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天元五年。
這一年的春天來的特別晚,四月裡還飄了幾場雪,時至五月,柳枝兒才勉強抽出些新綠的嫩芽,天氣依然寒冷。
然而不論是遲來的時令還是現今已風雨飄搖的朝廷,於京都城的尋常百姓來說似乎都不打緊。位於城東“名師坊”報春大街的集市仍舊熱熱鬧鬧。
車水馬龍人來人往之中,賣雲吞麪的;耍猴賣藝的;擺攤算命的;剃頭挑擔的……叫買叫賣聲伴着大人孩童的嬉笑嘈雜聲,勾勒出一幅熱鬧祥和的畫面。
申時剛過,正是客流增多的時候,一輛朱輪青幄馬車突然從弓弦衚衕狂奔而來,車把式揮鞭大聲吆喝着“閃開,閃開!”惶急的叫聲驅散擋路的百姓,馬車橫穿報春大街,徑直往城西北方飛奔而去,只將一個印有大大“蔣”字標徽的背影留給漸漸合攏的人羣。
有人啐了一口:“呸,以官欺民,了不起麼?”
一旁卻有知情的嘆道:“蔣家可不是那樣的人家,蔣大人清廉爲民,從來不擺架子。如此焦急,是因爲他們家出了事兒!”
好事者好奇的圍上詢問:“嘿,到底出了什麼事?”
“還不是因爲霍英那狗賊!”
“噓!你不要命了!”有人拉了知情者一把。
那人卻大義凜然道:“霍英那狗官,只知攛掇皇上不理朝政,好好的皇宮不住,在外頭建別院,設豹房,整日裡打雞遛狗,他自己仗着皇上信任無惡不作。蔣大人乃言官,又是清流之首,上疏彈劾霍英,誰料想摺子卻被霍英黨羽扣下了!如今蔣大人被逮押,霍英也不知如何攛掇了咱們小皇帝,一來二去,竟把蔣大人下了詔獄,這會子不知讓錦衣衛折磨成什麼樣子!”
周圍百姓中有貧困潦倒卻滿腔報國熱忱的學子,聞言也一起罵起了霍英。
有人扼腕續道:“我聽說啊,霍英是瞧上了蔣家的大姑娘,才故意如此,爲的就是逼着蔣家將女兒乖乖送上門。”
“蔣大姑娘可是有名的才女!”
“誰說不是呢!霍英都十幾個小老婆了,還嫌不夠!真是卑鄙!”
……
此即去往什剎海方向的蔣家馬車上,擠了三女一男。
唐氏皺紋初生的面龐佈滿淚痕:
“是娘沒用,沒法子救你們父親,竟要讓你們也跟着受此屈辱。”
聽了母親的話,大姑娘蔣嫣也哽咽着落了淚,“娘,我不打緊的。想來霍英也不會將我如何,我若真去了霍家,只一味不生事,不招惹麻煩便是了,說不定過個三五年霍英膩了我,就會放了我出來。”
“可是你,你那時候也已經……”唐氏眼淚簌簌落下,斷了線的珠子一般砸落在半新不舊的靛青細棉襖子前襟上。
三姑娘蔣嫵蹙眉,“事已至此,有哭的功夫,不如想想對策。”
唐氏嘆息,雖知道三女兒說的不錯,可眼淚就是止不住。
嫣姐兒十九歲仍舊不嫁,正因爲要尋個兩情相悅又有才情的如意郎君,可現在,卻要擡進霍家側門做那人渣的小老婆,她怎麼捨得?
蔣嫵見狀脣畔含笑:“霍十九不也沒說一定要長姐麼。”
不要蔣嫣,難道要她?
唐氏怕傷了三姑娘的自尊,只在心中輕嘆。蔣嫣和二爺蔣晨風也都默然。
蔣嫵不以爲意的望向窗外。
她與才名在外溫婉賢淑的長姐不同,自去年及笄後她當衆痛打了膽敢當面調【戲她,又揚言要娶她爲妻的薛公子後,她“河東獅”的“美名”就已不脛而走。
這傳言如撕開了個口子,關於她的各種流言,月餘就傳遍京都名門府上——蔣御史家三姑娘不學中饋,不精女紅,不讀《女訓》、《女戒》,又懶又饞,又無口德,空有皮囊,全無閨秀形象,乃京都女子之恥……
她蔣三姑娘終於也成了可以與第一才女蔣大姑娘比肩的名人--不過是惡名。加之她新添了個“河東獅”的綽號,現如今誰娶她,誰就是隻注重外表不看內涵的草包!與她門當戶對的公子們誰也不願做草包。所以她今生可以安生了。霍十九那廝估計也不會甘心做個草包,雖然他臭名昭著比她更甚萬倍。
蔣嫣深吸口氣平穩心緒,以袖拭淚,柔聲道:“三妹妹,若待會兒霍英果真選中了我爲妾,往後就要靠你幫襯着孃親理家了。四妹妹年紀還小,你二哥哥又是男子……父親廉潔,家裡請不起那麼多的僕婦丫頭,凡事還要靠自己,刺繡女紅等事,你真的要學起來了。”
蔣嫵依舊望着窗紗外隱約可見的街景並不回頭,半晌方道:“長姐放心吧。”
她帶着前世記憶落生於蔣家至今已十六年,父母慈愛,姊妹和睦,全然彌補了她前世身爲孤兒的遺憾。她活的肆意瀟灑,家人也從沒因外界流言而冷待她,依舊同樣疼愛她。這樣好的家人,她怎能眼看他們受委屈?
依她看,如今的大燕明擺着一副亡國之象。皇帝纔剛十四歲就極爲荒唐,朝中佞臣專權,宦官當道,父親偏要去彈劾霍十九,如今被下詔獄,生死未卜,全是太過剛正又不知變通所致。
霍十九,表字“英”,官拜錦衣親軍都指揮使,是國丈英國公蔡京的爪牙,平日善於擷美斂財,又因最會領着小皇帝玩些新奇刺激的遊戲而得信任。
他是大燕的毒瘤,但因黨羽衆多盤根錯節而沒人動得了他。單看他方二十七歲,就有多個高官不論年齡心甘情願認他做“乾爹”,便可看出要除掉此人使用正當途徑比暗殺要難上千萬倍。
蔣家有三女一子,長姐蔣嫣才名在外,二哥蔣晨風只是一介書生,她行三,臭名昭著,小妹蔣嬌今年才九歲,年齡尚小不曾同來。
上一次母親與二哥去霍家求情,湊了八十兩銀子,卻連霍十九的面兒都沒見到,只見到霍十九身邊兒的隨從,聽了一些關於“誠意”的高見。是以這一次,他們湊了更多的“誠意”,連家中兩個到了適婚年齡的女兒也一同帶了來。
她想母親原應該不打算帶上她的,可她雖惡名滿京都,卻比長姐容貌妍麗,既然是表現誠意,總該讓霍十九好生挑選,免得再生事端。
蔣嫵閉目,養精蓄銳。
馬車疾馳片刻後緩緩停下。唐氏吩咐蔣嫣和蔣嫵戴上面紗。
車伕擺好了墊腳的黑漆木凳子,蔣晨風先下了馬車,扶着母親、長姐和三妹下車。
冷風似刀,吹得高挑嬌柔的蔣嫣身子一抖。
蔣嫵見狀脫了自己那件淡青色棉氅裹在姐姐身上。她常年堅持鍛鍊,前世所學從未拋卻,身體底子好,忍耐力也更強。
蔣嫣回眸望着三妹,只見蔣嫵面容掩在面紗下,露出一雙飛揚劍眉和幽深杏眼,正含笑望着自己,眼中就又有了淚意。
外人都將三妹評價的那樣不堪,可只有自家人知道,蔣嫵只是性情瀟灑隨意了一些。她無奈生成了女子,若是男子,自然另有作爲。
“嫵兒,我不冷。”
“披着吧。”蔣嫵拍了拍蔣嫣的肩,端凝了神色看向霍家。
霍府朱漆大門前排了二三十輛馬車,佔據了一整條街。遞帖子送禮的,叫嚷着要認乾爹的,儼然比方纔集市還熱鬧。
蔣晨風將自己那件藏藍色的大氅披在蔣嫵身上,忍着冷,牙齒打顫的道:“你們暫且留下,我先去看看。”
蔣嫵還要將大氅還給文弱的二爺,二爺卻已拿着他們好容易湊齊的一百二十兩銀子,快步往霍家門前去了。
擠上了丹墀,蔣晨風對臉上長了個痦子的門子客氣的道:“勞煩這位小哥,我們要求見霍大人。”
“滾滾滾!沒瞧見人多着呢嗎!”門子眉眼不擡口出惡言:“要求見我們家老爺的人多得是,總得有個先來後到。送禮還是有事兒相求,先去登記排隊,叫到你了你再來!”
蔣晨風年輕俊朗的臉氣的通紅,背後已有人嫌他插隊,推搡他下了丹墀。。 他只得先與門前留了山羊鬍穿着體面的賬房那處登記了姓名和來意。
蔣嫵斜倚身旁一株垂柳,隨意把玩腰間的宮絛,戲謔瞧着霍家門前的混亂場面。
霍家已經鬧騰成這樣,小皇帝會不知道?
蔣晨風回到跟前,與三人商議:
“娘,長姐,三妹妹,委屈你們等候,求見霍英的人太多了。天氣寒冷,要不你們先上車去,好歹暖和些。我在這裡守着就是。”
“我在這陪着二哥,娘還有話與長姐說吧?你們去車上談。”
唐氏的確有話要囑咐蔣嫣,便點了點頭。
蔣嫣將大氅遞還給蔣嫵。蔣嫵與蔣晨風換回大氅,一同送唐氏與蔣嫣上車。
到掩下車簾時,蔣嫵還禁不住打趣:“你們可不要排揎我,我在外頭聽得見呢。”
母女倆含淚的眼中就都有了笑意,笑着罵她鬼機靈,放下了車簾。
馬車裡很快傳來了母女二人低低的哭泣聲。
蔣嫵斂額抿脣站在馬車外,一陣風吹來,拂亂了她鬢角的碎髮。難道這一次,長姐真的躲不過去嗎?
若是她可以代替長姐,是否會更好一些?
奈何她惡名在外,霍十九那廝定不會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