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時候對我說過,我站在人羣裡,太過顯眼,所以要用草房將我遮住,纔有了我們的這座草屋。你說過,會在這草房四周,種滿竹子。現在,竹林已經形成了,你卻在明知我不願嫁給太子的時候,也不肯來爭取我。”白雪的聲音有些顫抖。
作爲丞相之女,她的婚姻,不僅僅是自己的,更是家族的榮譽。從小就與聆王和太子交好,但丞相作爲皇后的弟弟,論輩分,自己確實是與太子一輩。但她與聆王自小心意相通,作爲父親的白丞相,也一直是樂見其成的。
就在穆諾巖和白雪兩人商定婚期的時候,皇上卻突然降至賜婚,將白雪賜給了太子爲妃。而穆諾巖,卻從未說過任何話。
“諾巖,你不覺得,你欠我一個解釋嗎?你與那門戶不配的薛琳,整日在我們面前表現你們的夫妻情深,你可想過我的感受?你以爲,你們那樣的情深擺着,我就會忘了你,會好好和太子在一起嗎?”
薛琳胸腔內感到一陣窒息。這竹林,這草房,甚至於這片清雅的山坡,承載的,竟然全是他們過往的那些回憶。
“還是你一早就認識了她薛琳,早已經移情他人了!”
白雪出聲低吼,穆諾巖卻依然沉默。而就在她以爲,穆諾巖就會這樣一直沉默的時候,他終於開口了。
“你父親對我說,若無意繼承皇位,就將你讓與太子。”
白雪一個踉蹌,失魂道:“竟然,是我父親,他怎麼可以……”
“這一切都與琳兒無關,你是我們暖秋國的第一大美女,即使皇室公主也未能與你的優雅高貴媲美,嫁給太子,將來母儀天下,都是理所應當。而我與琳兒,也很好。”穆諾巖打斷了白雪的話,卻突然聽到了左邊傳來了一個聲音,像是有人跌倒了一樣。不知怎的,穆諾岩心裡頭,沒來由地一陣心顫,馬上快步走了過去,看到跌倒在地上的薛琳。
“琳兒!”穆諾巖驚呼一聲,立刻將地上面容吃痛的薛琳抱起,奔向房間,在房門口停了下來,衝白雪說道,“麻煩太子妃幫忙去請大夫,算本王欠你一個人情。”
牀上的薛琳,緊閉着眼睛,手捂着肚子,額頭已經痛的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琳兒,你撐住,大夫馬上就會來的。”穆諾巖抓着薛琳的手,心被攥緊了似的。
七裡坡的坡下,就有一個藥鋪,白雪到的時候,正好碰到了趕來的穆諾惜和楊藩,一聽說情況不妙,立刻進了藥鋪。
哪知,說明了來意,大夫一聽是孕婦,而且已足六個月的胎,便支支吾吾不肯前行。
“兩位姑娘,在下是個大男人,而這懷孕足了六個月,胎兒若是出了問題,便是非常危險的事情了,若是羊水破了,就只能引產。這……這接生引產,在下可真是不會啊,幾位,還是去找產婆穩當些。”
這方圓十里,只有這一家藥鋪,兩人不知說什麼,更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什麼產婆,身後卻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大夫,你不去也得去。”
穆諾惜聽出了是劉志的聲音,一反頭,只見他正板着臉,手中的佩劍,也讓手指拉出劍鞘的一部分。
大夫一怔,隨即連連說好,趕忙去藥櫃裡取藥,一邊取還一邊說。
“賤內平常也會幫附近的人家接生,在下將她一併帶上吧。”
劉志點了點頭。
“太子妃,還是麻煩你去宮裡請太醫過來吧,要備足了藥來。”穆諾惜朝白雪小聲說道,白雪應聲先離開了。
當幾人趕到的時候,薛琳已經疼得意識有些模糊了。穆諾巖在一旁,只恨不能替她痛。
“哥,大夫來了!”在穆諾巖正心急卻毫無辦法的時候,穆諾惜的聲音讓他有一種從絕望中甦醒的感覺。
“大夫,你聽好了,如果小的難保,或者是留下還會有半點危險,你就流掉這個孩子。”
薛琳在牀上聽得迷迷糊糊,忽然一下聽到穆諾巖的冷冰冰的口氣,說要流掉孩子,心痛的感覺已然超越了身體上的疼痛。
“是是是,相公請先出去。找娘子現在的情況看來,羊水定是破了。如此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但胎兒成形,流掉已經不可能了,只能做引產,各位還請出去燒些水來。”
穆諾巖聽着眼前這個胖婦人的話,心裡頭越發不是滋味了。
“引產?你的意思是要將孩子生出來,卻不能活着?”
“六個月的孩子雖然成形,卻還沒有獨立的生命,因此……”
“王爺,我們還是不要耽誤大夫治療吧。”
劉志出聲,阻止了那胖婦人繼續說下去。穆諾巖回過神來,無奈地點頭出了房。穆諾惜卻對剛剛劉志的出言,久久不能平靜。
“是啊,那相公面上雖冷,但一看就知道,他對那小娘子,真可是細心體貼啊。不過也難怪,那小娘子美得跟朵鮮花似的,還是那種罕見的。是個男人,娶了這樣的媳婦,應該都會好好照顧着吧。”
之前在馬市那兒,小個男子的話再一次響起在耳邊。還有之前在藥鋪裡,他明顯有些過激的舉動,剛剛居然對他自己向來敬重的聆王,露出有些反駁的話語……
穆諾惜看着從小都被聆王吩咐要保護自己的劉志,覺得他的神情竟然無比陌生。那種緊張和關心,即使他用鎮定的眼神掩藏着,卻並不能真正掩飾住關注着的人。此時,楊藩已經將水燒好,遞了來。劉志身子一顫,一副要上去接的模樣,卻又止住了。
穆諾巖接過水,將水送了進去。
“姑娘,您能聽到我說話嗎?您用力,用力將孩子生出來。”
薛琳聽着耳邊的唸叨,聽着耳邊不斷重複着的用力,用力,拼着一身的力氣,跟着耳邊說的去做。
“姑娘,孩子自己還不會動,你若是不打起精神,就會出大事了啊!”那胖婦人見薛琳越來越乏力,心裡直打鼓。看着外面那幫人的
架勢,今日這牀上嬌滴滴的美人若是不能救下來,自己夫妻二人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會成爲一個大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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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裡面的聲音,穆諾巖在外面呆不下去了,撞門而入,徑直走到牀前,握緊薛琳的手。
“琳兒,你聽得到的對不對,你現在必須努力把孩子生下來。你剛剛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都別再想,現在只要打起精神來,把孩子生下來。”
穆諾巖一字一句都說得很慢卻很用力,吃痛的聲音,卻好像真的被薛琳聽了進去。他感受到了自己握着的那雙手上,力量的加強。
當薛琳漸漸恢復意識的時候,自己在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房裡,而坐在牀頭的,是穆諾巖。
薛琳的這場生產,看的穆諾巖是觸目驚心,看着一個小生命在薛琳的“拼命”下出生,卻沒有生命。
那是兩人盼望了好幾個月的孩子,也本該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連生命都還沒來得及感受。而薛琳也是昏迷了一天一夜,白雪從宮裡調來的太醫,在一旁隨時待命,穆諾巖更是眼睛都不眨地看着,儘管太醫說,只是虛脫,沒有生命危險。
看到薛琳睜開的眼睛,穆諾巖激動地喊道。
“太醫,快來,王妃醒了!”
太醫很快走過來,診了診脈,點頭道。
“恭喜王爺,王妃娘娘此時雖然還有些虛弱,但已經沒有大礙了,只要好好調理,再孕也是不會有問題的。”
薛琳才醒來,有些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聽着太醫的話,記憶也跟着醒了過來。她隱隱約約記得,孩子早產了。於是,下意識摸了摸肚子,已經平順了下來,沒有了懷孕時的模樣。
“孩子,是不是已經出生了。”薛琳小聲地問道。
穆諾巖看着薛琳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打住了要回話的太醫,說道。
“是的,孩子已經從你的肚子裡出來了。”
“那孩子在哪?”
穆諾巖一時不知道怎麼接話,頓了頓。又馬上說道,“你先養好身子,等身子復原了些,本王再帶你去看孩子。”
薛琳感覺到穆諾巖的神情有些奇怪,卻因爲整個人疲憊不堪,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太醫,王妃既然已經醒了,是不是可以挪動了。”
太醫想了想,說道。
“王爺,此處其實空氣清新,很適宜坐月子。而月子裡的女子,尤其頭幾日,最好還是不要隨便挪動地方爲好。”
穆諾巖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便沒有再堅持。
“秋月,你去把吃的拿過來,劉志,你回趟王府,從府裡調些人手過來,服侍娘娘。太醫,到時候嚴睦就會將王府裡的長車駕駛過來,這頭幾日,還得勞煩太醫在車裡委屈些。”
“能照理娘娘是下官的榮幸,王爺也請放寬心,這女人生完孩子,只要月子坐好了,是可以把虧損補回來的。”
穆諾巖看着又閉眼睡去了的薛琳,憐惜地撫了撫她沒有血色的臉頰。
整日整日躺在牀上養着,不知不覺竟過了七八天了。穆諾巖每日都是親自在旁餵飯,喂藥。薛琳卻是常常一吃完,喝完就閉眼睡覺,幾日下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太醫說,這是一個正常的現象,因爲胎兒不足月而出,母親的虧損嚴重,是需要些時日來恢復的。
這天吃飯午飯,薛琳就下了牀。
“琳兒,你要做什麼?”
薛琳冷冷地擡眼,回道。
“我已經好了,你爲何還不將孩子帶來見我。”
薛琳冰冷的話落在穆諾岩心頭,更是重重一擊。這些天,他一直在想,該怎麼跟薛琳說孩子出生就是死胎的事情,如今薛琳終究問起來了,自己卻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說。
“琳兒,你先坐下,聽本王跟你說。”
“他死了是不是。”薛琳沒有坐下,而是直接問道,“他是不是沒有活下來,是不是我讓他死了!”
“琳兒……”穆諾巖一急,一把抱住情緒漸漸激動起來的薛琳。“胎兒不足月,離開了母體就沒有生命的,這不是你的原因。”
躺在牀上休息的幾日,薛琳的記憶也漸漸完整了起來。
那時,她躲在牆邊聽穆諾巖和白雪對話,聽到白雪說起那些刻骨銘心的痛,聽到穆諾巖最終無奈地說,他們不能成親,是因爲白雪的父親要讓她未來母儀天下。她懷着窒息的心情,聽着他們互訴過往的深情,卻突然腹內絞痛,無法支撐而跌倒了。
她記得這個孩子生得有多艱難,也記得當孩子出生以後,她沒有聽到那樣一絲哭聲。
“既然不足月,爲什麼不保住他,爲什麼不讓他繼續在我肚子裡,爲什麼要讓我把他生出來!”眼淚滑落,多日壓抑的情緒終於再也控制不了了。
穆諾巖緊緊地抱着薛琳,不知道能說什麼來安撫她此刻的情緒。“琳兒,你別太激動,好好養着,孩子還會再有的。”
聽到這話,薛琳腦中想起了兩人那些歡愛的場景,他的霸道、佔有和他的深情、內心一比,竟讓她感到一陣噁心。
她把他當做丈夫,當做天,堅信着他對自己所謂的深情,結果,卻不過是歡愛的發泄和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
“王爺,我想一個人靜一會。”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薛琳漸漸平復了下來,出聲道。
穆諾巖猶豫了一陣,還是把房間讓給了她。
原本就不是要嫁給他的,爲什麼還要遭這樣的罪。伏子成就算是再霸道,至少對自己是真心實意,不像他,三心二意,見異思遷。原以爲他是真的好,沒想到,竟都是虛情假意。
這世上有那麼多成雙成對的恩愛夫妻。嫁進王府皇宮,她原本是不奢望那種無獨有偶的愛情的,是他堅定地拒絕掉再娶其他女人的提議。是他讓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國度和家裡,一點一點被溫暖包圍。結果,他的一切情意,竟然是爲了要讓
他深愛的女人將他遺忘,自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工具。
獨坐了許久,薛琳起身,打開房門。強光照了進來。當眼睛適應了這樣的光線以後,滿坡的清新空氣和天高秋景也映入了眼簾。
七個連環的小坡,延綿起伏,遠遠地看着,配着遍地的野菊和落葉,別具一格。雲淡天藍,秋高氣爽。怪不得他們會將私有的天地安置在這裡,怪不得他們會將這裡念念不忘。若是春天,這裡該是一片花海吧。
穆諾巖見房門打開,上前問道。
“琳兒,你可是出來找本王?”
“王爺,我想回去,想去看看我的孩子。”
穆諾巖的神情有些閃躲,面對柔弱而淒涼的嬌妻,真的有些不知該怎麼來說回答。
“琳兒,孩子沒有葬回王府。”
薛琳一怔,這又何意?
“胎兒不是早產,而是引產,相當於流掉的,沒有過生命的。因此,是不能進入宗祠的。”
這一回,薛琳聽明白了。她的孩子,連入宗祠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葬在這荒山野嶺。
“你把他葬在哪兒,我要見他。”
好不容易平復下來的心情,又一次洶涌了起來。
穆諾巖牽起薛琳的手,兩人走到了草屋後面的竹林後面,有一塊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小小的墳墓,格外打眼。薛琳甩開穆諾巖的手,狂奔而去,跌在了墓前,失神地撫了撫地上冰涼的泥土。
“就連我的孩子,也要在你們恩愛的地方陪葬嗎?”薛琳背對着後面走來的穆諾巖低吼道。
穆諾巖停下了腳步,從她一直的沉默裡,還有她對自己的稱呼,他已經猜到了她心裡的情緒。她會動胎氣,孩子會不得不引產,正是因爲她聽到了自己和白雪的對話。
他一直很想找機會解釋,卻發現怎麼也開不了口。
“王爺,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夜裡,薛琳背對着穆諾巖,開口說道。
從她漸漸清醒開始,就在下意識地迴避穆諾巖,直到今天,她纔將心頭壓着的情緒發泄出來,可他依然沒有半個字的解釋。雖然滿心冰涼,卻還不死心。
“你說。”穆諾巖趕忙回道。難得薛琳主動開口跟自己說話,今天下午的情景,一直在他的的腦子裡散不去,他想彌補,卻連彌補的方案也沒有。
“你到底爲什麼,從這七子坡繞了一道。”
剛剛打起的精神,瞬間又掉了下來。他不想騙她,更無心騙她,卻不知道怎麼把真相告訴現在情緒這麼低落的她。
“因爲偶然路過,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情。”
“和太子妃有關。”不是疑問,而是陳述。而得到了,也是默認的沉默。
再回城的路上,穆諾巖見到了路邊青梅竹馬的一對小孩,聽到那個小男孩信誓旦旦地說,等長大了,就要娶小女孩。這讓穆諾巖一下想起了十年前,他和白雪偷偷溜出來玩,無意發現了這個坡的愜意景緻。而那日,恰好是六年前這件草屋建好的日子,於是便心血來潮,想去看一下,結果卻遭到了敵人的襲擊。
七子坡本來就不是大路,敵人若要突襲,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自己中了迷煙,勉強才殺了出來,但手臂和手腕都受了傷。雖然傷得不重,卻失血過多,再加上中了迷煙之後又動了氣,導致人昏迷了。
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然是被白雪找到救起的。
若那時醒了便回家或許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卻偏偏不知怎麼想的,居然同意了白雪的提議,在那裡休養了兩日。
他不得不承認白雪的說法,他不是一個薄情之人,一開始,他確實是在藉着和薛琳的鶼鰈情深,好讓她更快地安安分分當她的太子妃。
可後來,他那到底是真心的呵護,還是別的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了。之前,他還願意哄她騙她,如今,他卻不願意再對她說假話了。
連續近十日繃着神經,讓穆諾巖一直沒能好好休息。今天看到薛琳終於將心底的壓抑釋放了出來,一邊想着,要怎麼好好和她解釋自己的情緒,一邊也來了睡意。
到了半夜,薛琳起了身,輕輕推了推身旁的穆諾巖,發現他已然沉睡。不自覺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停駐了片刻,終於轉身輕輕出了門,取了馬匹,下了坡。
原先不回家,是穆諾巖不讓自己回家,所以,即使她想家想得厲害,卻也知道輕重。而如今,似乎只有家,才能讓她感到心安了。
夜裡,天寒風涼,天空的星星也不多,只有一抹殘月引路。剛剛生產過的身子,還虛得很,吹了這夜裡的風,越發有些難受了。但心裡的痛,卻遠勝過這身體的不適。想着下午他沉默地對面對自己的質問,還有夜裡對自己猜測的默認。她幾乎一顆都不願意在暖秋國停留了。
好在七子坡已經出了穆陽城,夜裡趕路也就方便了許多。
穆陽城的北外圍,也就是離七子坡不遠地方,有一條長河,此河連貫穆陽城以南的一市和穆陽城以北的一市,大家取名爲北護城河,沿着到護城河的盡頭,再往左岔路口走的直路一直走過六條大道,便是暖秋國、餘元國和賈葉國三國的交界處,若是過了六條大道,往右拐趕一段路,纔是暖秋國和賈葉國的邊界地。
賈葉國本就不大,夾在暖秋國和餘元國的中間,靠着發達的商業起的國,沒有什麼戰事,也算是安居樂業的國度了。
沿着護城河河邊,夜風本來就涼,加了河水的溼氣,也就更涼了。因此,薛琳就沒有太靠近護城河的道。大約到了四更天的時候,天色稍微亮了些,薛琳看着護城河那邊,好像有人影竄動,不敢再貿然前行。下了馬,將馬匹拴在石柱上,悄悄走近了些,躲在了離那邊那羣人不遠的地方。
只見那邊三四個人圍着,身上還揹着一個男人。隱隱約約,薛琳只覺得那個身影有些熟悉,便仔細盯着看,也用心聽着他們說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