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曆瞧他進來,一直皺着的眉頭團蹙的更緊了些,目光裡的凜然之意也愈加深了幾分。“你是知道規矩的。”
“臣知道,若無要緊的事情,不可直接來養心殿求見皇上。”說話的人是林平,秘密爲皇上辦事的探子。
“說吧。”弘曆知道他不是沒有分寸的人,只擱下手裡的摺子,平和的看着他。
“臣一直監視和親王,這段日子以來,宮裡一直連番有人出入和親王府互通消息。但來人十分謹慎,且是生面孔,臣並未探得究竟是何人從宮裡送出消息。”林平稍微瞥了皇上一眼,正色道:“和親王府成日安靜,只是今日倒顯得有些異常了。
王爺方纔偷偷入宮,竟然如魚得水,輕巧的便闖進了皇后娘娘的長春宮。”說道這裡,林平的聲音戛然而止,往後的話竟然是一個字兒也不敢說了。皇帝不出聲,他更是垂首不語,連看也不敢看皇上的臉色。
“和親王入宮如魚得水,且徑自去了長春宮。”弘曆的聲音平不出語氣,不急不緩,也沒有明顯的涼薄與憤怒。“逗留多久,可聽見說了什麼?”
這正是林平爲難的地方了,一則他的人並未闖進長春宮去偷聽,二則,和親王進去的時候算不得短。然而皇上問了,他自然也是不敢馬虎的:“回皇上的話,臣並不知曉和親王到底有什麼話說,僅僅知道,和親王足足入長春宮一盞茶餘功夫。”
弘曆微微頷首,道一聲:“知道了。”轉念安然一笑,平和道:“和親王一向安分,這些日子一來,又全然在你的監控之下,總不會壞了規矩。只是如今宮內謠言四起,未免皇后有遭奸人暗害,讓你的人多多留心長春宮。其餘的事,朕心裡有數。”
穩穩當當的行禮,林平口尊一聲:“臣遵旨。”便起身匆匆退了下去。
林平前腳走出南書房,弘曆後腳就吩咐李玉擺駕長春宮。
只是人還未曾走出養心殿,就聽小太監通傳,說和親王求見。
“好大的膽子啊。”弘曆輕哼一聲:“罷了,長春宮不去也可。傳和親王南書房覲見。”讓人給堵了回來,弘曆自然是氣不打一處來。且說,這和親王真可謂有本事的,竟然能在紫禁城裡如魚得水,躍過層層守衛,輕而易舉就進了長春宮,這位太叫人難以置信了。
這一回是抓住了,沒抓住的不知曉還有多少回這樣的事兒。若說心裡真就沒有半分介意,弘曆自己都覺得不可能。可他與皇后數十年的夫妻情分,他不信皇后會與和親王藕斷絲連。
弘晝面無血色的走了進來,抱拳行禮:“臣弟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福。”
“怎的今日倒是有空入宮了,朕瞧着,你臉色似乎不大好。”弘曆原以爲,弘晝此番前來,便是明着叫囂,譏諷揶揄他連自己的正宮皇后也看不住。誰知,這個和親王一臉的死灰之色,莫說是眼底沒有半分得意了。整個人的精氣神兒都如同垮散了一般,怏怏的如同敗兵。
“臣弟此番入宮,是向皇上請罪來了。”弘晝言畢,端正的跪在了弘曆身前。
“請罪,和親王所爲何事?”弘曆陰沉的目光,有些駭人。他十分不喜歡弘晝,自幼便是。好像他自己沒有的,弘晝都能輕而易舉的擁有。每每瞧見,裕貴太妃偷偷送些吃食、衣裳給弘晝,他都羨慕不已。
太后對弘晝極好,又有裕貴太妃的疼惜,他已經是府裡頭最讓人羨慕的阿哥了。更何況還有皇阿瑪的寵愛。可他自己,除了成日裡於深宮苦學,再便沒有其他了。到如今,弘曆依然覺得,除了皇位,他沒有什麼比弘晝好。
“請皇上過目。”弘晝從袖管裡取出一小截竹筒,內裡藏着一張條子。
因着內寢之中再無旁人,弘曆便親自走下來,從他手裡接過此物。三兩下取出紙卷,細細看了起來。
“臣按吩咐潛進宮來,於長春宮偷偷面見了皇后娘娘。”弘晝並不避諱,如實道:“且還與皇后發生口角,拖延了好一會兒的功夫。”言罷,弘晝正經了臉色,誠然道:“私闖皇宮本就是死罪,且臣還擅自闖進了後宮重地,驚擾了皇后娘娘,已是罪無可恕。
求皇上念在臣弟是爲救生母性命,只將罪責歸咎於臣弟一人之身,切勿牽累裕貴太妃娘娘。若此,臣弟死亦瞑目。”這正是弘晝的聰明之處,他知道,私闖長春宮,又是在這時候,皇上必然會有耳聞。
即便皇上今日不怪罪,可內心裡也一定會恨透了他,怨毒了皇后。自己與皇上的手足之情淡薄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倒是皇后……弘晝不想連累她,更不想讓她揹負可恥的罪名,毀了她的一生。亦只好想出這個法子。
何況他能猜到,太后的心意必然是如此。雖然信箋是他僞造的,可總歸皇上不會信一個並非自己嫡親額孃的老妖婦。
弘曆認得,那紙上的字跡的確是太后的,心裡不禁震驚。太后非但疑心操控血滴子,妄圖置皇后於死地,且還控制着裕貴太妃,妄圖令弘晝順從聽話。當真是讓他有些哭笑不得。只是,他也不能光信弘晝的片面之言,難道他真的對皇后就沒有半點情分麼?
許是血濃於水,這一刻弘曆心中所想,弘晝完全知曉。“皇上定然是要疑心臣弟的,既然臣弟已經犯了大錯,亦不在乎坦白心中所想。請皇上容臣弟說幾句掏心窩的話。”
“起來說吧。”弘曆返回了自己的作爲,瞥了弘晝一眼:“先帝子嗣不多,也就你我尚且算得親近。無論你犯了多大的錯,朕都不會殺你,使先帝在天之靈不寧。”
“謝皇上。”弘晝似乎也摸透了皇上的心思,只悽然一笑。笑過之後,臉上便有些繃不住了。“臣弟與皇后相識在先,亦有過一些交情,可那都是在皇上與皇后結縭之前的事情了。皇上大可以不聽不信。”
原是以爲弘晝要說什麼,結果卻是這一句話,就想囊括所有的心思。弘曆不禁涼薄一笑:“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無謂與朕說。朕只問你一句,這些年來,你是否當皇后是朕的妻子,還是你覺得皇后早晚還會成爲你的福晉?”
理智告訴弘晝,他應該跪地叩首,俯首認錯,口中得連連道不敢。可是從情感上出發,他顯然不能這樣做。“若皇兄只是臣弟的兄長而非皇上,若沒有皇阿瑪的賜婚聖旨,臣弟倒是極想讓……她成爲我的妻子。”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利劍,狠狠的戳進弘曆的心。“你是說,若非皇權壓制,你便有膽子與朕一爭高下了?”
“是。”弘晝目光不錯的與弘曆對視,眼中的凜然一點也不輸給這個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臣弟早就傾慕富察蘭昕,遠在你四阿哥之前。可惜,只怪自己年少輕狂,並不知道攬的美人歸,卻讓你早早搶先一步。
四阿哥,你可知道,若非是你稟明的皇阿瑪求旨,蘭昕原本會成爲我的妻子。哪怕是福晉都好,我毅然會好好對她,與她死守終生。”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覬覦朕的皇后。”弘曆額上的青筋暴起,眼中的血絲亦清晰可見:“就衝你這句話,朕便可以割去你的黃帶子將你貶爲庶人。”
“自然。”弘晝長長一嘆,平靜了自己的心:“您是皇上,所以臣弟並不敢。”
弘曆盯着弘晝,心裡翻江倒海的難受,從前,從不知道他除了覬覦皇位,還覬覦皇后。這會兒子知道了,他才終於明白,爲何他與這個血脈相連的弟弟怎麼都親不起來,因爲他的,他無時無刻不想得到。
“這也正是臣弟惱恨之處了。”弘晝見弘曆沒有做聲,反而凜然起來。“許多事情都無力挽回,並非是臣弟不濟,而是君王從來就只有一位,從前是先帝制約,如今是皇上掣肘,臣弟能做的,亦唯有服從,唯有認命。可若然要臣弟來選,皇位是次要的,臣弟只想與自己心中所戀之人,偕老此生。”
腦中浮現了方纔蘭昕的決絕,弘晝只覺得自己簡直是天下間最可笑的悲劇了。“可惜啊,佳人還是從前的佳人,歲月轉逝,人空老倒也罷了。卻原來她心裡從來就沒有過臣弟。這一生匆匆,轉眼臣弟也年逾三十了,苦熬了這麼多年,卻也是荒唐了這麼多年。
臨死前,能對皇上說出心裡的話,也總算是解了一些窒悶。皇兄可知道,臣弟是有多麼的嫉妒你麼?你明明是爲了自己的將來,才求皇上恩准,與富察一族聯姻。孰不知到頭來,你斷送了臣弟一生的幸福。”
“果然是你的幸福,誰也斷送不了。可惜,就不是你的,終此一生你依然無法觸及。既然太后以裕貴太妃作爲要挾,那朕便恩准裕貴太妃離宮,去你府上頤養天年。往後朕不想再宮裡看見你!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