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喝,真好喝,哀家還要一碗,再來一碗……”太后搖頭晃腦的將手裡的茶盞伸到嫺貴妃面前:“真好喝,這個茶,香!再給哀家來一碗,要滿滿的一大碗。”
盼語見過威嚴的太后,見過佯裝慈惠的太后,也見過滿面殺氣的太后,就是沒有見過瘋瘋癲癲的太后。“都說人這一輩子,怕什麼就來什麼,臣妾瞧着,您就是最好的寫照。太后哇,你聰明瞭一輩子,且該糊塗糊塗了。”
“茶,哀家要茶。”臉色一變,太后就將手裡的茶盞扔了出去:“哀家知道你們個個都沒安好心,你們都盼着哀家死呢,都盼着哀家死……連一碗茶也捨不得給哀家,你們可知道,哀家配上了自己的兒子。”
捂着臉哀哀痛哭,那聲音似乎能穿透人心。即便是恨毒了太后,嫺貴妃依舊覺得不落忍,少不得轉過臉去。“來人。”
慈寧宮侍奉的侍婢聞聲而來,見太后又哭又嚷的奇怪樣子,驚的心都漏跳了。“嫺貴妃娘娘恕罪,奴婢等一直謹慎的侍奉在太后身側,未曾懈怠,奴婢等也不知太后爲何會成了這個樣子……娘娘開恩啊……”
“太后……舊疾發作,引發失心瘋,去傳御醫。”盼語知道,皇上賞給太后的不是毒藥,她也猜到了皇上不會涼薄至此。這麼多年的母子情分,豈能是說斷就斷了的,更何況太后對皇上並非從來都沒有真心。
“皇上仁慈,始終想留下你一條性命。太后,你儘可以放心,臣妾還是會一如往昔的侍奉在您身側。也許……不再記得從前的事情,也是一種解脫。若是能選,臣妾情願也像您這樣。”盼語知道自己知道的秘密太多,皇上不會輕易放過。往後,慈寧宮便是她唯一能盡心的地方了。
也好,陪着一個瘋瘋癲癲,沒有心機的人,總好過再回到波譎雲詭的陰謀裡去。盼語是想靜一靜心了:“太后別擔心,那些毒藥是慢性的,需要很漫長的一段時間纔會致命。現下臣妾停了,便不會有事,御醫會替您調理好身子的。”
輕輕拍了拍太后的脊背,盼語是真的不恨了。那會兒,太后她沒有跟着皇后與清心師太離去,而是躲起來聽見了皇上與太后的對話。她真的動了惻隱之心,原來曾幾何時,她以爲風光無限的熹貴妃,竟也是被先帝遺棄的可憐人。
那種深愛着,卻得不到的滋味兒,沒有人比自己更明白了。
“臣妾餓了。”太后止住哭泣,忽然道:“臣妾想吃百合糕。皇上,你不是說百合肉厚,是最好吃的了麼?”
盼語用力的點了下頭:“太后,臣妾叫人給您做,您等等。”
“什麼太后?”太后詫異的凝視着面前的女子:“你是誰?本宮是皇上的熹貴妃,你別想使出什麼狐媚手段籠絡去皇上的心,你休想。”
“臣妾不會的,太后,臣妾會一直侍奉在您身側的。”盼語輕輕笑了笑,那種感覺猶如浮在雲端,輕飄飄的。積壓在心裡的污穢一下子就不見了,盼語竟然不知道,原來許多東西都放下了,你才能看見最初自己的真心。“皇上最放不下的,便是太后的鳳體安康了。臣妾一定如太后所願,這就去做百合糕。”
蘭昕拿着縹色的帛衣,輕輕披在弘曆肩上:“皇上,夜來風涼,當心身子。”
弘曆嗅到淡淡的花香,幽幽的轉過頭去:“你也會說,風涼天冷,你身子重,怎麼還出來了。”幸虧她的手並不涼,握緊了,只感覺到一絲絲暖意。“朕不過是想靜靜心,沒有旁的。”
“皇上恕罪。”蘭昕垂下頭去,十分的感傷:“今日的事情,臣妾看得明白。可正因爲看得明白,才覺得其實……其實臣妾心裡根本就不瞭解皇上。許多事情,都是臣妾小人之心。”
“傻瓜。”弘曆軟糯的口吻,聽不出一點怨怒之意:“朕知道你想什麼,也不相瞞你,朕的確想過。其一,了結了太后,以自己的額娘爲太后,將她幽禁在慈寧宮,以病爲由頭,不許旁人覲見。其二,了結太后之餘,一併了結了清心師太。如此一來,即便此事走漏風聲,而已再無人可以對峙。殺人滅口不是最好的法子,但一定是最省心的法子,如此就是真的一了百了。”
蘭昕惶恐不已,連忙就要跪下。
“別亂動。”弘曆堅持拖住她的身子,扶着她穩穩當當的坐在自己身側。“朕不是沒有這樣想過,你又何必惶恐?”
微微動了動脣,蘭昕多有不忍:“臣妾乃是皇上的妻子,可就連臣妾竟也起了這樣的疑心,實在是愧對皇上。”
“蘭昕你知道麼?其實朕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對你開誠佈公的說出自己的疑心。再便是沒有相信凌曦。”弘曆一直握着蘭昕的手,雙眸卻穿過蘭昕往更遠的地方看去。“朕以爲,爲了大清,爲了黎民蒼生,做什麼都不爲過。所謂的顧全大局,原本就是要由犧牲,無論是犧牲朕自己的情愛,還是犧牲朕身邊的人,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原來根本就不是!”
“皇上何出此言?”蘭昕略微有些驚訝:“臣妾卻不知……”
“這麼做,朕非但沒有歡愉,反而憂心忡忡。大局也許真的顧全了,但朕心中有愧。太后與清心師太,她們一個是朕的養母,撫育朕成人扶朕登基,一個十月懷胎,生下了朕,若是連她們也能下得去手,朕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弘曆皺着眉,苦惱不已。
蘭昕用柔軟的指尖,輕輕的揉了揉他的眉心:“臣妾亦覺得現在很好,太后依舊是太后,清心師太也可以避世禮佛。一切都回到了當初的樣子,臣妾想,這便是最圓滿的結局了。”
弘曆收回了目光,癡戀的對上蘭昕的眸子:“朕很想知道,你心裡從來就沒有恨過太后麼?”
“不。”蘭昕搖頭:“得知太后謀害如繽的時候,臣妾是真的恨了。”
“那你怎沒能做到釋然釋懷?”弘曆的心依舊是緊緊的揪着,很多事情並非他心胸狹窄,但卻是真的難以忘記。
沒有馬上回答,蘭昕細細想了想,才終於說道:“臣妾只是不想勉強自己去做一些本性以外的事情。臣妾健忘……”
倒是沒想到她回這麼說,弘曆輕輕哂笑:“那便是最好不過的了,往後,可不許再與朕置氣。有你,有咱們的骨肉,這紫禁城裡的日子纔算是有了滋味兒。”
蘭昕連連頷首,只覺得幸福滿的就快要從心口溢出來。撫了撫自己的腹部,蘭昕柔婉無限:”這個孩子真的很聽話,從來都不鬧臣妾,夜裡也總是安靜的,想來一定是個聰明懂事的孩子。“
“那是自然,朕與你的孩子,一定是最聰明也最英俊的。”弘曆隨着蘭昕的笑容而笑,撇清了心裡煩悶的事情。“勃勃春雲籠皓月,杏花滿地堆香雪,此情此情,朕與蘭昕你,豈可辜負了。來,別再說那些擾人心緒的事情,咱們只賞春夜美景,訴說心事。”
乾隆十一年四月初八,佛誕,甘露普降,中宮有弄璋之喜。
三十六歲的皇后富察蘭昕,誕下了乾隆皇帝的第七子,取名永琮。這樣吉慶喜悅的消息震動了闔宮上下,以及朝廷內外。乾隆皇帝昭告天下,大赦,普天同慶。
盼語站在皇后的廂房門外,依着紅漆柱子,潸然淚下。淚水打溼了她嫣紅的宮裝,也臨時了她的心。
金沛姿領着愉妃、舒嬪、令嬪前來道賀。卻見到這樣一幅場景,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魏雅婷也有些詫異,少不得上前福身:“嫺貴妃不是該怎麼去賀皇上皇后喜獲麟兒麼?怎的在這裡哭了起來?臣妾卻不知道,你這是喜極而泣,還是……”
緊着抹了抹自己的臉頰,盼語知道,這兩下子是擦不乾淨淚水的。“本宮不過是替皇上皇后高興罷了。再說,大旱逢甘霖,可不是高興事兒麼?七阿哥才一出生,便爲黎民百姓帶來了這樣好的福氣,也麼會不令人喜極而泣呢。”
她的口吻上算溫和,語調也是平易近人的。魏雅婷聽着沒覺出異樣來,臉色也緩和不少。“既然如此,就請嫺貴妃娘娘一併入內道賀吧。總好過一個人站在這檐下竊喜。”
“還是免了。”盼語輕輕搖頭,勾脣淺笑:“本宮日日陪着太后,身上怕是沾滿了病氣。新生皇嗣幼嫩,未免衝撞,本宮就不進去了。請令嬪替本宮轉贈此物給七阿哥。”
盼語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盒,裡面是一塊羊脂白玉。“有老了。”言罷,她將錦盒擱在令嬪手上,便匆匆的奔了出了廡廊,淋着雨朝着宮門而去。
綺珊很是不解:“嘉妃娘娘,您說嫺貴妃這是怎麼了?”
金沛姿搖了搖頭:“許是真的喜極而泣,覺得皇上皇后都不易吧。也許是……真的羨慕了皇后娘娘有這樣的好福氣。”
“罷了,別理會了。”其其格抿脣嬌笑:“咱們還得去抱一抱七阿哥呢。”
“可不是麼。”魏雅婷也歡喜得緊:“臣妾還沒見過纔出生的小阿哥呢。”幾人說笑着,輕快步子走了進去,雨聲蓋不住這樣悅耳好聽的歡聲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