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詩云: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無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
這詩道不盡故地重遊,物是人非的無奈和哀嘆,便如同楊璟再度踏入杭州地界的心情。
這一路南下,不斷有皇城司的人沿途接洽,早早便將消息傳回了朝廷,地方官員們也紛紛出來爲楊璟接風洗塵。
楊璟也不急着趕路,畢竟要等待朝廷方面的反應,若一切如常,風平浪靜,只怕楊璟要早早打消回去的念頭,因爲這意味着,趙昀已經有心殺他。
而朝廷如果及時作出反應,無論是好是壞,起碼趙昀還是希望能夠跟楊璟好好談一談的。
所以楊璟這一路南行,便一面思考對策,一面接受地方官府的接待,等着朝廷方面作出迴應。
自打過了淮河,到淮南地界之後,皇城司的人便將楊璟的行蹤報回了朝廷,可直到楊璟快要抵達杭州境內,朝廷方面都沒有任何的正式文書,楊璟便在太湖停留了兩日。
若仍舊沒有消息的話,楊璟可就要考慮是不是原路返回,加入宗雲的義軍也就罷了。
西方有句諺語,說的是,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可到了楊璟這廂,朝廷遲遲沒有消息傳來,只能說明趙昀真心要放棄楊璟,或者仍舊在考慮遲疑,不知該如何處置楊璟的問題,才耽擱了下來。
反正阿什莉伯爵夫人幾個女子,也沒能好好遊山玩水,這兩日干脆也就放開了胸懷,在太湖周邊開開心心玩耍了兩日。
楊璟心中對此行也多少有了些計劃,便也不再悶在船艙裡頭,而是跟着這幾個女兒家,上岸好好玩耍,品嚐美食,購買土產等等,也是不亦樂乎,流連忘返。
到了夜裡,也不需要入城,就在船上,泛舟太湖,那一艘艘夜遊太湖的畫舫,傳來絲竹管絃之樂,或婉約或清揚或幽轉的歌聲,畫舫上花燈通亮,荷香月色伴着美人清影,將湖面都映照得美輪美奐。
阿什莉伯爵夫人對中國大地的文化藝術很感興趣,楊璟乾脆讓李彧等人,攔住了路過的一艘畫舫,將畫舫都給包了下來。
衆人轉移到了畫舫上,船孃藝伎,歌姬舞女,各色美食,瓊漿玉液,也漫提多愜意,便是平素裡冷若冰山的姒錦,也都極其難得地露出笑容來。
楊璟一時興起,便與諸多樂伎討論了一會兒,見得衆人安靜下來,他便趺坐下來,輕輕靠在了姒錦的身上,拿着令籌,敲着紅牙板,輕輕唱了起來。
“狼牙月,伊人憔悴;我舉杯,飲盡了風雪;是誰打翻前世櫃,惹塵該是非。”
“緣字訣,幾番輪迴;你鎖眉,紅顏喚不回;縱然青史已經成灰,我愛不滅...”
“繁華如三千東流水;我只取一瓢愛了解,只戀你化身的蝶...”
“你發如雪悽美了離別,我焚香感動了誰,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你發如雪紛飛了眼淚,我等待蒼老了誰,紅塵醉微醺的歲月,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
楊璟也是受到氣氛的感染,加上心裡徹底放下了思慮,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可以不去籌謀,可以無所顧忌。
看着姒錦和鹿白魚風若塵等人,楊璟突然覺得趙昀沒有任何迴應也好,反正以他現在的武功境界,加上風若塵等十幾個人,便是趙昀派了胡命橋和內等子過來,也殺不了楊璟。
除非朝廷爲了一個楊璟,派來一支軍隊,可如果有軍隊過來圍殺,林爵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想要殺楊璟,已經是不太可能的了。
在那麼一瞬間,楊璟也有些心灰意冷,好像突然看開了所有的一切。
若能夠拋開這些,與姒錦和風若塵等人逍遙地過日子,不也挺好麼?
於是,他便哼着歌,當阿什莉伯爵夫人大膽獻唱之後,她那迥異的外國唱腔和風格,竟然也讓衆人氣氛高漲,連姒錦都開心起來。
楊璟心說,她們連阿什莉伯爵夫人的都能夠接受,自己唱些現代歌,而且還是中國風的,應該是不錯的了。
許是自己一頭白髮,又許是楊璟讓衆女勾起了心中愛憐,他選擇了《發如雪》。
楊璟的音色不算很清亮,唱功也就馬馬虎虎,甚至於連歌詞都記得不太完整。
可當他將歌兒哼給樂伎們聽過之後,樂伎們都很吃驚,這些樂伎都是專業人士,記性極好,只聽過一遍,就能夠給楊璟伴奏。
當然了,中國民族音樂,尤其是古代的音樂,都是宮商角羽徽,而中國風的歌曲,爲了還原那個味道,通常也會寫五階音而已。
相對於古時的音樂,現代的中國風自然要簡單很多,樂伎們很快就行雲流水一般伴奏起來。
楊璟隨意灑然地唱着,記不得歌詞了就哼着拉過去,或者含含糊糊,似帶着醉意的夢囈。
而歌詞卻又讓人沉醉,詞句長長短短,不是詞,也不是詩,但押韻方面還湊合,雖然楊璟沒有記完整,但他反覆哼唱着,衆人最終還是拼湊出完整的歌詞來。
看着楊璟這一頭髮如雪,看着他趺坐着,提着酒壺,背靠着姒錦,衆人都有些漠然,而後感到心酸,而後爲楊璟感到不值。
雖然楊璟微微閉目,似乎在享受這一刻,可風若塵等人都感受得出他那種孤獨感。
不是她們無法陪伴楊璟,這種孤獨感並非來自於她們,而是來自於朝堂,他想要爲這個世道奮鬥,卻沒有得到應有的認同與信任。
理性得太久太久的楊璟,這一夜終於醉了。
自打接觸了內功之後,他便開始拼命修煉,漸漸用打坐入定來代替了睡眠,這兩三年之中,除了受傷昏迷,他幾乎沒有徹底放空心神,好好睡上一覺。
他不是文人,記得的古詩詞也不多,雖然也很想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風花雪月詩詞歌賦地風流生活下去。
可惜他知道自己不是這塊料,他原本只是想繼續幹着老行當,若能夠一直當個縣府的推吏,其實也是不錯的選擇。
可不止何時開始,他卻再也無法漠視心中那份責任感,對這個世道,對這個時代的責任感,對華夏民族的責任感!
這份責任感讓他無法過着小日子,讓他沒日沒夜緊繃着神經,防備着別人的算計和刺殺,過着命懸一線九死一生的日子。
而今夜的醉酒,讓他感到無比的暢快,彷彿終於放下了所有,暫時回到了過去的日子,不多想,甚至不想,只是用心去感受這醉人的夜晚。
他知道有人睡在自己的旁邊,也度過了一個極其美妙的夜晚,只是想不起那個她究竟是誰。
即便在美夢之中,他仍舊在想,或許趙昀的人沒有來找自己,未嘗不是好事,自己終於不需要這麼累,也不需要不被理解,能夠快意恩仇,與宗雲一樣。
既然關心這個世道,關心這些漢人,那就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守護他們,爲了這個民族的延續,拋頭顱灑熱血,總比在那些爾虞我詐的朝臣之間周遊,小心翼翼聽着皇帝陛下的訓誡,這絕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只是再美的夢境,終究也有天亮的時候,舷窗外河風陣陣,吹來一艙荷香,楊璟舒舒爽爽地醒來,發現姒錦正坐在牀邊,默默地看着他。
楊璟的頭有些昏昏沉沉地,朝姒錦微微一笑,她沒有說些什麼,只是端來漱口水,給楊璟漱了口,而後又端來熱騰騰的醒酒茶。
楊璟也是口渴得緊,一飲而盡,長長舒了一口氣,朝姒錦道:“謝謝。”
姒錦又默默地收拾好東西,轉身就要離開,楊璟拉住她的手,將她輕輕拉回來,讓她坐在自己腿上,抱她在懷裡,輕聲道:“陪我坐一會,就一會兒。”
姒錦這次沒有反抗,只是沉默許久,才朝楊璟問了句:“這樣的日子難道不好嗎?”
楊璟一時竟然答不上來,良久才說道:“好,只是...”
姒錦站了起來,轉身看着楊璟,彷彿早已料到楊璟的答案,臨出去之前,只是留下了一句話:“隨你。”
楊璟微微一愕,不由滿懷感激,他知道姒錦經常亂殺人,卻不會亂說話,這隨你二字,可以解釋爲由着楊璟去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可以解釋爲他願意跟隨楊璟,又或許,二者皆是。
楊璟正在回味,林爵卻在外頭道:“爵爺,有個人...有個人需要您親自去見一見...”
楊璟眉頭一皺,心裡卻是五味雜陳,難怪姒錦會問自己,原來是朝廷方面終於還是來人了!
而且這個人在朝廷之中該是位高權重,否則林爵也不會忌憚於此人的名諱。
楊璟想了想,便朝林爵道:“知道了,我換身衣服就出去,好生招待着吧。”
林爵應聲而出,楊璟趕忙起身來,卻覺着腰眼子發酸,手腳都有些發軟,彷彿身體被掏空了一般。
回想昨夜的荒唐,楊璟也不由回味無窮,迷迷糊糊之中,只覺着一直處於美妙的感覺之中,彷彿一夜都未得休息,只是如何都記不起來,到底是誰在自己艙房裡過夜。
他的內功深厚,但身子骨到底是瘦弱了不少,醉酒之後又沉迷於旖旎之中,內功又能頂什麼屁用,修煉內功之人最忌諱的可不就是女色麼。
楊璟也不及多想,穿戴整齊之後,便走出了船艙。
此時晨光從舷窗外投射進來,那凌亂的牀上,枕頭和被子,乃至於牀單,都留有不少髮絲,有長有短,有粗有細,其中還有不少金色和火紅色的長髮,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很是晶瑩...
或許也只有收拾牀鋪的船孃,纔會偷笑着楊璟與那幾個姑娘有多麼的讓人羞臊吧。
至於楊璟,或許只是模糊記得,又或者瞎子吃餃子,只是得了便宜又裝傻罷了。
他抖擻了精神,運了一轉內功,整個人都活了過來,這才走到了甲板上。
只是讓他有些訝異的是,來者並非一人,而是一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