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流血的大腿,頭髮散亂而狼狽地坐在地板上,看到我也沒有任何的表情,像具沒有靈魂的軀體,如果不是她還轉了一下頭,我甚至要以爲她其實已經沒有生命了。我就這樣走到她的眼前,滑稽又可笑地狠狠推了她一下,她被我整個推摔在地板上,不可思議又吃驚地看着我,卻根本站不起來抓我,我就這樣幸災樂禍地從屋子裡跑了出去,帶着一種悲涼又不知所措的笑聲。
那一刻我竟然悲傷地覺得自己跟她一樣,都已經徹徹底底地瘋了。
忘了是在路上跌跌撞撞地走了多久,只是覺得非常餓,身上卻沒有一分錢,經過街道兩邊的小吃店時,我覺得自己就像乞丐一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食物,雙腿沉得邁不開步子。我開始恥笑自己的不堪,不論曾經多少次塑造過一個無可畏懼又任性不羈的形象,依靠着武力和僞裝着怪異讓人生看上去更體面,我仍然淪落至此,並且無可避免地發現,在那些浮誇的色彩褪去後,光芒深處原來空無一物。
“唐林孤?你怎麼在這兒?”
這一聲叫喚對於此刻的我而言可怕極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願讓任何人看到自己這般摸樣的。那個有些低沉而略顯沙啞的男聲靠近我,洗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褲有些緊地貼在他的腿上,將本就細瘦的腿顯得更修長,他蹲下來,遞給我一張紙巾。
“你的手受傷了。”我這才發現方纔推搡間,手掌被劃過了一道不深不淺的痕跡,此刻血滲了出來。李念欽展開紙巾,用很輕的力道仔細地處理着那道傷口,然後將紙巾捲成長條狀,在我的手掌上繞過一個圈打上了結。
“李念欽,你有錢嗎?”我聽到從我嘶啞的嗓子裡,突兀地問出第一句話。
他的表情一下子僵持在那裡,似乎完全沒有想到我張口會這樣問他。他有些窘迫地搖了搖頭,“我……平時沒有零花錢。”
他撓着頭,非常尷尬地看着我。
“我很餓。”我失望地說。
在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竟然也會用這種十分虛弱的聲調說話,我記得很多次,當我跟着蘇鬱參與某一些羣架時,弱勢的一方到了後來總是會用這種聲調求饒。曾經有一個女生,因爲在一次打架中傷到了我們一個朋友的左眼而被蘇鬱那一羣人逮住,他們把她的雙手綁起來,揚言要辦了她,她就是用那種虛弱的聲音,帶着哭腔不斷地哀求着。
“那,那你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吃的。”謝天謝地,他沒有多問起因。
我點點頭,有些感激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跟在一個人的身後走路,路燈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我就那樣踩着他的影子低頭數着腳步。那是一段並沒有多遠的路程,他小心翼翼地帶着路,時不時回頭看看我是否能夠跟上,我們一路相對無言竟然也沒有半分尷尬,彷彿事先說好的默契,他一句也沒有多問。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經歷那樣漫長的捱餓,畢竟多少年他們即使爭吵,家中也會有一些可以即食的食物,我早已習慣了漠然地將吃的抱回房間裡,獨自一人解決掉它們。
我才發現原來餓肚子的感覺是那樣難受,好像胃要從肚子裡破裂開來,我急需要用一些東西將它填上,才能阻止它的翻涌。我捂着肚子,難受地緊緊跟着李念欽,希望他能夠走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我想象着他從冰箱裡遞給我好吃的各種罐頭和零食的情景,吞了吞口水,加緊了腳步。
“馬上就到了,我媽媽不在家,我們可以偷偷去暗閣裡玩。”他有些開心地回過頭來對我說,但他很快發現了我的狀況並不是很好。
“唐林孤,你要不要緊?”他停下來,慌張地看着我。我的額頭上不斷滾出大顆的汗珠,臉色刷成慘白色。我搖搖頭,咬了牙繼續往前走。
他一把抓住我,本就虛弱的我被這力道一下子拽了回來,原來極瘦的他竟然力氣大得驚人。
“你別走了,我揹你。”他蹲下來,示意我。
很多年後我都會想起那個夜裡。那是我十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人那樣背起來。他的身上傳來清新的衣服洗滌液的氣息,略有些長的頭髮時不時扎到我的臉,那是一個很寬厚的肩膀,至少只有那麼一刻我發現我竟然也可以那般放縱地依靠着誰,可以不用一個人匆忙而執拗地在最前面趕路,張牙舞爪地把皮膚插上刺,再豎起來嚇走所有的人。我就在那樣的一個肩膀後面,狼狽而又安寧地睡着了。
“唐林孤,醒醒,吃飯了。”
我倦怠地揉了揉眼睛,醒過來。發現自己睡在一張破舊的沙發上,李念欽端着一碗蛋炒飯放在沙發的桌子面前,然後他繞到我的身邊坐下。
“鍋裡還有,我家沒什麼好吃的,只能給你填填肚子。”他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語氣。
而我也顧不上道謝,端起碗有些急促地吃着。
“這是你做的嗎?你居然還會做飯。”我含着飯說。他點點頭,有些害羞。
那天我吃完了李念欽炒的所有飯,不知道究竟是因爲太餓,還是因爲他做得實在是太好吃,當我捧着撐得圓滾的肚子,坐在沙發上時,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滿足感。
“看不出來,你那麼瘦,居然這麼能吃。”李念欽一邊收拾着碗筷,一邊假裝對我做出鄙夷的表情。然而此刻我卻並不想與他拌嘴,我站起來,開始打量他的家。不大的屋子卻很空曠,只有少得可憐的幾副傢俱突兀地挺立在客廳,牆壁因爲雨水的腐蝕浮起一塊一塊的氣泡,泛着令人難受的黃色。而僅有的兩間臥房滑稽地千差萬別,一間房裡整潔而明亮,二分之一的面積都用來擺放着一個碩大的書櫃,那讓我想起家裡那間書房裡陳列的由父親收藏的數不清的書籍,那應該是李念欽的房間。然而另一間房間,我想我並不能稱它爲一個房間,因爲除了一張雙人牀上留着一小塊能夠容身的空地外,其餘的地方都扔滿了雜亂無章的衣物,我吃驚地看着那個房間,想要在堆積着雜物的地上尋找縫隙走進去。
“唐林孤。”李念欽有些手足無措的地站在我的身後,“別進去,那是我媽的房間,她不喜歡別人進她的房裡。”
我回過頭,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能夠想象到他平日裡生活的艱辛,他和我們不一樣,我對自己說,他想必生活得太辛苦。
“幸好我媽今晚上有事出去了,不然她一定會生氣的。”他笑笑,想要緩解尷尬的氣氛,縱然那句話對已然凝固的冰冷氣息毫無作用。他隨意地甩了甩剛洗完碗的手,然後從客廳的一個櫃子裡有些吃力地翻拿出一把鑰匙。
“我帶你去個地方。”他揚揚手中的鑰匙,有些神秘地說道。
走出他家門口,我才發現他居然揹着我爬了六層樓。他鎖上了門,然後用那把鑰匙打開了六樓通向樓頂的鐵門,我緊張地跟着他,覺得那段路程如冒險一般刺激又令人興奮,而那一截樓梯更像是通往某一個聖地的通道,他白色的襯衣在黑暗中顯眼又透着光亮,像指明燈一般在前方帶着路。
這裡竟然還有一間小小的暗閣。整扇門上積滿了灰,看上去陳舊又腐壞不堪,而門把手卻是鋥亮的,他扶上門把推開了門,屋裡一片漆黑,只有一扇小小的天窗向裡傳遞着些許的微光,那一束光線穿過屋裡無數的塵埃,筆直地打在一架漆黑的小型三角鋼琴上,就像是舞臺上刻意給出的追光,拖着一個形似的影子。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門外,幾乎不敢相信眼前這個小小的暗閣裡面竟然如此別有洞天,直到李念欽拉了拉我,往後退了一小步,示意我進去。我才恍然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李念欽,這也太神奇了,像拍電影一樣兒。”我摸着那架看上去華麗而昂貴的鋼琴,不可置信地驚歎。
“這琴是我爸爸的。”他合上了門,徑直走到那架琴的前面,拉出琴椅,坐了上去,然後又往右邊挪了挪,示意我坐下。
“你爸爸?”我像是突然猜到了什麼。
“恩,他跟我媽媽分開後,就沒有再回來過了。我媽平時很怕看到這架琴,連聲音都不能聽見,她不讓我上來這裡,但我還是會趁她不在的時候自己偷偷跑上來。”他面無表情地說着,就好像在述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那你爸爸幹嘛不帶走它?”我不解。
李念欽突然沉默了,他緩緩掀開那層蓋在琴鍵上的紅布,撫摸着那些黑白相間的琴鍵。
“他想要離婚的時候,我媽媽是不願意的,甚至她提出不讓我爸爸帶走任何東西的要求,也沒能留住他,他走得時候真的什麼都沒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