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子,劍眉星目,俊朗非凡,鎖着愁容的眉心,隱隱迸射出讓人不敢靠近的威嚴。紫檀色的龍袍稍嫌沉悶,卻襯得他面泛青白。蘭昕凝視着他好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臣妾並非不明白皇上的心意,可欲速則不達,臣妾總覺得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推着皇上往這重重迷霧裡走……”
弘曆冷靜的想了想,亦覺得蘭昕說的正是自己所慮:“皇后可還記得奶孃的話麼?她對朕說的玉牒,是先帝爺親手所書。”
“自然記得。”蘭昕遺憾的,正是這玉牒不知身在何處,哪怕有一星半點的蛛絲馬跡,事情也就好辦了。
“癥結所在,正是此處。”弘曆憂心不解,緩慢道:“奶孃是夜半就入了長春宮,倘若這玉牒真就如此重要,而她又信任皇后你,爲何不及早說出去處。”這會兒覺得事情明朗了許多,看一眼蘭昕,他眼中的疑惑漸漸有了些溫度:“所以朕才懊惱……自幼那一塊玉牒,不曉得何故不見。”
蘭昕當即明白了弘曆的意思,沉吟片刻,目光最終落在了伏在地上的內侍監身上。“皇上,旁的話暫且擱下,讓臣妾好好審問審問這慈寧宮的內侍監,何以逗留隱匿在長春宮內,直到天明也不曾離去。”
薛貴寧一腳飛踢在那小太監的肩上,踢得他一個趔斜,頗有人仰馬翻的味道。“小常子,皇后娘娘親自問話,你還不速速從實招來!”
小常子抵着畏懼,連忙忽悠的爬起來伏在地上:“皇上饒命啊,皇后娘娘饒命啊,奴才是奉命逗留在長春宮裡,暗訪從慈寧宮逃出來的罪婢,是否藏匿於皇后娘娘的寢宮,再無旁的了。”
“就這麼簡單?”蘭昕心裡已經有了答案,自然不信小常子的話。“若是真的如你所言,當得知如英藏匿本宮寢室之內,你爲何不逃出宮去回稟覆命。反而還要匿藏到天亮,直至如英遭毒斃。”
連連叩首如搗蒜一般,小常子半條命的搭了進來:“高翔高公公說,未免讓人起疑,一定要讓奴才尋個機緣,偷偷溜出長春宮去。可經過昨夜的事兒,長春宮各處宮門把手森嚴,奴才實在沒有法子。派來接應奴才的人還未到,薛公公手底下的小太監就逮住了奴才……”
弘曆這麼聽着,總覺得小常子並非是下毒之人。倘若真是他下毒,這麼嚴重的事兒爲何遲遲不逃,偏是要等到被人發覺,扭住,連性命都難保。未免太傻了些,除非是障眼法,有人刻意將他留下,在奶孃枉死之後,種種猜忌責任都得盡數推卸到小小的一名內侍監身上。
那麼原本希望遮掩過去的,且有重大嫌疑的,究竟是誰呢?
“蘭昕,你隨朕來。”弘曆將疑惑擱在心裡這麼一轉,便是再也聽不下去了。
“是皇上。”蘭昕朝薛貴寧與朵瀾點一點頭,薛貴寧便將小常子押了下去,而朵瀾則乖巧的跟在了自己身側同行。
弘曆步伐急促,一步不歇的步入了蘭昕方纔收容奶孃的內寢。轉首看着蘭昕,不緊不慢道:“你且看看,這牀榻上有沒有遺漏下奶孃的什麼物件,或是原本不屬於這間廂房的東西。”
順着弘曆的話音兒,蘭昕本是要找的,可才一伸手,她忽然想起:“皇上,奶孃原本的衣裳與飾物,均殘破不堪,臣妾讓人替她更換了衣裳。只怕這屋子裡並不曾再有旁的什麼物件兒,是奶孃原本帶進來的東西。除非……”眸中精光一閃,蘭昕連忙喚了朵瀾來:“你快去看看,奶孃那些物件兒裡,是不是藏着什麼?”
雖然蘭昕這麼吩咐了朵瀾,可還是不放心的掀開了帷帳,在牀榻上細細的摸索着什麼。
“倘若奶孃真的有苦衷,必然不能隨身攜帶要緊的東西來長春宮。”弘曆有些失落:“以她的心智,也必然不允的。”
蘭昕明白弘曆口中的她是指太后,雖然她同樣不喜歡太后的手段,卻明白皇上與太后的關係,並不該是劍拔弩張。“皇上,事情到此時,臣妾總覺得未必就是太后所爲。”看着弘曆眼中的光彩瞬間冷暗下去,蘭昕不緊不慢釋疑道:“並非臣妾私心偏幫或是旁的緣由,只怕錯怪了太后不要緊,放過真正從中挑唆之人,就真是要追悔莫及了。”
點一點頭,弘曆忽然想起奶孃自幼教自己習字的情形,有個“庭”字,他怎麼寫都不好,於是奶孃就沾着水,用手指在案几上一遍一遍的寫給自己看。
電光火石之間,弘曆猛然掀開了牀榻上鋪着的錦被,甚至連枕木都翻了過來。“有字,竟然有字,朕記得,奶孃是念過書,會寫字的。蘭昕,你快看,這些血字,必然是奶孃寫的……”
蘭昕與弘曆同樣的歡喜,有了這些線索,事情便好辦得多了。
弘曆將錦被翻轉了方向,讓字正正的對着自己:“冤屈並非本意,性命相要挾,無奈而爲之。”
蘭昕好像是聽明白了什麼,實際上又根本什麼都不明白。“皇上,奶孃口裡的冤屈,到底是指什麼?性命相要挾,難道說……”
“再明顯不過了。”弘曆的心此刻抑制不住的揪痛起來:“是朕害了奶孃,若不是朕四處打探她的下落,星夜追蹤可能知曉真相的這些人,他們就不會先後送命,是朕害了他們。”
“不怪皇上。”蘭昕一向是寬厚的性子,此時脫口而出的話,卻難免涼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有些事,不是皇上不去追查,就可以不發生的。臣妾倒是覺得縱橫交錯的那些曲折一去,反而讓事情明朗起來。”
明白她的意思,弘曆點了點頭:“朕下旨免去晚朝,陪奶孃敘話,必然驚動朝野與後宮。這是朕登基以來,首一次罷朝。如此一來,奶孃的死便能迅速的四處傳開,倘若那玉牒真的尚在人間,而手握玉牒之人,真就是受奶孃囑託保管之人,必然會站出來……”
並未宣之於口的後半句話,是弘曆心中所願,再不要連累了此人才好。
“小常子沒說實話,再要審,就着薛貴寧在這長春宮正殿前,擺上一個長凳,將人捆在長凳上,賞鞭子,打到說爲止。”弘曆心中已經滿滿當當都是怨懟,此時此刻,他已經不再相信自己與太后存有血脈親情。於是慈寧宮,便成了他心頭的一根刺。
蘭昕很想問問他,這鞭子是不是存心要打給太后看得。可話到嘴邊,她還是嚥了回去。
與皇上並身正坐於內寢之中,依舊能聽見小常子撕心裂肺的哀鳴之聲,以及那鞭子劃開皮肉的嗖嗖聲。
好半天,薛貴寧才走進來。彼時,哀鳴之聲不見,鞭聲亦不聞。
蘭昕揚了揚頭,示意他說。薛貴寧這才垂首道:“小常子只說,是聽了雅福姑姑的吩咐,來搜宮。又暗中得了高翔的指示,留在長春宮探查是否皇后娘娘匿藏了奶孃。至於下毒之事,他抵死都不肯承認。”
“再打,打都肯說爲止。”弘曆的話說的格外從容,卻偏是以帝王之氣壓倒一切,容不得人分辨反駁,更無從違抗。
只不過,這事兒倒也難辦了,薛貴寧苦着臉,低靡道:“皇上,小常子已經斷氣了,再打也怕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縱然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蘭昕還是驚心不已。方纔還活生生的一個人,轉眼間,就成了一具皮開肉綻的屍首,來來去去,不過是皇上一句話的事兒,這未免也太……
“性命相要挾。”弘曆想起方纔牀褥上,奶孃以血書寫的這幾個字,心頭微微的顫動起來:“好一個性命相要挾。”
“皇上是說,其實奶孃在入長春宮之前,便已經服了毒?”蘭昕想到這一層,更覺得畏懼到不行。“如此說來,她一直都是遭人脅迫纔會如此。”
弘曆心頭一震,冷笑一聲:“脅迫,好一個脅迫。”幾乎是想也不想,弘曆便喚了李玉進來:“去,和薛貴寧一起,親自擡着小常子的屍首,送回慈寧宮去。畢竟是慈寧宮的奴才,就這麼平白無故的死了,朕總得給太后一個交代。”
李玉唬得臉色青紫,連忙跪下叩首道:“皇上三思啊,這可使不得,若是衝撞了太后鳳體當如何是好。這些天太后原本就抱恙在身,皇上,您萬萬不可啊。”
薛貴寧也隨着李玉跪下,卻並沒與開口阻止什麼。畢竟皇上的心意,從來不是奴才可以阻攔得住。當然他也明白李玉的難處,若是一個字都不勸,將來也難免遭數落。當奴才就是難,旮旯犄角都得想得到才行。
“朕不想再重複一遍,即刻就去。”弘曆的語調生硬了不少,目光裡的殺意,猶如山石傾瀉,無處閃避。“正因爲太后抱恙在身,朕才必得將此事交代的清清楚楚。否則不知道的,還當是朕容不下慈寧宮區區一個奴才。皇后覺着朕說的有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