還要與別的女人行和親之典,口口聲聲說她嵐桃花,不過是一廂情願。
呵,好一個一廂情願,不得不說,這鳳黎淵夠冷情絕義,只不過,她嵐桃花曾認真付出了的感情,即便那些感情不算太多,但也容不得他隨意丟棄呢!
這幾日聞說他身染重病,她便懷疑是斷魂散的毒發作,她未有心思理會,只道無論是病還是毒,這人就這般死了,她嵐桃花也算是對他仁至義盡,至少,她嵐桃花未親手手刃他,甚至還給他留了個全屍。
而如今……一切的一切,似乎皆脫離了原來的設想。
呵,不過,既然這戲略微峰迴路轉,她自然要將這鳳黎淵留住,畢竟,這戲份,多上鳳黎淵一人,陰謀詭計交織,便更有趣呢。
她沉默片刻,腦海複雜一片。隨即,她眸色深了深,而後極爲粗魯的將手朝他的下顎一捏,迫使他張開嘴後,便將手中這碗混合了梅花蠱毒的藥汁往他嘴裡倒。
哪知藥倒了半碗,他卻是一口也未吞下,那些藥汁全數自他的嘴角溢了出來,染黑了他雪白的衣襟與被褥。
她一怔,兩眼抑制不住的一抽。
倒真是邪門了。
與他嘴對嘴的喂藥,他能飲進,而此番強行給他灌藥,他卻是完全吞不下一滴,她倒是沒料到,這一向清風溫潤的鳳黎淵,昏了之後,竟是以清醒時還會折磨人。
她冷着臉色,將碗磕在他的脣瓣,一手捏了他的鼻子,再度將藥汁往他嘴裡灌,然而,他依舊一口未吞,藥汁順着他的嘴角與下顎層層流下。
眼看藥碗內的藥汁僅剩一小半,她眸光一緊,忙收回了藥碗,此番若是再繼續倒下去,那梅花蠱毒,倒是真要全數浪費了。
她目光落在他那染了藥汁的脣上,只覺如今的他,隨即心頭一狠,端起藥碗便大飲一口,隨即迅速趴在他身上將嘴對上了他的,將嘴裡的藥汁度入了他的嘴裡。
這回的鳳黎淵,竟是如上次一樣極爲詭異的吞下了藥汁。
她臉色一沉,繼續一嘴喂藥,待那一小半藥全數給他餵了進去後,她才迅速起身,跑至不遠處的桌邊端起茶壺便猛的用茶水漱口。
那藥汁裡的梅花蠱毒,可不是開玩笑的呢。這後續的清理工作沒做好,她興許還得染上那蠱毒。
待確保自己用茶水將嘴漱乾淨之後,嵐桃花這才優哉遊哉的走至不遠處的門邊,打開了屋門。
剎那間映入眸子裡的,卻僅有鬱竹一人。
此際,他正站於門外,滿面焦急與擔憂,見她打開了門,他便上前了一步,急問:“嵐姑娘給我家主子喂完藥了?”
嵐桃花淡着臉色點頭,鬱竹焦急擔憂的面上剎那間滑過一許喜色,連帶黑沉悽悽的眸中都瞬間亮了一許。
嵐桃花淡眼掃他,問:“我師父與醫怪呢?”
他忙道:“醫怪前輩說在此操勞了許久,乏了,方纔與嵐姑娘的師父一道回相府了。”
“回相府了?”嵐桃花一怔,臉色驟然一變。
那兩人倒是跑得快!她心頭半是疑惑,半是怒意。
疑惑的是那兩個老頭竟等她不及的撤回了相府,連招呼都不與她打一聲,怒的卻是那兩個老頭今日行事着實詭異,彷彿那二人似是在密謀商量着什麼,竟是令她嵐桃花都有幾分猜不透,摸不準呢。
那兩個老頭歷來不是心善之人,更非多事之人,若非沒有原因,定是不會理鳳黎淵的死活。而如今,那兩個老頭竟是一大早便來質子府了,她那鐵公雞師父,竟還在鳳黎淵身上耗費了內力替他鎮毒!
想來,這事着實是怪異了。當然,若說他們救鳳黎淵的理由是因爲信了明修的那一番預言,她嵐桃花,自然不信。
那龍騰寺的明修雖有幾分本事,但若是說能預料一個人的命運,她嵐桃花定是要嗤笑開來,罵他神棍了。
嵐桃花垂眸默了半晌,隨即稍稍斂神,踏步出屋,慢騰騰的朝院中行去。
鬱竹臉色微變,忙跟了上來,問:“嵐姑娘這是要去哪裡?”
嵐桃花駐足,淡眼瞥他:“我要去哪兒,似乎輪不到你來過問吧?你家主子已將藥喝下去了,你還攔着我做何?”
“醫怪前輩方纔離去之際,曾說只要主子將那碗藥汁飲下,半個時辰便能醒來。嵐姑娘不如在此等等吧,等主子醒來,他應是有許多話對嵐姑娘說的。”
嵐桃花眸中滑過幾許無趣,只道:“你家主子要說什麼,我倒是沒心思聽。我今兒能給他喂藥,便已是善心大發,若是讓我在此等他醒來,你倒是着實強人所難了!”
說着又要走,哪知他的指尖剎那間朝她身上一點,她身子再度僵在了原地。
“嵐姑娘,得罪了。”說完,竟是打橫抱着嵐桃花乾脆的往鳳黎淵的屋子行去。
嵐桃花臉都黑了。
虧她嵐桃花自詡聰明,竟是被這廝以同樣的手法點住了兩次!
她孃親的,這回可不是被點住了的問題了,而是面子大跌的問題了,另外,她那些暗衛呢?跑了一個小黑,支走了一個流光,難道其他暗衛都是擺設了麼?
鳳黎淵的屋子甚是簡陋,一桌六凳,牆角還有一張書案,別無其它。
鬱竹抱着嵐桃花,嵐桃花的身形僵着,但鬱竹的步伐也甚是僵硬,只覺得此番抱着嵐桃花,倒像是懷中踹了把隨時都能傷着自己的劍,令他的表情竟是極其的僵硬,還微微帶着幾分汗涔與痛苦。
嵐桃花腦袋僵着,眼珠子能動,卻是方巧瞅見鬱竹的表情。
她面色再度黑了一分,心頭那抹怒氣嗖然高漲。
當真是沒想到呢,這廝竟也敢對她露出嫌棄痛苦的表情,她嵐桃花還不樂意他抱呢!等她這次定穴被解,她若不叫他好看,她就將她嵐桃花的名字倒着念!
因嵐桃花全身僵硬,無法在凳子上坐着,這可令鬱竹犯了難。
他琢磨了良久,才極其乾脆的抱着嵐桃花朝鳳黎淵的牀邊走去。
嵐桃花似是意識到什麼,氣得發抖,心肝怒火齊齊顫了幾顫。
這廝若是敢將她放在鳳黎淵的牀上,她就是全身僵硬,也敢給他詐屍。
然而這念頭剛一滑過腦海,鬱竹卻是將她放了下來,讓她僵立在牀邊。
她隱隱鬆了口氣,努力的瞪着眼睛瞧他,見他瞅着鳳黎淵的衣襟染了褐黑的藥汁,連帶蓋在身上的被褥都稍稍染了點,他怔了怔,轉眸意味深長的朝嵐桃花望來,嵐桃花狠狠瞪她,眼神傲然,明顯是在表示鳳黎淵身上的藥汁是她故意弄的,怎地了!
鬱竹面色卻也未有太大的變化,僅是彎身用袖子替鳳黎淵擦了擦嘴角及下顎,隨後便將鳳黎淵稍稍往牀裡側移了移,待鳳黎淵身邊空出大片位置時,嵐桃花瞧着瞧着,眼神又抽了,心頭的不祥之感再度蔓延而來。
果然,鬱竹再度如抱一把利劍似的小心翼翼抱起她,隨後將她僵硬的身子安放在了鳳黎淵身邊,還將鳳黎淵身上的被褥稍稍扯過來搭蓋在了她身上。
剎那,又藥香鑽進她的鼻子裡,她滿臉嫌棄,眸色震怒,但鬱竹卻是站在牀邊,沉着嗓音朝她道:“嵐姑娘,得罪了!”
他再度朝她說了這句話,然而嵐桃花卻是毫無滿意之感。
不得不說,將她與鳳黎淵安置在同一牀榻上,蓋同一牀被褥,鬱竹這殺千刀的,已是踩了她的痛腳,觸了她的底線!
她眼中的怒火似要噴出來,陰測測的面上也黑得冷冽,宛如山風欲來之兆。
鬱竹眸光閃了閃,避開了她的目光,只道:“此番將嵐姑娘安置於此,既是爲了我家主子,也是爲了嵐姑娘。還望嵐姑娘稍作等候,等主子醒了,自然會解了嵐姑娘的穴道。”
好你個頭!
嵐桃花心頭憤憤不平的咒罵!她纔不要這廝爲她好呢!
她冷盯着鬱竹,奈何他這話一落,竟是乾脆的轉了身,身形倉促的歷來了屋子。
嵐桃花臉色一沉,渾身僵硬難耐,這種全身被限,任人宰割的感覺,着實令她感到了危機。
躺在牀上,她先是紛紛的在心底將鬱竹咒罵了個底兒朝天,隨即又將醫怪和自家那便宜師父也以惡言惡欲招呼了一頓,而後又罵到自己那些到現在都沒動靜的暗衛,最後罵到了那蕭妖孽。
待那些該罵之人全部罵完,最後又詛咒起身邊不聲不響像是活死人的鳳黎淵來。
隨着時辰的遷移,心底罵人也罵夠了,怒氣也泄了不少。
屋內寂寂,風聲不起。
如今正值冬季,氣溫倒是有些低,奈何鳳黎淵這屋子擺設甚少,破敗之意明顯,此番就是她躺在牀上,但因蓋在身上的被褥着實太薄,寒磣不已,令她覺得有些冷。
另外,雖說身邊躺了個鳳黎淵,二人胳膊還能挨着,但他身體歷來涼薄,此番更是沒什麼溫暖之意,也完全替她暖不了被窩。
嵐桃花眉頭一皺,不免又咬牙切齒的抱怨了一番,但因着昨個兒夜裡沒休息好,此番這一僵硬的閒下來,倒是不免犯困,所說此番的被窩着實稱不上溫暖,但她還是抵制不住睡意,兩眼一合,竟是當真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