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滿目空洞的盼語一下子燃氣了希望,心裡好像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小蟲子亂拱,又癢又難受。“太后,您是說……”
“哀家眼中,你比富察氏更適合當皇后。”太后毫不避諱:“欠缺的不過是時機而已。宮檐下的青磚地上,長年累月有滴水穿石的痕跡,那麼輕盈那麼淡的一滴水,也能成爲不堅不催的利器,更何況是蘊鋒利於無形的人心。”
盼語的心痛過之餘,不自覺緊緊的揪成一團。太后的話不錯,與其一次一次和皇后作對,惹惱皇上,倒不如蓄積力量,將鋒利蘊藏於無形的柔和之中,出其不意,一舉制勝。心中豁然開朗,盼語打定了主意,終於還是恭順的跪在了太后面前。
“臣妾愚鈍,多得太后提攜,如今心中已經有了明確的打算,只盼望着太后不嫌棄臣妾粗笨,能多多指點。”盼語不想多說這些客套的話,於是沉着滿懷心事的臉色道:“臣妾必定聽從太后的吩咐,唯有如此,才能得償心願。”
“你能明白就好,能明白哀家的話,總算你還有些悟性。”太后攏了攏自己的雙鬢,哀婉嘆息:“先帝去的早,哀家是沒有心思裝扮自己了,可方纔哀家不是說了麼你還年輕,不能連打扮自己的心腸都沒有不是麼。瞧你今兒這一身衣裳,未免太過樸素,看着叫人心酸吶。”
盼語原本是想穿一件湖水藍的旗裝,但那清澈純淨的顏色看上去有些嬌嫩,便順手擇了一件寶藍色波浪紋的旗裝來穿。以免成日裡紅紅粉粉的,總能和魏常在撞上不是麼。論及嬌嫩年輕,她怎麼也不是魏常在的對手。
何況舊愛新歡,男人哪有不貪新鮮的,而自己,怕也早就談不上是什麼舊愛了吧。“臣妾知道了。”盼語不敢說出自己心裡的自卑,只是強顏歡笑:“原本以爲這顏色沉穩才穿的,不想失了瑰麗之色,多謝太后提點。”
臉上早已經沒有方纔的凝重與陰戾,太后笑着,慈祥和藹:“哀家自己是不能打扮了,可看着你們一個個粉光若膩,容姿優雅的心裡也是舒坦。你總說哀家提點你,其實哀家就是個一隻腳伸進棺材裡的老婆子,能提點你什麼呢。只不過倚老賣老,哀家看見的看到的,到底比你們多一些。”
沉吟片刻,太后接茬道:“得了,既然已經說了這許多,那哀家不妨再說一句。朵瀾是你身邊的人,也曾經是皇后身邊的人。無論你是用着是防着,總歸彆扭。倒不如想個什麼由頭,早早斷了這條線,屆時你清淨,皇后也清淨。”
也就是讓自己了斷了朵瀾……盼語心裡有些不敢想,儘管她是皇后的人,可卻是自己親口要過來的。這麼多年來,她總算事事殷勤,並沒有謀算自己什麼。即便有,那也皇后吩咐下來的事情,身爲奴才她不能不做。“太后放心,臣妾一定會盡早處理好此事。”
雖然是這麼答應了太后,可盼語還是狠不下心。從慈寧宮返回承乾宮的時候,身上穿的小衣早已經溼透了,前後都貼着肌膚,悶悶的叫人說不出的難受。
小宮婢端了銀耳甜湯來,擱下便欲退。
盼語瞥了一眼,輕聲問道:“怎麼不見朵瀾?”
“回嫺妃娘娘的話,朵瀾姑姑去準備香湯了,娘娘用過了甜湯一會兒就能移駕偏室沐浴了。”
這便是朵瀾的心思吧,清爽,合人心意。盼語微微點了點頭,見小宮婢還立在原地,少不得輕聲吩咐:“行了,你下去吧。”
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銀耳甜湯,盼語心裡不知道是怎麼的難受,口裡輕輕的喚了一聲“朵瀾”,便再沒有發出一丁點聲音。
索瀾捧着一碗清粥緩緩走進來,小心翼翼的擱在皇后手邊:“娘娘,雖然曹御醫說服藥期間不可進油膩的食物,但清粥小菜的,未免太過清淡,終究是不夠滋養,不然奴婢再去燉些燕窩給娘娘可好?”
“不必麻煩了。”蘭昕倒是不覺得清粥簡單:“這粥雖然是清粥,卻熬得粘稠落胃,加之爽口的小菜,本宮至少也能吃下兩碗,已經足夠了。”其實蘭昕很少能吃的這樣簡單,雖然自己一直崇尚節儉,可畢竟是在宮裡頭,祖宗定下來的規矩不可費。
皇后平日裡的正餐,再不濟也是三十六道菜,能精簡成一碗清粥,幾碟小菜實在是奢侈的事情了。
“那奴婢再去端一碗來涼着。”索瀾聽得出皇后心情頗好,少不得也跟着輕鬆起來。
“也給朕添一碗,朕也有些餓了。”弘曆的聲音很富有磁性,低低的卻充滿着喜悅。“朕也好久沒有吃必居的小菜了,正好遇着了,權當是解解饞了。”
蘭昕微微有些不自在,起身行了禮忙不迭道:“皇上來長春宮用午膳,怎麼也不讓奴才知會一聲。臣妾只備下了清粥,連御膳房的午膳也沒有傳,豈不是怠慢了皇上。”
“你我之間,哪裡有這麼生分的話?”弘曆一把攥住了蘭昕的手,明眸含笑:“朕方纔不是說了,正想着必居那脆爽小菜的味兒呢,正好來你這裡解解饞。”
“誒,那奴婢這就去。”索瀾倒是很爽脆的答應下來,歡蹦亂跳的退了下去。
蘭昕看她那個歡喜的樣子,只是皺了皺眉搖着頭:“這丫頭,越發的沒有規矩了。”
弘曆卻不以爲然,依舊是明眸含笑,暖融融道:“朕就是喜歡索瀾的直爽,有什麼都寫在臉上。朕也喜歡這樣如常的樣子,彷彿朕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國君,而是你的夫君,和你一起,沒有那麼多規矩,更沒有那麼多條條框框。
無論是珍饈百味,還是粗茶淡飯,只要能相守相對一併用些,就是最好的滋味兒了。蘭昕,朕一日不見你,忽然覺得有些心慌,所以下了朝,急匆匆的處理完政事,便迫不及待的趕了來。哪裡還顧得上叫奴才通傳,朕恨不得一下子就飛進這長春宮來。”
被弘曆略帶稚嫩的樣子逗笑了,蘭昕微微轉了轉眸子,搖頭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可皇上早上才從長春宮上朝,怕是連半日都不到。”
“呵呵。”弘曆輕哂一笑,略微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點了點頭:“是呀,半日都不到,可朕怎麼就覺得望眼欲穿呢?”
兩人相視一笑,最終都默了聲音,似乎這時候,溫暖也好,繾綣也罷,不是三言兩語能勾勒的東西。盡在不言中!
“娘娘,香湯備好了,奴婢侍奉您沐浴更衣吧?”朵瀾知道,嫺妃不喜歡穿溼噠噠的衣裳,所以只要身上粘糯不舒服了,就隨時都得沐浴,並不是非要等到入夜。看一眼桌上的銀耳甜湯,朵瀾蹙眉道:“娘娘不喜歡這湯麼?是小廚房煮的不好?等會兒侍奉娘娘沐浴後,奴婢親自再去煮來。”
盼語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那碗甜湯:“倒不是味道不好,也興許不如你的手藝,只不過本宮不喝是想留給你喝。你一向侍奉本宮殷勤,無不妥帖,是該好好嘉獎一番了。你喝吧。”
朵瀾眉頭一緊,隨即舒展一笑:“多謝嫺妃娘娘恩賜。”
“恩賜?”盼語的語氣微微有些涼:“不過是一碗湯,哪裡就談得上恩賜了。何況平日裡本宮吃不了的飯菜、穿不得的緞子、用不完的宮花不是也都賞了你們麼?哪裡就談得上恩賜了,不過是扔了擱着都浪費,纔拿來打發了你們而已。你用不着對本宮感恩戴德。”
帶刺兒的話從朵瀾耳朵裡進,也從她耳朵裡出,只是一句話而已,到底沒有多重的分量,撥不亂朵瀾的心。“身爲奴婢,主子賞的一切都是恩賜,這一點朵瀾時刻記在心間,絕不敢忘。對主子感恩戴德是奴婢的本分,也是奴婢應當有的心思。”
“話倒是中聽,事兒卻不好做。”盼語面不改色,冷寂的眸子裡閃過些許不信任:“本宮卻不知道,你口中的主子是誰。皇后還是本宮?當然,身爲奴婢,紫禁城裡真正的主子只有皇上皇后與太后,你雖然伺候着本宮,卻也不得不對旁人盡忠。”
朵瀾知道,她的身份如此,無論做什麼,嫺妃都不會信任她了。只是她不明白,從前的嫺妃不是這個樣子。爲什麼現在一切都變了?“娘娘,奴婢對娘娘之心日月可鑑,奴婢只求娘娘,不要被假象懵了心啊。”
盼語冷冷瞥她一眼,遲遲沒有做聲。
朵瀾雙手捧起了銀耳甜湯,小心翼翼的捧到了自己面前。那種感覺,彷彿是捧着自己的性命,既珍視又沉重。“奴婢伺候娘娘的時間算不得多長,可幾年總是有的。在侍奉娘娘的時候,奴婢只當娘娘是自己的主子,再無其他。這幾年,能跟在娘娘身邊伺候是奴婢的福氣,奴婢往後不能伺候娘娘了,只求娘娘好好照顧自己。”
言罷,朵瀾不捨的看了嫺妃一眼,一仰脖兒將銀耳湯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