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時分,在艦橋右側的艦舷甲板上,杰特利卡手肘撐在欄杆上,腰脊彎成了將近九十度角,他捧着軍艦上的制式不鏽鋼杯,用厚實的掌心感受着咖啡的滾燙溫度,濃眉不展,目光深邃而憂慮。
“夥計,這事兒不太對勁。”將軍輕聲對同樣畢業於海軍學院的下屬說。
重巡洋艦“波士頓”號的現任艦長安格洛上校手裡同樣端着一杯幾分鐘前煮出來的熱咖啡,他端正地站着,小口小口地啜着,發出粗人喝湯時的“索魯”聲。
“確實,總感覺我們落入了一個巨大的陷阱,昨晚的事情還不是最終的結局,真正的危機似乎就在後頭,也許就是今晚。”
“你覺得問題出在哪裡?”
“人,計劃,心理,思維……”安格洛慢吞吞地列出了好幾項,末了,他自己篩選道:“我想關鍵還是人——有人向俄國人泄露了我們的行蹤以及艦隊載運的貨物清單,也許還把艦隊高級軍官的資料也一併交給了敵人,所以他們對我們的反應做出了正確的預判。”
“說的不錯,人!”杰特利卡保持着胸部以上探出欄杆之外的姿態,腦袋既沒有仰起也沒有垂下,這樣目光就自然地落到了艦體揚起的浪濤上——水流犁田般將海面下的部分翻出來暴露在空氣下,湛藍的海水變成了破碎的白色浪花,翻滾着、沸騰着反向盪漾開去,最終重新融入起伏的湛藍色波濤。
“我們現在的位置偏離原定航線已達一百二十海里,雖然這一帶的海圖上沒有標註暗礁淺灘,但雷達和聲納無助於避開這些大自然的陷阱,而且長時間的高速航行大大加快了機械磨損和燃料消耗,再加上水兵們心理上受到的影響和暗示,所有的一切都形成了對我們不利的因素。”將軍憂心忡忡地道出了自己的分析。
安格洛說:“與奧利斯坎尼號會合後,我們可以重回原定航線,算上之前高速行駛節省下來的時間,我們完成這次航程並不會比預定時間晚太多——如果後面適當提高航速的話,按照預定時點抵達法國應該不成問題。”
“時間一樣,航程卻多了許多,燃料!”杰特利卡加重語氣說,“巡洋艦的正常續航力足以在連續橫貫大西洋,驅逐艦就不行了,也許我們的敵人千方百計襲擾我們的目的就在於此……缺少了驅逐艦,我們無法獨自應付那些潛艇。”
“可是從昨晚的情形來看,驅逐艦已經應付不了敵人的新式潛艇了。”安格洛繼續啜着他那沒有添加奶和糖的純黑咖啡。
“有時候我們應該相信專業的判斷而不是眼睛看到的一些表象——飛碟的出現打破了空氣動力的傳統技術,這歸飛行器專家們研究,而作爲職業的海軍軍官,我們只對本領域的技術進行理性的分析,一艘潛艇達到25節甚至30節的航速?”杰特利卡頓了頓,“這不可能……至少目前!”
“您說的也許很對,戰術上的巧妙安排可以產生超越技術的假象。”安格洛說,“如果事實真是如此,我得對蘇聯海軍的軍官們另眼相看了。這種精密的部署根本不像是蘇聯潛艇單打獨鬥的風格,倒是讓我想起了鄧尼茨的狼羣戰術,可那個海狼王最近才獲得赦免,之前長達一年多都困在戒備森嚴的盟軍監獄裡。當然了,我們也不能排除他那些厲害的下屬軍官們投靠蘇聯人的可能,也許與我們交手的蘇聯潛艇上都有德國顧問呢!”
清冷的海風輕而易舉地吹涼了杯子裡的咖啡,當杰特利卡端起來喝第一口的時候,它只是微微冒着熱氣。
“東北方向海面望見多艘艦艇!”
在這個雷達技術日趨成熟的年代,在桅杆上的瞭望員高聲喊出目測發現之前一兩個小時,艦上人員就已獲知了友艦的確切行蹤,這時候軍官和水兵們都顯得非常淡定。戰鬥艦橋上只有一名少校軍官拿着望遠鏡朝那個方向張望,甲板上一些水兵停住腳步舉目遠眺,更多的人則默默幹着每天一早的例行工作——洗刷甲板。
大約一刻鐘之後,杰特利卡和安格洛上到艦橋。出於艦艇合編的需要,特別艦隊的航速暫時下降到了10節左右,三萬噸航母“奧利斯坎尼”號帶着三艘護航艦艇在海面上劃出了一個優雅而壯觀的大弧形,從右後方插入艦隊空位。這樣一來,杰特利卡的艦隊不僅從昨夜的折損中恢復了元氣,綜合防禦力量還獲得了大幅提升。雄壯的艦隊陣列對艦員們的士氣起到了明顯的提升作用,航空母艦的存在也讓整支艦隊的氣氛變得熱烈起來,每隔一段時間,藍灰色塗裝的艦載機就會伴隨着清脆的轟鳴聲從艦艇桅杆上方掠過,它們不緊不慢地爬升到高空,在艦隊周圍展開大半徑的空中警戒,盤旋着直到接替者從航母甲板上起飛,而每當有飛機要在航母上降落時,其他艦艇上的艦員總會騰出功夫目不轉睛地盯着,直到它們安全降落。於是,愁容滿面的臉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自信飽滿和躍躍欲試。
吃早餐的時候,艦隊收到了海軍作戰部的電令,杰特利卡的全體艦員因爲沉着冷靜而受到褒揚,海軍少將繼續擔任特別艦隊指揮官,而“奧利斯坎尼”號航空母艦及護航艦艇應盡一切力量保護這支肩負特殊使命的艦隊——這意味着杰特利卡無權指揮級別更高的航母編隊,而臨時入夥的航母編隊也不會反過來指揮他的特別艦隊。
對於這樣的安排,雙方指揮官自是欣然接受。
有了航母提供的大範圍偵察防禦,艦隊官兵們多以爲敵人白天至少會收斂舉動,然而未至正午,兩日來多次襲擾艦隊的脈衝雷達波再度出現,而這一回,航母艦載機很快在艦隊附近水域發現指揮塔浮出水面的不明潛艇,飛行員毫不客氣地用機槍和炸彈予以了攻擊,那條漆黑的大傢伙灰溜溜地鑽入水中,雷達波亦隨之消失了。
鬧騰雖然只持續了短短几分鐘,杰特利卡仍如臨大敵地站在航海臺前,盯着標明計劃航線和實際航線的彩色線條苦苦思索。它們有相當長的一段線條是近乎平行的,所不同的是計劃航線是北美到法國的一條完整線路,實際航線只是橫跨了大西洋的一半,接下來還有至少六七百海里的航程需要完成。將軍拿尺在海圖上比劃一番,若是保持目前的航向不變,艦隊將在十幾個小時後從亞速爾羣島以北海域經過,而在這之前,各艦剛剛按要求送來了燃料存量和輪機檢修情況,“加特林”號和“西格斯比”號設計續航力較爲出色,又是滿載從諾福克軍港出發,只要接下來的航程不再以高航速兜圈子就還能應付,而中途加入的快速掃雷艦“戴維森”號從歐洲出發已經航行了兩千海里,所存燃料只能供其以14節的巡航速度完成此次航程,“奧利斯坎尼”號航母編隊中,航空母艦和巡洋艦燃料方面沒有顧慮,兩艘驅逐艦則在已有的航程中消耗了近三分之二的燃料。
“他們希望我們在亞速爾羣島中途補充燃油,那樣就算我們不進入港口,航行速度也會減慢,而且那裡的海底相對較淺,一旦艦艇沉沒,穿戴重型潛水設備的蛙人有機會從艦艇殘骸上撈取他們想要的東西。”杰特利卡對安格洛說,而這時候白宮特使和曼特博士都安排在了艦上的指揮室內,能夠旁聽他們談話的都是艦上的本職軍官。
安格洛不假思索的建議道:“那我們就回到原定航線上去,遠遠避開亞速爾,或慢速航行,或聯絡補給艦進行中途加油,或乾脆讓戴維森號離隊。”
杰特利卡揹着手、垂着頭,語氣幽深的說:“它和僚艦在我們最困難的時候應召而來,艦員們表現得極其勇敢,埃蒙斯號成爲敵人夜間襲擊的犧牲品,艦員傷亡慘重,若是讓戴維森號獨自行駛,很可能碰上尾隨的敵方潛艇,慘劇也許會再度發生,更何況我們的艦隊中只有這一艘快速掃雷艦。”
“難道我們真要去亞速爾羣島補充燃料?”安格洛上校心有不甘地問說。
杰特利卡轉過身面對安格洛:“在作出決定之前,何不聽聽特使先生的意見,我們也許能從他的話語中獲得逆向的啓示,你覺得呢?”
安格洛皺眉眯眼,如若這位白宮特使真有問題,不僅特別艦隊和特別貨物處境艱險,美國在這場戰爭中的前景也令人堪憂了——盟國能夠順利擊敗德國和日本,破譯其通訊電碼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反過來若是自己的核心機密不斷被對手竊取,戰場上的接連失利也就不足爲奇了。
正午的暖陽下,海面之下四十多米深處,冰涼的海水光線幽暗,在這樣的環境中,多艘線條流暢、周身漆黑的潛艇靜靜懸浮着,一根根細長的線從它們指揮艙上部的天線延伸至海面,皮球大小的漂浮物就像是在海面透氣的大海蜇,特製的材料使它們的雷達反射面積比普通潛望鏡還小,這意味着即便是最好的艦載微波雷達也難以發現它們——除非它們不單純接收電波而是向外發射無線電訊號。
在這些“黑色大魚”內部,昏黃的燈光照着一張張平靜而冷峻的臉龐。蓄着鬍鬚的難以直觀辨別年齡,而那些刮淨鬍鬚的看起來都很年輕,他們身上的着裝並不完全統一,有的是暗藍色的制服,有的是厚實的套頭線衫和灰褲子,還有的穿着保暖而又時髦的軍款皮衣。除了數名值守在儀器前的艇員,大多數人都在默默的養精蓄銳,他們並不都躺在牀鋪上或吊牀裡,不少人都在自己的戰鬥位置——儘管這時候無事可做,可一旦需要動員,他們就能夠在第一時間進入狀態。
奧伯斯特.布勞恩中校和他的副艇長狄克菲爾德上尉背靠背坐在ua-055的指揮艙中間靠近潛望鏡位置,各自嚼着長條狀的鹿肉乾,這是挪威的一種地方特產,和壓縮餅乾一樣易於保存,而且營養、口味都比軍用餅乾好得多。
“我們的魚會來吧!大西洋這麼大,他們稍許改變航線就能避開我們。”雖是閒聊,狄克菲爾德的聲音仍壓得很低。此時由於動力系統處於關閉狀態,艇內非常安靜,別說是艦員走動的腳步聲,就連艇尾魚雷艙的大個子中士打鼾這裡也能聽見。用稍大的聲音說話很可能驚醒艇上的所有人,那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會的,這計劃可是巴赫將軍在北美用了一年多時間謀劃籌備的,敵人會像暈頭轉向的鱸魚鑽進我們的網兜,而我們要做的就是看準實際收網。”中校說話時,修剪整齊的絡腮鬍子隨着腮幫輕微抖動,船長的大鬍子造型彰顯北歐人粗獷、寬厚而又堅毅的性格,若是站在陽光下,他那雙眼眸呈現出的是漂亮的矢車菊藍色。事實上,此“布勞恩”和元首夫人愛娃布勞恩並不屬於同一家族譜系,倒是跟著名的德國火箭專家馮.布勞恩沾親帶故,據說這個家族的成員智商普遍高於常人。
“聽起來您是非常推崇巴赫將軍的,他比人人稱讚的那位戰術天才加爾戈將軍還要出色麼?”上尉問。
布勞恩中校歪着咧嘴——這是他的招牌表情:“就像隆美爾元帥厲害還是曼施坦因元帥厲害一樣,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我只能說,當年突襲美國原子彈研究基地就是巴赫將軍幕後策劃的,而那時候加爾戈將軍還只是一名少尉,呃,你知道,在一場重大的軍事行動中,少尉這樣的軍官可能率隊立下奇功,但總體上還是得有經驗豐富、判斷精準的將領把握。”
“如果要對付的是英國人或者法國人,就像是攻擊歐羅巴號郵船那一次,成功的把握還是很大的,可美國人是出了名的烈馬性格,行事率性、無拘無束,沒準他們一瞧不對勁就改走北大西洋航線了呢?”上尉看來還是不太放心。
中校坦然回答:“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好在我們這次海上截擊只是一種計劃,即便失敗了也無妨大局。”
上尉很好奇地問:“呃?長官,你是說我們還有其他備用方案,是圓盤的直接攻擊還是派特遣隊到法國動手?”
“這可是最高級別的機密。”中校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只是道聽途說加上自己分析。”
上尉並不泄氣,而是無言地笑了,笑得毫無心計。
隔了一會兒,呆着耳機的通訊官轉過頭來低聲報告說:“長官,目標進入g79區域。”
狄克菲爾德上尉起身走向航海臺時,布勞恩中校只是淡淡地嘀咕說:“果然是往我們的網兜裡來了,差不多上半夜接觸……我真是太喜歡大西洋的夜晚了!”
航海官指明瞭g79在海圖上的相應方格,這是德國海軍使用多年的小技巧,簡單幾個代碼就可以替代冗長的地理座標,而且沒有特製的航海圖,就算破譯了通訊電碼也無法獲知相應的位置。上尉旋即說道:“在我們西南方,距離大約160海里,以他們的航速8到10個小時後抵達。”
“那我們5點開晚飯吧!”布勞恩以正常音量說道,“大家都儘量吃飽些,今晚會是忙碌的一夜。”
“要讓潛水員利用這段時間再進行最後一次演練麼?”上尉挪回到潛望鏡位置問。
“不必了,讓他們放鬆精神,只要拿出平日訓練水準就足夠了。”布勞恩的回答顯得很有信心,縱貫二戰時期,德國的水面艦艇由盛轉衰,潛艇部隊的表現也經歷了大起大落,海軍航空兵波折不斷,唯獨蛙人部隊不論是在雷德爾時期還是鄧尼茨時代都屬於低調而又不可或缺的兵種,他們儘管沒有意大利蛙人那樣出衆的爆破戰績,頻頻進行艦艇應急維修乃至沉船人員搶救使他們獲得了豐富的水下工作經驗,而輕重兩種潛水設備在技術上也是出色而成熟的。
“需要提前校調和裝填魚雷嗎?”上尉這般謹慎細緻的詢問使得待戰氣氛悄然升溫。
從容不等於粗心,中校很快答道:“午餐後對線控裝置逐一校調,機會最多隻有一次,因爲設備故障而錯失了也許就要抱憾終身了。”
“是啊!”上尉說,“不過從昨晚ua-32單艇擊中兩艘美國驅逐艦的情形來看,新的線控魚雷還是很值得期待的。”
“記得最初裝備磁性魚雷的時候,我們也是躊躇滿志,結果天然磁場的影響使得它們失靈時不靈,誰能保證海流、溫度以及其他因素不會在關鍵時刻幫美國人一把!”中校先是感慨,然後吩咐說,“還是做好兩手準備吧!頭四枚兩枚線控式兩枚觸發式,第二輪四枚一枚線控式三枚觸發式,第三輪全部觸發式。”
“線控式的比例會不會少了點?”上尉問。
中校歪咧嘴道:“旨在攻擊少數目標的潛艇集羣作戰中,一艘潛艇實在沒必要追求絕對命中率,相互掩護、相互補充確保集羣成功率意義遠勝過個人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