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穆諾承終於開口道。
“琳兒,起初,朕以爲你和瑩兒,不僅外貌像,氣韻也像,也就被你的這份相似吸引了。可直到昨天,朕見着你臨危不亂,還能在關鍵時刻獻出良策,大有巾幗不讓鬚眉之感,便更加喜歡你了。”
薛琳看了看滿園的桃花,接道。
“可是皇上,你的這份喜歡,就像這園子的桃花一樣,都是虛着的,是仿着別的樣子來的。”薛琳從桌上拿起一塊糕,繼續說道。“皇上早在臣妾教糕點師做這些糕點的時候,就已經在把臣妾當做木皇后的影子了,對嗎?”
“何以見得?”
“起先,臣妾以爲皇上只是因爲臣妾長得像木皇后,所以對臣妾有些特別。作爲一個小輩,臣妾也一直將皇上當做一個兄長來敬重。直到剛剛,臣妾見到這滿院子的桃花,聽皇上說,早在那次以後,就命人着手準備了。”
薛琳頓了頓,看見穆諾巖的神色有了些變化,穩了穩情緒,才又繼續道。
“臣妾想,皇上昨日跟諾巖的提議,一定是早就在心裡有了的,只是沒有一個適當的契機提出而已。而對臣妾這次獻計的刮目相看,恰恰成了皇上以爲自己動心的契機。皇上是否認爲,自己憑着臣妾這一點與木皇后的不同,就能將對臣妾所謂的喜歡,與昔日與木皇后的愛戀區分開呢?”
穆諾承依然沉默,眉宇間釋放出來的認同感,也讓薛琳更加放心地往下說。
“其實,皇上喜歡的,依然只是木皇后。如果臣妾不像木皇后,也許皇上對臣妾的讚賞,就只會是讚賞。”說着,放下了一直拿在手裡的酒杯,從石凳上起來,跪了下來。“臣妾相信王王爺說的,皇上是一位親切和藹的兄長,因此斗膽冒犯了,懇請皇上收回成命。”
穆諾承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薛琳,看着她臉上,從淡然到此刻懇切的轉變。終於,端起了酒杯。
“琳兒,這第三杯酒,朕敬你們。”
薛琳聽到皇上終於鬆了口,忙開心地謝了恩,端起了酒杯,一口飲完了這最後一杯酒。
這時,穆諾承也變幻了神色,不再沉着臉,而是恢復了那個親切和藹的模樣。
“其實,諾巖上午來找朕的時候,朕就已經打消了這樣的想法了。”
薛琳感到很是欣慰,看來,自己是真的錯怨穆諾巖了。
“那皇上還嚇唬臣妾。”
穆諾承笑笑,拿起糕點吃了起來。“朕這皇上做久了,難免對得不到手的東西,越發渴望。”
看着有心情和自己開玩笑的皇上,薛琳也徹底放鬆了下來。
“不過你確實有你過人才情,與諾巖倒真是般配,也難怪諾巖會在你和白雪之中,選擇你。”
這話聽得薛琳有些愣了。“選擇?”
“是啊,朕與他說,只要他同意把你給朕,朕就讓白雪回到他身邊。”
這話是徹底呆住了薛琳。
想起昨天穆諾巖的呆愣和猶疑,難道是因爲這樣一個交換條件的誘惑?
“皇上,臣妾昨兒讓您這事給嚇着了,也沒睡好,能不能先回去了。”
見着穆諾承自顧自地喝着酒,吃着糕點,薛琳卻已經坐不住了。
“以後就跟着諾巖,叫朕皇兄吧。”穆諾承笑笑,擺擺手。再又想起了什麼,補道。“對了,伏子成那邊,朕已經讓人去問過了,他說他沒有綁架你的父母,改日,你自己再去問一次吧。”
“嗯?”沒有綁架?這又是怎麼回事。她相信伏子成不是個敢做不敢當的人,但確實是他的人傳的信,而且穆諾巖也查到了,確實是圈養在餘元國太子府不遠處的別院裡。
“是,那臣妾就先行告退了。”
快到榭雅宮的時候,薛琳遠遠地看見白雪從這條道上過來。她躲在一邊,仔細看了一下白雪的神色,有點憤懣不滿的樣子。
榭雅宮再過去就是一些不太得寵的妃嬪們的宮殿了,薛琳料定白雪身爲太子妃,平日裡又高傲自負,對那些不得寵的妃嬪,定然是不會有意去搭理的,她走這邊過,還一副不爽之色,應該是從榭雅宮出來的。
宮裡這麼大,稍微有些權力的人,肯定是眼線遍佈每一個角落。她會恰好在這個點來找穆諾巖,或許是知道了些什麼。
看着白雪鐵着臉從不遠處走過,薛琳心裡先前的不滿感也淡了下來,心裡還有些覺得嫉妒心是不是太重了些。不過,即使在皇宮這種管理森嚴的地方,她都能輕易得到消息,那如果真是在王府裡安插一個眼線,也就不是什麼難事。
想着,薛琳就加快了腳步回宮,心裡越發想把事情弄明白。
回道府裡,穆諾巖不在外面。薛琳悄悄進了房,想嚇一嚇他,卻發現他有些不大對勁。
他一個人坐在桌案邊,沉着臉,情緒顯得很低落。房裡還有未散盡的香味,即使白雪時常會換,卻依然免不了不斷換着的味道里,又有明顯的熟悉感。
“諾巖……”薛琳上前,喊道。
穆諾巖回過神來,眼裡像是還有些驚慌。
薛琳無奈地笑了笑,看來,即使他可以爲自己堅定,白雪還是可以輕易地影響到他的情緒。心裡開始有些猶豫,有些不知道該不該說。
“琳兒,和皇兄談得怎麼樣?”穆諾巖關心地問道。
薛琳想賣關子的心情早就沒了,也就照實說了。看着穆諾巖面露欣慰之色,薛琳還是覺得,應該把事情查出來。畢竟光靠她一人,未必能查明白。
“諾巖,我有事想和你說。”薛琳坐了下來,一臉嚴肅地開口。
穆諾巖難得看到薛琳這樣嚴肅的表情,趕忙問道。
“怎麼了?”
薛琳先是起身開門,讓丫環召太醫來宮裡,然後纔回到位置上和穆諾巖說起。
“我懷疑,我們的孩子,是被人裡應外合,才害死的。”
薛琳說的很慢,穆諾巖卻覺得每一個字,都像有千斤重。
他心裡最初也是懷疑過這個可能的,他認爲,薛琳從小跟着父親外出也不算少,並不是那種養在家裡的柔弱身子骨。他害怕明說要細診,影響薛琳的情緒,所以只暗暗要木華好好查一下,是不是薛琳身體底子問題。
哪知,木華診斷以後,發現竟然在薛琳的身體內,有潛藏的毒素,只是不重,因此木華暗暗地有進行調理。雖然調理得還算順利,但畢竟是會影響身體的。所以,對於這個孩子保不住,他也就打消了這個想法。
如今,薛琳卻突然提起,讓他又重新開始懷疑。
“琳兒,我相信你不會無憑無據說這樣的話,可是,你到底查到了什麼?”
薛琳簡單地將那日在七子坡下遇到胖婦人的經過講了一番,也越說心裡越難受。儘管孩子已經死了,她也儘量讓自己接受了這個現實。畢竟這不僅僅是自己的孩子,如果自己還因此整日難過,她擔心穆諾巖會更加難受。
而若是自己不中用也就罷了,偏偏孩子不是上天奪去的,而是讓別人給設計。
穆諾岩心疼地抱住情緒不穩定的薛琳,心裡也燒起了怒火。
“琳兒,你已經查到人了嗎?”
薛琳聽到這問題,也收回了情緒。她知道白雪的分量,在證據還沒有擺出來的時候,她也不願意將這個名字說出來。
見到薛琳沉默,穆諾巖以爲她還不知道,便安慰道。“別難過,這件事,我一定會查清楚的。”
“諾巖,其實……”
“咚咚咚。”敲門的聲音傳來,薛琳猜到,大概是太醫,忙開了門。
來人正好是自己小產以後,爲自己診治的吳太醫。
“臣參見聆王,清雅夫人。”
“吳太醫不用多禮了,你可能判斷出這屋裡的香味是什麼?”
吳太醫聽了,忙細細聞了起來。
“琳兒,你召太醫來,是爲了什麼事?”穆諾巖有些奇怪地問道。
“諾巖,再等會,我需要確定一些事情。”
穆諾巖點點頭,心裡隱隱不安起來。
等了一會,太醫俯下身子。
“回清雅夫人,屋內香料原衆多,有鵝梨,依蘭,百舍,沫離,檀香等,大多都有凝神之效,只是……”
“只是什麼?”
“敢問夫人可有此香原料?臣未見香料源,不敢妄下斷言。”太醫有些欲言又止,但也恰恰說明了香裡果然有問題。
“本宮沒有原料,但本宮猜測,是否含有麝香?”
太醫猛地跪了下來。作爲宮裡的老太醫,妃嬪之間的子嗣之爭,他也不在少見。他當然能肯定這香裡有麝香,但他卻不知道說出來,會是什麼樣的後果。
“太醫不必驚慌,本宮不是宮內的嬪妃,當然也不會讓太醫難做的,你先回去吧。”
太醫如蒙大赦,忙起身出了房門。
薛琳看向有些目瞪口呆的穆諾巖,知道他已經明白卻難以置信。
“諾巖,你可知麝香不僅可以讓有孕者滑胎,更加有損母體,甚至可能以後都懷不了孕?”
“琳兒,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呢?不然何以現在還用着這香?”
“也許她要害的人,不止我一個。”
“可你也說了,此香原本就傷及母體。”穆諾巖幾乎想也未想,便急急地脫口而出。
看着還未細想,就在爲白雪脫罪的穆諾巖,薛琳感到無比心涼。她不知道白雪爲什麼現在還薰着這香,或許,她害怕突然斷了香,別人會疑惑,或許,她還有背的打算,也或許,真的只是巧合。可如果是巧合,甘草之事又怎麼解釋,爲何她之前不用麝香偏偏自己換了藥膳就用麝香了。
自己在爲孩子痛心,孩子的父親卻似乎一心在爲對方辯護。
“諾巖,你如此護着她,你可想到了我的感受?”
薛琳背過身,不再看穆諾巖,也不想再看他。心裡只覺得,早就應該要明白,自己是他不得已的選擇。若不是自己尚有幾分姿色,也包容了他的這段過往深情,他也許,根本不會真的拿自己當回事。
“琳兒,你別急,我現在就去問清楚。”說完,穆諾巖便堅定地走出了房間。
薛琳只在心中苦笑,心中之痛,遠勝剛剛得知孩子是被人害死之時。
“來人,給本宮收拾行李,告訴王爺,本宮身子不適,先行回宮了。”
剛剛踏入王府,薛琳就將自己關在了房內,心中始終靜不下來,也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怎麼做。
想着自己從嫁入王府以後,和穆諾巖的點點滴滴。他對自己的柔情,對自己的體貼,對自己的寵愛,對自己的在意。爲自己甘願不顧流言,風光大娶,爲自己不惜冒險,擅自出軍。可當他面對另一個女人,那種關切之心卻又是自己所完完全全所不能比的。
涉及了她,自己不重要,連他的親骨肉也不及她的分量。
內心的煎熬讓薛琳更加矛盾,她怨自己早已得知他的深情卻沒有及時醒悟,如今這樣的心情,她誰也怨不得。可是,繼續留在這裡,奢求着他對自己這一點點恩寵度日嗎?繼續面對這個對自己心口不一的男人?想起他每次對自己那副急切的模樣,更覺得有些噁心。心中也更加悲涼。歸根結底,他眷戀的,不過是自己這副能讓他狂熱的身子罷了。
可如果回去,她一個出了嫁的人,在府裡又算什麼,何況更還有道不盡的是是非非。而且,孩子的事,她是一定要弄明白的。
“咚咚咚。”門口的敲門聲讓薛琳回過神來。“娘娘,奴婢有事要和娘娘稟報。”
是秋月,薛琳穩了穩情緒,便讓她進來了。
“娘娘,你吩咐奴婢的事,奴婢已經準備好了,不知道娘娘準備何時去談細節。”
看着秋月此刻興奮雀躍的表情,薛琳有些淒涼地笑了笑。
自己竟還在費盡心力地要幫他聚財攏人心,而他一心最掛念的,卻永遠是別的女
人,還是要殺他的人的女人。命運作弄人,也讓薛琳就像一場笑話,讓她笑到心顫,笑到心寒。
“劉副將和楊副將的傷可好些了?”沉默了許久,薛琳還是沒有回答秋月的話,而是另外問起道。心裡有兩個聲在叫囂,一個讓她繼續這個策劃,一個讓她趕快停止。她也不知道該聽那一邊。
“奴婢不知,娘娘體恤將士,大可以自己去問問的。”
薛琳點點頭,也不得不繼續思索自己的處境。店還要不要開,人心還要不要聚。
而思來想去,興許穆諾巖現在還眷着自己的這幾分姿色,可到底不是他心尖上的人,也沒有那麼多不可磨滅的回憶。若是他以後,又遇上一個姿色勝於自己的,也許,能傷害自己的,就不僅僅是白雪了。
而且還有太子這樣一顆定時炸彈,看他的模樣和穆諾巖如今的勢力,他只怕是早晚要對付穆諾巖的……
想着,薛琳又掐斷自己的思緒。都這樣的時候,爲什麼還要想這樣一個對自己口是心非的男人。不,這是爲自己留着後路。
“繡莊的事,繼續着手去辦。皇上上次的百匹錦緞都是上好的材質,正好可以作爲第一批的運轉,本宮會想辦法跟王爺要了這些錦緞。這幾日,本宮會畫好繡樣,屆時你與衣兒一併,將繡樣傳下來的,好好準備第一批繡品。等貨備全了,再去看店面。”
“是,奴婢知道了。”秋月看出了薛琳有些不大對勁,說話也是有些冷冷的,和平常不太醫樣,便也不敢多說什麼。
待秋月走了,薛琳只在心中嘆氣。爲什麼還要辦繡莊,真的是像告訴自己的那樣,是給自己留後路嗎?腦中說着,不願意見穆諾巖,心裡卻又盼着他快點問清楚,盼着他給自己一個讓自己滿意的交代,盼着他,讓自己不再這樣痛心。
想着想着,穆諾巖竟真的就回來了。
他徑自推開房門時,薛琳正心不在焉地繡着花。聽到推門的聲音,薛琳只覺得,心幾乎提到了嗓子口。
“琳兒……”穆諾巖的聲音有些輕,顯得很沒有底氣。
光是這一出口,薛琳便瞬間覺得,自己織構的幻想,已然倒塌。
“王爺是盤問出結果了嗎?”
薛琳的這種淡漠疏離感,讓穆諾巖更加開不了口。
他卻太子宮找到白雪,也沒有過多的拐彎抹角,便直接問了。
他記得從前,白雪雖然嬌貴傲慢,雖然目空一切,雖然是個養在深閨的千金小姐,卻也是個體貼的戀人。她會親手爲自己做東西送來,她也會在自己受傷時,日日來陪伴。
縱使她成了太子妃以後,她在宮裡的囂張跋扈讓他覺得,她有些變了。可他還是不相信她會成爲一個心狠手辣的女子,尤其,還是如何也妨礙不到她的地位的人。
可當他看到白雪的臉色,瞬間就變得有些驚慌時,他便知道,她是知道自己身上那香是麝香的。
而之後她的話,卻讓自己狠不下心去責怪她。
“諾巖,也許你不會相信,我用這香,只是想讓自己絕育。因爲除了你的孩子,任誰的孩子我也不願意生。”
這樣激烈而決絕的一番表白,讓穆諾巖驚愕,也只能在心裡痛恨自己。他沒有回她的話,心中對薛琳的愧疚,對白雪的愧疚,讓他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自處。
“王爺不說話,是希望我不要去跟皇上告發,希望我能原諒她嗎?”
穆諾巖無奈,他抓着薛琳的胳膊,沉痛地說道。
“琳兒,你聽我說,我真的不是要袒護她,只是,這件事也是因我而起。孩子我們還會有的,也再不會讓她傷害到了,這件事,我們就算了,好嗎?”
儘管明知道他會替她說話,儘管早在心裡做了準備,可聽着自己心愛的男人,這樣爲另一個女人求情,這樣袒護那個女人,心裡也就徹底涼了。
“穆諾巖,你知不知道,那個已經成了形卻沒有生命的孩子,是你的孩子!你爲了你年幼的愛人,竟也不心疼你自己孩子的慘死嗎?就是再有十個孩子,那都不是他啊。”薛琳情緒崩潰,強忍的悲傷和憤怒也再也忍不住了,和眼淚一起,傾瀉而出。
以後再有孩子又怎麼樣,這個孩子死了就是死了,他是一個無辜的生命,憑什麼要這樣成爲他們這場愛情的犧牲品啊。
薛琳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而讓薛琳沒有料到的是,她居然又懷孕了。
“懷孕?”薛琳聽到消息的時候,只有冷笑。
上一個孩子來的時候,她剛剛得知穆諾巖和白雪的深情。而這一個孩子的到來,又是在自己徹底明白了他們的情意之時。就像是上天在跟自己開玩笑一樣,讓自己與這個男人的孩子誕生,只是爲了見證他與另一個女人的深情。
而薛琳沒有欣喜,穆諾巖也同樣沒有欣喜。似乎這個孩子,天生就不是給人帶來喜悅的。
“琳兒,大夫說,你上次小產身子大有虧損,後來體內又進了寒氣,如今還尚未調整過來,暫時不適宜有孕。”
兩人沉默了不知多久,穆諾巖突然握着薛琳的手,低聲說道。
薛琳怔住,不明白穆諾巖用這樣的表情,對自己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穆諾巖大口嚥了口氣,回道。
“大夫建議,把這個孩子拿掉,等身子徹底調養好了,再懷。”
拿掉孩子?先是讓人害死了一個孩子還不夠,如今又要自己親手再送走一個?
“你走,我不想見到你。”薛琳捂住耳朵,不想再聽這個殘忍的人再多說一個字。
“琳兒!”穆諾巖拉開薛琳的手,撫了撫她臉上瞬間淌下的眼淚,動情地說道。“大夫說,只要一年的時間調補,一年以後,我們就可以有我們的小孩了。這一年,我會用最好的藥,給你最好的調養的。如果強留着這個孩子,對你會有危險的,我不想爲了這個孩子,冒失去你的危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