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黃昏,暗香浮動。
清清淺淺的夕陽光遍佈質子府整座院子,清透中襯出了幾分難得的清幽。
質子府廚房內,那隻火爐上的藥罐子頂蓋被熱氣鼓得一上一下,罐子內的藥汁兒沸騰出聲。
嵐桃花手執一把破爛蒲扇正朝爐子內扇着風,清秀小臉布了幾團不自知的黑污,但卻笑得開心。
擡眸,見那一身雪白的鳳黎淵正挽着白袖切着案板上的青菜,嵐桃花莫名看得有些癡,待回神,才朝鳳黎淵笑了一聲,道:“皆說君子遠皰廚,但我覺得這話但是不正。如今黎淵你身在皰廚,可無論怎麼看,都像是翩翩君子啊!”
鳳黎淵手中的刀微微一頓,他擡眸朝嵐桃花望來,清風潤朗的面上染出了幾分無奈的笑意:“桃花莫要調侃我了。”
說着,嗓音稍稍頓了片刻,又略帶歉意的道:“桃花來這裡,本是客,如今質子府無一人一侍,我下廚做飯,也算是應該。另外,君子之人,行思高尚,我自命淺薄,當不得君子。”
嵐桃花愣了愣:“黎淵但是謙虛得緊。”正說着,身前火爐裡的一縷煙直直的竄入了鼻間,惹得蹙眉咳嗽了一聲。
見狀,鳳黎淵忙放下手中的刀,繞過案臺行至嵐桃花身邊,道:“桃花先休息,我來顧這火爐子。”
嵐桃花不動,道:“我如今已然會燒這爐火了,黎淵放心放心,你忙你的就成。”
一邊說,還騰出手來推他走。
鳳黎淵無奈,只得嘆道:“桃花來者是客,讓桃花燒火當真是我照顧不周了。”
嵐桃花朝他笑笑,不以爲意的道:“得了,黎淵你也莫要再說了,你親自下廚做今夜晚膳,說來,也是我的榮幸了!試問這天底下,何人吃過黎淵親自做的飯菜哇!”
鳳黎淵微微一怔,俊美清潤的面上蔓出了幾分尷尬:“其實,鬱竹也吃過。”
嵐桃花眼角一抽,扭頭朝鳳黎淵望來,瞪他一眼:“黎淵怎連謊話都不會說哇!”
說着,眸色一動,朝他道:“黎淵呢,你這般直板可不行。日後你在女子面前,可得油滑一點,多說些貼心好話,要不然,像你這樣,怎還追得到心儀的女子啊!黎淵,你有所不知,女子可喜歡聽那種好話了。”
“若是違心圓滑,說些好話,那豈不是偶爾會扭曲事實?這樣,豈不是騙人?”鳳黎淵面上神色不變,默了片刻,才道。
嵐桃花怔了怔,道:“你這話倒也有理。”
鳳黎淵眸色幾不可察一動,清透如風的眸光朝嵐桃花落來,清淺隨意中似是未帶什麼別的情緒,道:“那桃花可喜歡聽那種油滑之語?”
嵐桃花愕了一下,瞪他一眼,略微委屈的道:“別說是油滑之語了,便是尋常之語,京都城裡那些男人,都不會對我說呢。”說着,嘆了口氣,道:“我嵐桃花聲名狼藉,是京都城裡的痞女,京都城之人,都認爲我嵐桃花此生嫁不掉呢,此番倒好,你黎淵被我荼毒了!說來,我與你也算是淡水之交,加之你幾番幫我,我倒是真不願禍害你呢。”
鳳黎淵稍稍垂眸,緩道:“桃花可是仍在意你我定親文書一事?”
“是啊,再怎麼說,都是對不住你啊!”鳳黎淵瞅他一眼,小臉上漫出幾分愧然之色,隨即又道:“不過,黎淵放心,我嵐桃花向你保證,日後你若遇上心儀的女子了,我嵐桃花定甘願下堂,好讓你抱得美人歸。”
鳳黎淵眸色驟然一深,嵐桃花怔了怔,幾乎以爲自己看花了。
待她凝眸細細朝他觀望,卻見他眸中的深邃之色早已被清透溫潤的笑意替代,隨即,是他那清風般的嗓音,略帶着幾分無奈:“我鳳黎淵此生病弱交加,倒是甚少女子願嫁我。如今,你我定親文書已然送出,若真能與桃花相結一生,倒是我之幸。”
一聞這話,嵐桃花眼角一抽,心頭頓時有些震撼。
曾幾何時,也會有人對她嵐桃花說出這等相結一生的話啊?
眸色顫了顫,嵐桃花忍着心底的波動,落在鳳黎淵俊美無儔的面上頓時有些靜默。
這時,鳳黎淵卻微微迎上了她的目光,緩道:“怎不說話了?可是我方纔之言唐突你了?”說着,嗓音沉了幾許,又道:“我鳳黎淵身邊,也無他人,更無一人知己。如今有幸與桃花相識,倒是甚感快樂。只是不知桃花,可會認爲此番定親文書一送出,讓你與我扯上關係,便會束縛了你?若真這樣,桃花也無須擔憂,便是你日後有心儀之人了,我會爭取,但不會……強求。”
嵐桃花有些呆。
她靜靜的望着鳳黎淵,良久,才吞吞吐吐道:“黎淵這話,可是真想與我結伴一生?”
鳳黎淵眸色驟然微變,但片刻卻是恢復如常,只是微微一笑,嗓音如風:“若是桃花願意,是我之幸。”
嵐桃花眸色動了動,默了半晌,道:“即便我聲名狼藉?即便我不學無術,即便我痞性蠻橫?”
鳳黎淵未答,僅是緩緩迎上嵐桃花的目光,對視一眼後便稍稍垂眸,嗓音依舊清淺如常,就似那三月春風,雖溫潤,但卻帶着絲絲令人難以察覺的疏離悠遠之氣:“桃花你,並非傳言裡那般不堪。”
嵐桃花當即一笑:“呵,黎淵這話我倒是愛聽。只是,萬一我若真如傳言裡那般不堪呢?興許黎淵覺得我對你未曾使出什麼出格的性子來,但也僅是對你罷了。你也知曉,我嵐桃花歷來喜歡俊公子,我對你稍稍規矩,也可能是因爲我覬覦你呢!”
鳳黎淵忍俊不禁:“若論起覬覦,桃花怎不說我覬覦你?你身爲嵐相千金,猶如金枝玉葉,我如今身爲質子,異國落魄,我若覬覦上你,與你攤上關係,於我而言,豈不是一大幸事?”
嵐桃花盯他一眼,道:“你不是那樣的人!”說完,默了片刻,又補道:“你若是因爲我的身份而覬覦我,那你便不會淪落到君國爲質子了。”
“桃花就這般信我?”他面上隱隱滑過一抹異色,但迅速歸於寧靜。
嵐桃花盯着他,輕輕點頭。
鳳黎淵眸色頓時搖曳了幾許,隨即微微一笑,有些悠遠悵惘的道:“曾經有個人,也是這般信我。只不過最後,她卻背叛了我。”
嵐桃花一怔:“什麼?還有誰連你這個爛好人都忍心背叛?”說着,嗓音頓了頓,躊躇了片刻,又問:“女的還是男的?”
鳳黎淵脣瓣上的弧度稍稍深了一許,但卻未帶什麼情緒,清潤得就如一縷無慾無求的風,“女子。”
嗄?
嵐桃花眼角一抽,上下將鳳黎淵瘦削的身板打量了一眼,隨即嘆了口氣,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黎淵吶,那等背叛你的女人,早些忘掉得了。你放心,日後我定爲你尋個更好的!”
嗓音落完,見鳳黎淵面色不變,清潤淡然得竟令她心底隱隱漫出一抹憐憫及疼惜。
嵐桃花心頭當即一個咯噔,頓覺自己此番形象似乎又高大了。不得不說,每次瞧着鳳黎淵這瘦削的小身板,她都覺得此人極其弱小,需要保護啊,可話又說回來,這人明明身邊弱,但又有一身功夫,迫得她每次想護他,但心底兒又覺不自量力了。
躊躇了片刻,見鳳黎淵不聲不響的,以爲他定是情傷了,不由鼓足氣兒的對他安慰道:“黎淵吶,天涯何處無芳草,對吧?何須爲了那麼一個背叛你的女人傷神?難道你非那個女人不娶,又或是愛她愛到骨子裡了?唉,黎淵啊,那種女人,就該漠視之哇!說來,若是我碰上那種人,我嵐桃花定會差人將她揍得連她爹孃都不認識!”
鳳黎淵當即有些忍俊不禁,雖面上帶着笑,但眸中仍是隱隱波動,似乎難以一時片刻的恢復方纔的寧然清潤。
他斂了斂神,朝嵐桃花望來,道:“我並非因她而傷神,她也並非我非娶不可之人!她僅是……”
嵐桃花眸色動了動,隨即朝他瞪了一眼,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道:“得了得了,你這話,怕是連你自己都不相信!你若不是因爲她而傷神,若不是如非她不娶那般的在乎,那你此番怎這副魂不守舍的悲傷模樣?”
鳳黎淵怔了怔,眉宇微微一蹙,脣瓣一啓,似要解釋,嵐桃花轉移話題道:“以前之事,過去就過去了吧,黎淵,你如今再糾纏這些往事,倒是真不是淡薄的你了。”
一聞這話,鳳黎淵神色一深,未再言。
不久,鬱竹的藥倒是熬好了,鳳黎淵倒了一碗藥送至鬱竹屋子裡後,片刻,待他再出來時,他手中那隻瓷碗,已是見了底。
嵐桃花守在鬱竹門邊,見鳳黎淵出來,垂眸瞅了一眼他手中的空碗,不由道:“他喝完了?”說着,嗓音稍稍一頓,隨即又忍不住問:“不會是你親自扶着他喝下的吧?黎淵吶,即便放任自己身邊的小廝,但也不該這般屈尊降貴的照顧他吧?”
鳳黎淵緩道:“鬱竹跟了我多年,我也未當他是我的小廝,而是家人。”說着,轉眸朝嵐桃花望來,見嵐桃花面露一絲錯愕,他又道:“就如今兒你身邊那位公子來說,他雖說是你的貼身侍衛,但他若是受傷生病,你應是也擔心吧?”
“你說的是小黑?他可輪不到我擔心,便是他生病受傷,也有他心儀之人替他擔心啊。”說着,嗓音一沉,低聲喃道:“也不知那蕭婉如何,小黑那廝一根筋兒,好不容易春心大動,萬一那蕭婉不是好女,那廝怕是栽了!”
“雖然桃花未明言擔心,但你這心裡,仍是擔心他的吧。”鳳黎淵笑笑,清風溫潤的嗓音染着幾許自信。
嵐桃花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鳳黎淵笑道:“如此看來,桃花與我在這點上也想同。鬱竹雖說是小廝,但我卻拿他當親人。那小黑公子是你的侍衛,但你卻也擔心他!”說着,嗓音頓了頓,他又略微擔憂的道:“不過,今日那小黑公子對我似是有些成見。”
嵐桃花忙朝他道:“他今兒心情不好,胡亂發脾氣而已。黎淵你莫與他一般見識。”
鳳黎淵點頭,隨即擡眸望了望天色,只道:“天色將暗,桃花先去大堂坐坐,我去廚房做飯。”
嵐桃花兩眼一挑,道:“我也去!”
“桃花還是坐在大堂休息便好。”
“那可不成,我嵐桃花豈能坐以待食!”說着,伸手拉着他的衣袍,拉着他往前,並頭也不回的道:“走吧,我替你幫忙!”
鳳黎淵無奈,未再拒絕。
緩緩跟着嵐桃花的步伐,他垂眸瞅了一眼嵐桃花拉在他衣角上的手,眸色猝然深了一許,溫潤俊美的面上,也滑出了幾分複雜與絕然的冷。
天色漸暗,廚房內的竈火卻是映紅了一方牆。
嵐桃花替鳳黎淵燒着竈火,雖然技藝不佳,但總算能保住竈膛內的火苗子不熄滅。
鳳黎淵一身白衣,火光隱隱中顯得格外的修條清美,他白袖微挽,一手拿着鍋鏟忙活着。
嵐桃花擡眸瞅着他,眸色也是癡癡。
不得不說,誰說君子必須遠庖廚?
這鳳黎淵如今站於竈膛邊,這身影,這動作,依舊清潤儒雅,毫無一絲的山野之氣。
正望着出神,耳邊拂來一道無奈朗然的嗓音:“桃花,火似乎快熄了。”
嵐桃花一怔,忙回神朝他尷尬一笑,隨即急忙將手中的乾柴往竈膛內塞去。
不久,鳳黎淵倒是將菜做好了,那白米飯,也在火堆裡的瓷罐子裡煨好了。
待將米飯與做好的飯菜端至府中大堂的圓桌上後,嵐桃花與鳳黎淵挨坐在桌邊,雙雙眸光落在面前的兩盤素菜上,無言。
半晌,嵐桃花才率先替鳳黎淵與自己碗中盛了飯,隨即扭頭朝鳳黎淵笑笑,道:“黎淵吶,我先嚐嘗你炒的青菜。”
說着,伸着筷子過去夾了一點青菜放入口中,頓覺這青菜瞧着無味,但吃着卻是好吃,隨即不由讚道:“沒想到黎淵這菜技,竟也是這般好。”
鳳黎淵微微一笑,只道:“桃花覺得不難入口便成。說來,此番讓桃花吃這青菜與白菜,倒是怠慢桃花了。”
“豈會怠慢!黎淵別與我這般客氣,你親自下廚,我感激還來不及!我如今,可高興得緊呢!”
嗓音一落,伸着筷子又要去夾那另一盤子裡的白菜。
就在這時,鳳黎淵卻是伸手劫住了她的手腕。嵐桃花舉着筷子的手頓時停留在半空。
她愣了愣,轉眸朝鳳黎淵望來,面露一絲疑惑。
鳳黎淵眸底深處滑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複雜,但俊美的面上卻是依舊溫潤清雅:“桃花,還是隻吃青菜吧!我方纔炒這白菜時,不注意放多了鹽!想必這白菜定是無法入口!”
“黎淵,總得我先嚐嘗再說吧?興許這菜的鹽味剛好呢?”嵐桃花笑笑,道。
說着,掙脫開他的手夾起了一夾白菜。
鳳黎淵深眼望她,眸中有過一絲的閃爍與躊躇,但僅是眨眼間,他便斂住了眸中的波動,僅是極爲平靜沉寂的望着嵐桃花,隨即見她慢慢的舉起筷子,將那筷子上夾着的白菜緩緩往她的嘴邊送去!
感覺到鳳黎淵的目光,嵐桃花有過一剎那的疑惑與錯愕,但待將筷子夾着的白菜剛送至脣瓣處,卻覺那白菜竟散發着一絲絲略微怪異的味道竄入了鼻間。
霎時,她眸色一震,筷子猝然一停。
“桃花,莫吃了!”正巧這時,鳳黎淵也出聲道。
嵐桃花的筷子停在脣瓣前方,目光朝鳳黎淵落去,面上驟然無什麼表情。
鳳黎淵打量她一眼,隨即伸手劫下她手中的筷子,如常般溫潤緩道:“這白菜,想必的確難吃了,桃花還是別嚐了!”
嵐桃花眸色動了動,心底似乎驟然間迸發出了一道裂口,驚天動地的,但卻又在自己隱隱的預料之中!
“興許我這一嘗,覺得這白菜的味道甚好呢?”嵐桃花望着他,道。
“鹽已放多,這味道怎會好?”鳳黎淵緩道,說着,嗓音染了幾分嘆息:“今夜這頓飯,自是倉促簡單了點,桃花若不嫌棄,可先湊合着吃青菜,這白菜,還是免了吧!”
嵐桃花迎視上他的目光,見他便是也回迎了她的目光,但他的眸底,也是坦然清緩,無絲毫的波動與躲閃。
剎那間,嵐桃花頓覺嘆氣,心底也隱隱有些悵惘失望。
果然,這世上,終究是未有什麼爛好人呢。
方纔那白菜的氣味,隱隱刺鼻怪異,雖說她嵐桃花跟着那無崖子不學無術,但因那無崖子是武癡,更是毒癡,她嵐桃花雖說未學會毒理,但對尋常毒藥的氣味稍有了解。
如今,她可斷定,這盤白菜裡,確確實實有*的味道!
見她沉默,鳳黎淵眉宇稍稍一蹙,問:“桃花這是怎麼了?”
他這話剛一出,大堂外那稍暗的光影裡卻是傳來了一道略帶不悅的嗓音:“皇弟黃昏迎女客,孤男寡女,也不怕遭人閒話,壞人閨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