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王冷不防地被明華踢了一腳,卻也不惱,想了想還是把心中的不安給說了出來。
“就是因爲沒出什麼事兒,我才覺得不對。”他緩緩開口,“春獵,齊王是被徹底下了面子,皇上斥責了幾次。魏王也沒給他留面子,幾次冷嘲熱諷……派除來的暗衛也死傷大半,依着他如今的性子,怎麼可能忍得下去?更何況,這幾天我被皇上帶在身邊,他當會有所行動纔是的……”
“不管是之前參奏晉王也好,讓秦王接手刑部也好,都是他的反擊。更別提,魏王年後就一直被御史臺盯着,大錯沒有,小錯不放……齊王的焦躁雖然沉寂下來不少,卻還是……”
這次春獵寧王出了大風頭,回來之後他也一直與前院的南宮先生準備着,防備着齊王的手段。可是,這麼半個月過去了,齊王卻是一點反應都沒有。
這不像是齊王的風格。
除非,齊王有着他預料之外的謀算。
明華翻了個身,略微直起身子看向寧王道:“王爺這是懷疑他另有計劃?”
寧王撩開她垂落下來的頭髮,片刻才低聲道:“沒有半分端倪,這纔是最讓人不安的地方。齊王的反應與我的預料相差太大……”他從未小看過齊王半分。縱然齊王這一年來,被帶綠帽子,死了王妃,死了嫡長子,與長公主決裂,一步步走下來越來越狂躁,失去了以往的沉穩和冷靜,再沒有當初進退有度的模樣。
可是,齊王畢竟是齊王。若真是小看了他,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被他狠狠咬下來一口了。
之前,不就是他一時疏忽,差點被那隊刺客要了命嗎?
寧王沉吟半響,輕輕舒了一口氣。
“不去想了,如今這般情勢,我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皇上的態度很是明確,欽天監裡年後這段時間處置的人不少,縱然不去調查大約也能明白究竟是出了什麼事情。想想皇上會因爲幾人之言,所謂的命格,就決定對自己的態度,寧王也是頗覺得有些嘲諷。
明華倚着他的肩膀躺下,半響才低聲道:“我覺得王爺想得太複雜了。”她略微頓了下,沒有聽到寧王反駁,這才繼續道:“齊王卻是不會是這般輕易認輸的性子,我也同意王爺的說法,如今這般平靜,定然是他在安排什麼後手。這後手,說不得對王爺還是一招致命,能夠把王爺拉下來的。”
她緩緩分析,“既然確定了這個,咱們就不去想那些亂七八糟的細枝末葉的事情,只看齊王能從哪幾個方面下手,才最有可能給王爺造成最大的損失。”
寧王聞言精神一陣,是他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反而沒有明華看得清楚。這般刨除表象,簡單直接的辦法纔是以不變應萬變的好決策。他仔細想了想道:“暗殺這樣的事情,他怕是不會做了。這兩次,他應當明白,我身邊有的是高手。”
“除開暗殺,他御史臺有人,參奏的可能性是有的。只是,他若是要參奏,會參奏我什麼呢?”寧王自覺自己做事從未留下過大把柄,若是齊王想要找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參奏他,只怕皇上都會先不耐煩。
明華皺眉,“我倒是有一個想法……”她頓了下,“齊王若真是跟我想到我一處,只怕,皇上定然是會被觸怒,王爺到時候處境定然要艱難些。”
“明華想到了什麼?”寧王揚眉,到不是不信,而是有些意外的驚喜。明華這般爲他苦心思慮,他莫名有些開心。
黑暗中明華卻是沒有注意到他的變化,只略微想了想才道:“父親曾經說過一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這話一出,她明顯感受到了寧王摟着自己的手臂猛然一緊,半響才又緩緩放鬆下來。明華舒了一口氣,低聲道:“王爺在北疆多年,戰功赫赫。然而,如今北疆平穩,那句戰時理所應當的‘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今卻是最爲容易化作利劍,橫於你和皇上之間的。”
明華話中的意思,寧王如何不懂?
他纔剛剛擺脫了危及帝星的名頭,皇上回轉心意對他略微親近了些。然而這親近之中有示好的意思,也有着觀察和試探的意思。看他是否對皇上多年的冷落和漠視心懷怨懟,看他是否真的把雷霆雨露皆爲君恩這句話奉爲心中信條,看他是否孝順,看他是否表裡如一……
父子之間,再其樂融融的畫面,也不過是一種掩飾而已。
他們之間,何時有過真正的父子之情?不過是互相做戲,互相隱瞞和試探,深深猜忌着對方而已。
而在這個時候,若是一本參奏,指出他在北疆的時候不受君命,誇大一些,說不得就是有擁兵自重之心。若是再深挖,說不得就是有謀逆之意……
明明早已經天氣暖和,然而寧王卻是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若非他素來不瞞着明華,若非明華關心他多問了一句,若非他們夫妻這一兩年來越發的相知……說不得,他就真的要一頭栽進去了。
而此時,明華依偎着他,彷彿在安撫他一般。
寧王聽到明華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只說了一個人的名字。
“齊策閆……”
齊王手中,有齊策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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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兄,最近似乎憔悴了些,可是戶部的事情繁雜,太過於耗費心力了?”寧王出宮之時,在宮道上預見了齊王,見他形容憔悴,雙眼發亮的樣子,不由問了一句以作試探。
齊王聞言頓住了腳步,上上下下看了寧王一通,這才緩緩道:“六弟倒是容姿煥發,可見最近是春風得意呢。只是,烈火烹油,所有人都盯着你來看,可就不見得是好事了。”
他說着略微一拱手,“戶部還有事情要與父皇商議,我就不賠六弟多說了。再會……”
“再會。”寧王笑了笑,目送齊王離去,這才緩緩轉身,隨手拋給了送他出宮的內侍一錠銀子,問道:“齊王這些天頻頻入宮嗎?”
王爺間互相打探的事情,在這些內侍看來,早已經是見怪不怪了。他利索地收了銀子,笑着道:“這幾日戶部瑣碎的事情不少,齊王殿下倒是時常入宮面聖,十有*就要在皇后娘娘處留上一頓飯。”
寧王瞭然,笑着點頭,等出了宮倒是沒有立刻回寧王府,反而一個轉身去了國公府。
鄭天行這些年來政績不錯,加上京中有人脈,之前還是逃兵一案的首發者,今年二月間就被下旨調入了京中。昨日入京,暫住國公府。明華與林家二姑娘林明芊素來關係好,今日一早就去了國公府。他應承了要過去吃午飯,自然是不能耽擱的。
國公府裡,除了一起赴任泉州的林明晗夫婦之外,其餘人皆是到齊。其中不論是身份,還是排序,都是以寧王和明華夫婦爲主。這兩年京中風雲變幻,各人際遇不同也是各有變化,如今難得齊坐一桌也算得上是和樂。
男人那邊推杯換盞,一番熱鬧,卻也沒有人敢強行讓酒給寧王。幾輪下來,酒到酣處,寧王這才笑着看向鄭天行,問道:“二妹夫此次雖然調回京城,然而去何處可還未曾定下,你有何打算?”
若是論起國公府這六個女婿來,鄭天行自然是出身最差的。然而除開寧王這個已經皇位有戲的人不說,他卻是所有人中仕途最爲平坦的一個了。有國公府撐腰,補足了家世不好的缺憾,他人又有才幹,能取捨,知進退,絕對不貪心不足。饒是其下幾個妹夫大看得上他的家世,對他卻也禮讓三分。
說不得鄭天行這個真正科舉出身的人,未來能走到哪個地步呢。他們這些世家子弟,看似風光無限,然而哪一個也不是嫡長,未來府邸分家,他們失去了家族的光環,也不見得就能比那個時候的鄭天行強到哪裡去。
因此,聽得寧王問話,餘下幾人也都下意識安靜了些,只等着鄭天行回話。
鄭天行頓了頓,仔細斟酌了下言語,才緩緩開口道:“我一個剛提到六品的小官,哪裡有挑揀的資格,自然是需要我去哪裡,就去哪裡做事了。倒是勞得王爺操心了。”
這話說的有水準,咋一聽都是謙辭,又謝過了寧王。然而仔細一品味這話,卻是有着不一樣的意思。
勞得王爺操心,需要我去哪裡,我就去那裡做事。
這是擺明了投靠寧王了。
在場的人中,就算不都是人精,卻也沒有一個蠢笨的,這話略微回味了兩遍也就懂得其中意思了。這些心思不同的連襟們就開始各自盤算着他們的小心思,考慮起未來的事情了。
他們也該給自己尋個出路了不是?
而寧王當面問這個,最想要的莫過於這樣的結果了。鄭天行這般迴應,實在是讓他很是滿意。
而女眷那邊,許是夫妻之間心有靈犀,等着飯桌撤下,上了消食茶後,明華也看向了一旁的林明芊,笑着道:“你這氣色可比之前好了不少了。”
“哪裡比得上大姐,這般起色都讓人嫉妒了。”林明芊笑着道,神色親近而不刻意,姐妹兩人的關係素來親和也就比其他人多了些融洽。
明華笑了笑,細細詢問了他們房子收拾得如何,之前買下的莊子可還算好,身邊丫鬟僕從夠不夠用,得了林明芊一一回答,這才道:“這些其實都是小事兒,你素來妥帖,我也不過是白問一句而已。不過,有句話我卻是真心實意問的。”
“二妹夫此次入京還未定下去何處,你們心中可有定論了?”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擡頭看了過去。不管是驚訝也好,羨慕也罷,此時都不敢多言語,只等着林明芊回話。
林明芊笑着道:“大姐說的什麼話,大姐對我、對我們夫婦、孩子們好,難不成我是不知道的?”她說着湊近了明華,道:“因此,大大姐放心,妹妹也不會讓大姐擔憂。這差事的事情,天行也不急,只說看安排。他這個人,是個實心眼,不管安排再何處,都會踏實做事,絕對不會敷衍了事的。”
這話與鄭天行的話有異曲同工之妙,加上姐妹之間更親近三分,因此這忠心也就表達的更爲深切了一些。
明華瞭然,餘下衆人也瞭然。
之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鄭天行就被安排入了吏部。以六品下的官階,擔任了六品上的都尉一職。等於無端又連升三級,惹得得了消息的幾家各個扼腕不已。
不要說是兩年前,哪怕就是一年多前,明華剛剛與寧王成親的時候,他們又有誰看好寧王呢?錯過了一開始的時機不要緊,他們有着天然的親戚關係,只要這個時候湊上去,踏踏實實做事,定然也會有個好前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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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回來了?”齊王聞聲立刻站了起來,手中的毛筆一滴豆大的墨水低落,毀了他細心寫的奏章,他卻是半分也沒有放在心上,只叫一旁師爺幫着重新謄抄一份,就匆匆繞過書桌出去,再次確認道:“人回來了?”
來的護衛點了下頭,神色鄭重道:“王爺,人已經回來了。爲了以防萬一,屬下把人安排在了西山下的莊子裡。這會兒正在休養,說是齊策閆所說果然無誤,當年寧王帶兵,確實違背過不少次聖命!”
齊王雙眼一亮,立刻吩咐道:“準備馬車,出城!”說着來回走動了兩圈,幾乎壓抑不住內心的歡喜,“不枉費我這些日子一直隱忍,伏低做小……寧王,這一次,我就讓你翻不了身!”
他越發的興奮,雙眼亮到驚人。很快馬車就備好,齊王匆匆出門、出城,這樣的消息卻是一點都不耽擱的傳到了寧王府中。
彼時明華正與寧王一同下棋,聽得這消息不由擡頭看了一眼,這才緩緩道:“果然是準備拿北疆的事情作伐,王爺可都安排好了?”
“你且放心,采薇的輕身功夫就是連着她大哥都自嘆不如,從京城到北京,她日夜趕路,六天足以抵達。”寧王直接推車入底,道:“將軍!”
明華撤下士護將,轉而才又道:“采薇做事,我還是放心的。”鄭采薇的性子雖然活潑,然而做事從來不輕浮。交代她的事情,她素來能夠做得很好。加上從小行走江湖的緣故,她也是頗有些遠見的。
兩人廝殺了一會兒,明華落敗。寧王笑着收了子,這才緩緩道:“只是,齊王究竟能夠查到多少,卻是我不能保證的。”戰場上有些事情,當時是英勇殺敵,事後可能就是另外一個意思了。“不過,齊王若真想憑着這個就拉我下水,卻是達不到了。”
轉眼四月就過完了,五月端午之後,天氣越發的炎熱起來。人心浮躁,脾氣自然就沒那麼好。而就在這個時候,北疆那邊送來了謝天峰的一個請安的摺子。
謝天峰在北疆幾經蹉跎,如今終於是老實了下來,請安的摺子寫的情真意切。看得皇上倒是念起了舊情,態度鬆動了下來。後面他又提及了北疆苦寒,百姓艱難,又說北疆將士各個都以身作則,農忙之時帶着兵卒幫着百姓耕田,收割。再讚譽了寧王,說這是寧王留下的規矩。
謝天峰感嘆到,如今雖然寧王已經離開北疆兩年多了,然而北疆的百姓依然惦記着他,時時提及。可見,寧王頗得北疆民心。
這後半篇可以說是繁花似錦一般誇讚寧王的,然而皇上看着,臉上原本帶着的笑容卻是漸漸沒有了。
北疆百姓,只知寧王,不知將領……北疆將領、兵卒,只知寧王,不知首帥……難怪謝天峰初去北疆,出師未捷……這般的民風和將士,誰又好帶?
寧王……
皇上伸手輕輕敲擊着桌案,鄭海連忙上前過去續了茶水,低聲道:“皇上可餓了,奴才上些點心過來?”
“不用。”皇上擺了擺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今年的新茶,味道倒是不錯。”他略微讚了聲,回頭再看謝天峰的那份奏章,卻露出了沉思的神色。
鄭海彷彿不知道一般,笑着道:“這是沂州的梅花茶,因爲種在梅林間,隱隱約約還是帶着梅花香味的……”
“沂州?”皇上略微愣了下,“沂州的梅花好啊。說起來,沂州緊鄰着北疆,這梅花茶,寧王怕是要喝得不耐煩了吧?”
“這……”鄭海遲疑了下,皇上見狀揚眉,“怎麼,還有什麼不能說的?怎麼回事?!”說到最後他聲音一沉,難不成,寧王府中的沂州梅茶,要比宮中的貢品還好嗎?
鄭海笑着道:“皇上息怒,奴才領皇上旨意去過幾次寧王府,那邊的茶……”他頓了下道:“有時候上的毛峰,有時候上的武夷,有時候是六安……總歸不拘一格,味道嘛……奴才不懂茶,不過看寧王喝起來倒是甘之如飴,很是順口。許是奴才跟在皇上身邊時日久了,這舌頭也刁鑽了?”
“怎麼說?”皇上心中懷疑漸漸褪去,“難不成,寧王府的茶不好?”
“茶倒是好差,內務府供應的,就是……”鄭海在皇上地注視下訕訕笑了下,“十有*都是上一年的陳茶,新茶的話,難得喝到過兩次。只,寧王彷彿一點沒有察覺……”
“這孩子……”皇上緩緩搖頭,半響才道:“他一個軍伍之人,哪裡懂什麼茶?給他好茶怕也是浪費了!”這般說着,卻是露出了個笑容,“粗人,一點都不像朕!”
“這奴才可不敢答話,寧王畢竟是王爺呢!”鄭海笑着道:“不過,皇上說寧王殿下不懂茶,那奴才也就明白了。”
皇上笑容漸漸褪去,又看了看謝天峰的奏章,之前的懷疑和猜忌早就被壓了下去,半響才道:“雖然是不懂,可是他府裡如今也是有着王妃的,寧王妃是林國公的嫡長女,想來要比他懂些茶……”
不過,內務府嘛,素來是看人下菜的,寧王回來這兩年他雖然不曾苛待,卻也沒有怎麼重視,難怪內務府的人敢怠慢他了。
“把這梅茶,連同新上的毛尖和六安各備半斤,送去寧王府!”
“還是皇上疼惜後輩,這般好東西也捨得賞賜下去。”鄭海笑了笑,領命退了出去。皇上坐在殿中卻是露出沉思之色,謝天峰這奏章,究竟是無意提及呢,還是有感而發?
又或者,是什麼人看寧王不順眼了?
他眉峰緊皺,許久才把摺子放在壓中不發的那一摞。
先等等吧,看後續還有什麼事兒沒有?若是沒有,就當無意好了。若是有……到時候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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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賞了寧王幾樣今年的新茶?還是鄭海親自去的?”魏王得信兒不由一愣,半響才道:“這不年不節的,寧王連着宮都沒入,又無差事在身,做了什麼事情得父皇誇讚,怎麼就無緣無故賞了這新茶呢?”
茶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這茶背後,皇上的意思究竟是怎樣的?
魏王百思不得其解,一旁謀士劉榀卻是略微想到了些細節,問傳訊的人道:“今日皇上處,可是上了什麼不同於以往的奏章?或者是見了什麼人?”
齊王勢弱,寧王漸漸嶄露頭角,可不能太過於放鬆了纔是。
那人道:“皇上如同往常一般,並未見什麼其他人。至於奏章,聽聞有一封北疆送來的請安摺子,是謝天峰的。”
“謝天峰?”魏王下意識搖頭,“他纔不會說老六好話呢!他在北疆吃了那麼大的虧,只怕都記在了老六身上,如何會誇讚老六,讓父皇都心動去賞了老六春茶?”
劉榀卻沒有因此就被說服,只仔仔細細想了許久,半響才緩緩開口。
“王爺說的是,只是,若是謝天峰明褒暗貶呢?”他說着看向魏王,“皇上定然看得出來那奏章褒揚之下的惡意,而若是皇上也看透了謝天峰的意圖,自然會對寧王示以恩賞了。這些日子,皇上一直在修復於寧王的關心,王爺當看出來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