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黃昏淡去,夜色降來,鳳黎淵才扶着嵐桃花回屋。
嵐桃花依舊大肆的靠在他懷裡,說了幾句調侃之語,模樣不正經,但卻令鳳黎淵察覺便是二人貼得如此之近,但卻感覺此際笑容燦爛的嵐桃花委實太過不真實,竟讓他有幾分捉摸不透的距離感了,只覺現在的她,突然變了。
他一向猜測她並非京都傳聞裡那般痞性不堪,直至知曉了她桃花軒家主身份,他才確定她常日裡確確實實是戴了‘面具’示人。而如今,她雖是突然沒了以前在他面前的規矩,甚至還對他動手動腳,隨即接觸,但他卻覺,此際的她,竟是比以前的面具還戴得深了。
“桃花。”他扶着她緩緩往前,不由輕輕喚了一聲。
“嗯。”嵐桃花應了一聲,嬉笑不正經之意明顯。
“可是我做了什麼事,令桃花心生不悅,是以暗暗疏遠了?”他默了片刻,問。
嵐桃花依舊笑得燦爛,但這回卻是止了步子,伸手推開了他,隨即迎上了他的目光,笑得極其不真實,過分燦爛:“黎淵倒是多慮了。夜涼,黎淵早些回屋歇息吧,我自個兒入屋子便可。”
“你的傷……”
“無妨,這點小傷小疼我倒是忍得,以前我那最中意的暗衛背叛我,我差點被人卸去了胳膊,那時身上的傷比如今還重,但我都撐過來了呢。嘿,竟是又提到了那人,唉,我這人雖說不是什麼好人,但也不是什麼喜歡殺人虐人的大奸大惡之人,只不過,我嵐桃花卻是當真嫉惡如仇,平生,最恨我在意之人的欺瞞、背叛甚至算計了。”
說着,見鳳黎淵眸色稍稍一深。
她神色微動,隨即又笑道:“瞧我又是忍不住在黎淵面前多說了。黎淵見諒,見諒,想來黎淵乃正人君子,對我也是淡水之交,其間不會夾雜任何算計與目的,對吧?嘿,天色真不早了,黎淵回吧,我也回屋了,明早見。”
說完,絲毫不再瞧鳳黎淵反應,轉身便是往前踏步,直至入了前方的廂房,合上了那道雕花木門,身後,鳳黎淵一襲白衣,依舊在原地靜立,俊美如風,似從畫裡來。
一夜寂寂,風過,留聲。
竹林簌簌聲搖曳不定,清透中竟是透了幾許靜謐,幾分詭異。
次日一早,天色依舊大好,陽光穿透竹林,在那鋪滿竹葉的地面打落片片光點。
今日的龍騰寺倒是熱鬧,原因無它,只因寺內來了位貴人。
聞說那貴人乃高官之後,前來寺內修身養性,但帶來的隨從卻是不下十人,且其中五人乃長相柔美的侍女。
像龍騰寺這般淡薄的佛門之地,自也是不屑接待這樣的精尊貴人,但那貴人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寺內明修住持竟是毫無阻攔,任由那貴人領着數十名侍從浩蕩入了古寺大門,其中那五名柔美侍女隨時低頭走路,但佛門中那些少見女人的寺內僧衆,卻是沒忍住多看了一眼,結果因定力不佳,犯了非禮勿視的清規,被明修住持罰得在佛殿大堂打坐一日,中途,不給膳食。
因得明修住持用藥講究,嵐桃花身上的傷勢已是結疤,疼痛驟減。
這日,嵐桃花起得牀後,便出了廂房,在循着幾年前的記憶摸到寺院齋堂的中途,也聞說了那位氣勢稍稍囂張了點的貴人,待入得齋堂後,她順了幾個窩窩頭就一路啃到了佛堂大門外。
她站在佛堂門邊,歪着腦袋朝裡打量,只見堂內果然黑壓壓的坐了片正打坐的和尚們,而那坐在最前方明裡是打坐,暗裡是監督和尚們打坐的龍騰寺寺務慧空,也端然打坐,只不過那入定打坐的模樣,卻是比她第一次在龍騰寺內見到的他要標準甚多。
曾記得,當年她在龍騰寺內養傷,這慧空還非龍騰寺的寺務,僅是一名稍稍起眼但卻甚是單板的小和尚罷了。她還記得,就因他是出家人,她還不信他六根清淨,經常在他面前說些調侃之語,鬧得他面紅耳赤,最後還被明修罰得甚慘。
有趣的故人相逢,心底難免來了興致。
她邊啃着手裡的窩窩頭邊輕笑:“那明修莫不是老糊塗了,不就是瞧了一眼女人,至於罰你們這些和尚打坐麼!幾年前,你們日日瞧得姑娘我,怎就未見明修也罰你們?”
她這話一出,在場的和尚們卻是未有反應,紛紛定力甚佳的打坐,眼不睜,身不動。
嵐桃花眼角一挑,目光獨獨朝那最前方的慧空望去:“我說慧空,別以爲你背對着我坐,我就不知是你了。姑娘我來了,你竟也是不出來打聲招呼。我如今身受重傷,還未大好,你是要讓我親自進來和你打招呼?看來,你當了寺務,竟是連我也不放於眼裡了呢。”
慧空筆直的脊背搖了搖。
嵐桃花勾脣一笑,興味盎然。
只是片刻,那坐在最前面的慧空卻是自蒲團上起了身,鎮定着嗓音朝在座的各位和尚鎮定的吩咐了一聲,隨即便出了大堂門。
“阿彌陀佛,嵐施主,多年不見,進來可好?”一處來,他便尋準了嵐桃花的方位,但卻未朝她望一眼,僅是死死的垂頭,朝嵐桃花平靜問。
一見他這正經模樣,嵐桃花笑了:“我身上劍傷無數,你說我近來究竟是好是壞?”
“施主既是有傷,便該安心養傷,何故來此?”說着,忍不住擡眸望她一眼:“傷勢未愈之人,應少吃窩頭纔是。住持應是爲施主準備清粥補藥了的。”
“得了得了,時隔多年,你竟還是這般囉嗦。我來是想問你,今日寺內來的貴人,就是是何身份?”
慧空怔了怔,眉宇當即蹙了,爲難道:“施主,住持吩咐那貴人身份不得傳出去。”
“我如今也在寺內,都是同寺之人,你說給我聽,不算外傳。”嵐桃花好言勸道。
慧空嘆了口氣:“施主還是莫要爲難小僧了。”
“不爲難你,還能爲難誰?我直接去問明修,那老和尚怕是定不會理我,問院內其他小和尚,人家也三緘其口,我若逼得急了,人就溜了,所以,還是你告訴我吧。”
慧空蹙眉,爲難了半晌才道:“施主,住持的確是不讓我們將那位貴人的身份透露出去的。”說着,嗓音稍稍一頓,隨即語氣無奈低沉了幾分:“若是施主真想知道,不妨去東面的廂房一看便知。那位貴人也是京都城內之人,身份尊貴,興許施主你也識得。”
嵐桃花點了點頭,倒也未再爲難慧空。
慧空一得解脫,便是鬆了口氣,辭了一句,復又入了大堂打坐。
嵐桃花轉身去往東面廂房,因着身上傷勢雖結疤了,但仍是不易過於運動,是以往前踏步時,她也格外的小心,步伐甚是慢。
這龍騰寺方圓遼闊,廂房分東西南北,東面廂房地處小丘地帶,是以通往那裡的小徑,也一起一伏,未有她入住的南面廂房那般平直。
好不容易挪到了東面廂房,只見前方那一排一摸一樣的屋子微微古舊,但因着屋子外正有書名素衣小廝正拿着掃帚掃鋪落在地的竹葉,有條不紊的,瞧着比她那南面廂房倒是多了幾分人氣。
見得她來,那幾名小廝紛紛停了手中掃帚,側目朝她詫異望來,許是不知這青燈古寺內,怎還會有女人。
嵐桃花任由他們打量,腳下步子又往前挪動,哪知卻聞有名小廝朝她錯愕叫道:“嵐痞女?”
嵐桃花眼角一抽,循聲朝那出聲之人望去,卻見是名略微矮小瘦削的小廝。
她兩眼朝他一瞪,那小廝彷彿有些心虛,往旁邊那名高壽小廝靠了靠,嵐桃花卯足了架勢,朝他道:“你孃親的,老孃在這古寺裡,都快以爲我擺脫了痞子稱號,自此端莊優雅了些,你這一聲喚,竟是又讓老孃掃了面子!說說,你是哪家貴人的狗腿子?所謂打狗也得瞧主人,待我聽聽你家貴人的身份,再決定今兒揍你多少拳才合適。”
那小廝臉色稍稍一白,瑟縮着未敢言。
見他懼怕,嵐桃花心頭有那麼幾分滿意。
痞女是什麼?痞女就是又痞又囂張又蠻橫!
所以,閨閣中的柔弱千金算什麼?能彈古琴,能刺繡,能懂禮數,能矜持,能端莊,能溫巧可人算得了什麼!她們能鎮得住人麼!所以說,正是因爲女人們妄自菲薄,柔柔弱弱的,纔會惹得男人們大搖大擺的吼出‘女人如衣服’這話哇!
所以,還是痞女好當,且當着舒服。
瞧瞧,面前這小廝雖說長得入不得她眼,但終究是對她甚是畏懼,至少她嵐桃花在他心裡,仍是有不可代替的位置吧,且即便想一丟子的抹去,還抹不去了,根深蒂固哇!
“小的蕭將軍府福六,見過嵐相千金。”那瑟縮小廝身邊的高瘦男子倒是恭敬出了聲,說話間,還朝嵐桃花微微彎身,行了一禮。
嵐桃花一怔,半是錯愕,半是驚奇。一是因爲在此竟遇見蕭老頭府的下人了,二是因爲這蕭老頭家的小廝對她嵐桃花,未免太過有禮了吧。
說來,嵐家與蕭家歷害不合,這也算是公諸於衆的事兒了。以前她在京都城裡遇見蕭府之人了,那絕對是要遭受他們暗裡的白眼,那些人也硬氣,次次不給她多禮,而今兒倒是怪哉,這高瘦小廝竟是彎了腰。
嵐桃花暗自琢磨片刻,伸手摸了摸臉,意味深長的問:“你倒是有禮,你喚何名?此番對我行禮,可是想引起我注意?”
那高瘦小廝眼角一抽,臉色隱隱有些難看了。
嵐桃花瞅他幾眼:“咦,你這臉色倒是變得快,莫不是被我言重了,是以一羞澀,便不知該如何反應,就欲以惱怒遮蓋?這,便是所謂的惱羞成怒?”
那小廝眼角更是一抽,垂了眸,語氣壓抑:“嵐相千金自重,莫要再調侃我了。”
嵐桃花輕笑:“竟能以‘我’自稱,想來你在你家主子面前,也是這般自稱吧?呵,你家主子倒是縱容你,莫非這廂房裡的,便是傳說中的簫家女兒?”說着,上前幾步走至那高瘦男子面前,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待他大退一步後警惕望着她之際,她不以爲意的笑得燦爛,道:“喂,你倒是說說,裡面究竟是蕭老頭的哪個女兒?是嫡出的女兒,還是那不得寵的庶女?”
若是庶女蕭婉,她還可進去搭訕一番,也好替小黑牽回紅線。
小黑……
一想到小黑,嵐桃花只覺心頭隱隱一沉,心思竟是突然有些隱隱的冰封。
那高瘦小廝臉色更是不悅,半天才道:“裡面並非我家小姐,而是我家公子。”
這回換得嵐桃花眼角一抽了。
她稍稍斂神,問:“你家公子?蕭妖孽?他不是在刑部衙門?此番不是該睡在老鼠遍佈的稻草上,吃着乾癟發餿的剩飯?”
“小爺好生生站在這裡,竟受你這般空口詛咒,我說爛桃花,嘴下,還是要留點情面,免得小爺一個不高興了,便將你連枝頭都拔了。”這時,一道魅惑悠然的嗓音慢騰騰的傳來。
嵐桃花循聲一望,見不遠處的一間廂房的雕花木門當即自裡而開,那一身大紅招搖的人影出得了屋子,緩步直朝她行來。
那人身材頎長,青絲如墨,渾身的大紅衣衫迎風而動,妖異如華,魅惑天成,加之他俊容帶笑,修長的狐狸眼半彎半就,儼然一副媚骨天成,惑人勾魂的妖孽樣。
這將大紅的衣袍穿得如此風騷,這將笑容放得如此勾人的人,不是那京都城裡蕭家的風流子又是誰。
“蕭妖孽。”半晌,嵐桃花回神,道出的這三字,幾乎是咬牙切齒而來的了。
當日,那皇家崽子明明差人說將這妖孽架去了刑部,怎如今這妖孽又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裡了?這其中,究竟是那皇家崽子僅是表面應付她,還是刑部尚書也徇私枉法,因着不敢得罪蕭家,所以就偷偷將這蕭妖孽放了?
“爛桃花,一夜不見罷了,你竟是虛弱成這樣了?”蕭世子目光在她身上流轉幾分,挑眉輕笑,說着,伸手朝嵐桃花左臂那中了箭傷的地方捏來,嵐桃花未反應及時,被他捏了個正着,當即痛得倒吸了一口氣。
蕭世子卻是笑得越發的歡暢:嗓音也提高了一個調子,“喲,難怪你瞧着這般虛弱,臉無血色的,竟是受傷了啊!”
明知故問的白眼狼!
嵐桃花暗自咒罵一句,伸着那隻未受傷的右手朝蕭世子的手狠狠抓來,奈何蕭世子這回倒是破天荒的未有反抗,任由她抓了,待她的指甲狠狠掐入他的皮肉,他才忍不住稍稍縮了手,但卻未強行掙開,“喂,便是要報復回來也該夠了吧,小爺的手都出血了!”
嵐桃花眼角抽了抽,卻也是收回了手。
蕭世子瞅了一眼自己受傷那幾個稍稍溢了血的幾個深深的指甲印,他嘴角一抽,望着嵐桃花道:“你這女人倒是第一個敢明目張膽將小爺抓傷的人。”
他這話未落音,院內的幾名小廝皆是慌了神,紛紛上前來探查他的傷勢,緊張表情甚是明顯。
蕭世子卻是不以爲意的垂下了手,憑着寬長的雪緞袖子掩住了手,而後出聲揮退小廝們,朝嵐桃花挑眉一笑,俊臉上的魅惑之色渾然天成,瞧得嵐桃花怔了怔。
“既然好奇的跑來探查了,不如就進去坐坐?”說着,見嵐桃花不言,他補道:“小爺屋內可備了不少吃食,還帶了京都烤鴨,以及悅宴樓的桂花糕。”
嵐桃花眼角再度瞅了瞅,半晌才問:“蕭妖孽,你莫不是腦袋被門夾了吧?”
蕭世子臉色一變,正要發怒,奈何他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竟是強忍下了怒,反而朝她突然笑笑,嗓音依舊魅惑,“是否被門夾了,你入屋再探探小爺,便就能確定了?”
嵐桃花怔了怔,未言。
她細細的將他打量着,自上而下,自下而上的,待將他盯了數遍,見他依舊保持方纔的笑容望她,她頓時覺得後背一陣發涼。
不得不說,常日裡與這妖孽相遇,次次不歡而散。
而如今倒是怪異,她昨日才惹了他,拔了他的衣,甚至還讓那邪肆太子差人將他送去了刑部,這廝今兒見了她竟是不曾撲上來就朝她猛揍,反而是聞言細語的,魅惑橫生的邀她入屋?甚至還不惜以京都烤鴨與桂花糕這些相誘?
嵐桃花瞧不懂他了。
“蕭妖孽,你要耍什麼花招,儘管招呼來,何必這麼惺惺作態的?”嵐桃花半晌斂神,開門見山的將話問開了。
蕭世子媚笑:“昨日之事,小爺可記得清楚。爛桃花,你昨日傷風敗俗的拔了小爺衣服,這責任,你該是要擔當了吧?”
嵐桃花怔了一下,“什麼責任?什麼擔當?難不成我昨日拔了你衣服,你竟還想讓老孃負責了?喂,妖孽,你長相妖嬈,雖是不具有男子漢氣概,雖說男不男女不女,但終究是男吧?我說你莫不是真將性子偏向女人了,竟還學着女人說出‘負責’這二字了?呵,也不怕別人聽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