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這是截至昨日收集到的百貨價目。”劉統勳揉着熬得有些發昏的眼,將厚厚幾大冊簿子輕輕放在弘曆案頭,笑道:“除了竹木、玉器、轎槓、綢緞幾樣,連醬油、醋、柴、茶、青菜也都造了進去。沒有師爺,都是我親手抄錄下來了。這樣爺查看着方便些。”
弘曆點點頭,一本一本地瀏覽,有的地方含笑一帶而過,有的地方卻看得很細,時而閉上眼好像追憶着什麼,口中喃喃有詞,也不知唸叨些什麼,足有一個時辰纔看完了。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來,臉上帶幾分剛剛睡醒的惺鬆和平靜在屋裡轉悠了幾圈,對正襟危坐看着自己的劉統勳道:“幾份冊子,叫人謄錄一份留下。你這份原件,密封呈送皇上。”
劉統勳愕然,張着口盯着弘曆,半晌才道:“奴才明白!”
“你未必明白。”弘曆一笑,說道,“這裡就我們兩個人,我不妨直言告訴你。我很討厭田文鏡這人,我又不得不承認他是清官、好官,難得的能員!這個話你曉得就是了,說出去我是不認賬的。”
“四爺!”
“你看看這糧價,”弘曆隨手翻開一本,指着一欄說道,“麥價三錢四。去年是三錢七,前年遭災,六錢;大前年田文鏡把麥價由六錢降到四錢五,通常這時的麥價都在六錢五、六錢上下。這就是說,田文鏡主持河南政務,遭災年糧價與過去的平年彷彿——三錢四,太便宜了,和江南豐年的米價差不多。可還要想到,河南小麥就要開鐮,糧店老闆要騰倉,賤售是當然的,他們就在本地,如果河南今年小麥歉收,他就要屯積居奇了。還有你看,王二麻子鐮和本地蔡家鐵鋪鐮,價錢一樣,都是五個制錢。把王二麻子的運費刨除,本地鐮還貴半個子兒,你不要小看了這個——你笑什麼——這是民計民生!”劉統勳笑道:“奴才焉敢笑爺,奴是覺得有意思。這個本子再沒想到這麼大用場和學問的。奴才讀書兩榜進士,聖人書裡沒講這些經濟之道呢!”
弘曆仰起了身子,清秀的雙眉慢慢蹙起,良久才道:“聖人設道,鳥瞰萬方萬物,豈能津津於這些細務?其實《大學》裡頭一句講的就是這個。‘大學之道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教化臨民,精勤求善,都融在這個‘道’中。”他頓了一下,“有人以黃老無爲之說勸皇阿瑪,說是‘無爲而無不爲’,似乎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道,其實不懂得道不是死的,是如氣如水般在流。天下繁瑣,應該以寬疏糾治;天下疏縱,該繁瑣時小事也得留心。所以說‘一張一弛,文武之道’——朱師傅一開講先給我們皇阿哥進的,就是這一課。”正說道,見俞鴻圖自外忙忙走進來,一邊在天井裡行禮,口中道,“四爺,奴才在張興仁那裡說事兒,邢建業剛剛見着奴才,來遲了些,請四爺恕罪。”弘曆笑道:“不遲,現在天長,離天黑還有兩個時辰呢;我要到黃河大堤上去,我們騎馬,一邊看堤,一邊說話吧。”一邊說着,一邊出了堂房。劉統勳剛說了聲“四爺——”弘曆笑道:“沒有什麼迴避的事,你也一同走走。”邢家兄弟一直候在西廂廊下,忙不迭便到後院牽馬,又佩了兵器,也都騎馬遙遙尾隨。
“四爺,”俞鴻圖上馬,隨轡縱送着,憂思忡仲地說道,“據奴才看,開封科場肯定要出事。”他身後的劉統勳驚得身上一顫,卻聽弘曆道:“這我心裡有數。你沒聽張植梅怎麼講?”俞鴻圖左右顧盼了一下,說道:“我和張興仁談了,罷考。是大清開國從來也沒有過的,就是前代也很罕見,請植梅兄留意。他說他已經出榜曉示,凡有無端釁事、騷擾考場的一概要嚴加追究,法無寬貸,我把面門開得大大的,大家不來考,有什麼法子?——看樣子,張植梅是拿定了主意,要瞧田文鏡的好看兒?”
弘曆看着小巷中稀落的行人,許久才道:“這個張興仁不識大體。他忘了自己是學政,是主管河南學政教化的朝廷大員!”俞鴻圖道:“聽他話音,衡臣相公給他有信。他說,我這個叔爺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張廷璐是手長,犯了賄賂,拿我和他比不是笑話兒?有人說我仗了張廷玉的勢才和田文鏡挺腰子,其實只要看看我的履歷,要不是張廷玉矯情,我豈止作個一省學政?人說我是樹下歇涼,我還覺得我這棵草叫他遮了陽才長不高呢!”劉統勳忙問道:“張興仁還是張廷玉族裡的?”弘曆點頭嘆道:“是五服內的族叔族孫。張廷玉一代名相,族裡人既沾他光兒又吃他虧。”
他頓了一下,又問:“臬司衙門那邊怎麼說,查出挑動秀才罷考爲首的沒有?”
“我先去見柯英。”俞鴻圖緊繃着面孔,“河南這些官兒都是些油錘,又滑又硬。他說,士子罷考是學政衙門的事,就是拿到人犯,也歸張興仁審理。這事既有律條又有成例,臬司衙門管不到。”劉統勳嘆息一聲,說道:“這裡和江南風氣相差太大了。我覺得一進河南,人人講的都是‘門路’,人人後頭都有個‘後臺’。中州之地,物華文明最早的,怎麼出來這種陋習,真真令人納罕。”俞鴻圖笑道:“這也沒什麼希奇,離北京近麼,騎快馬兩天兩夜書信一個往返!北京那邊扔一聲石頭,直隸河南就能聽到響兒。那邊窗戶紙破了,這邊就吹風。這就與江南不同。”
弘曆沒言聲,他心裡也有同感:李衛那邊事權一統,講究的是政績,雖然也有人事擾攘,官場氣也還正。田文鏡銳意革新政治,卻又處事僵板,乏了人情味兒,一味硬來,弄得自己四面楚歌。正思量着如何見田文鏡促膝談談,俞鴻圖在馬上揚鞭指着前頭,說道:“這是鐵塔,再過去那高高的土龍,就是懸河了!”弘曆一怔間擡起頭來,這才猛地發現不知不覺間已經來到郊外。
此時天已向昏,高高的河堤幾乎於鐵塔塔尖平齊,像一道沒有堞雉的長城,烏沉沉壓在河岸,由西而來綿遙向東逶迤伸去。悶響的河嘯彷彿帶着紫褐色的水氣隔堤瀰漫過來,與帶着水腥的河風掃蕩着堤內廣袤的沙灘。沙灘上青鬱郁的花生秧,碧幽幽的西瓜地,和東一片西一片已經發黃了的麥田,彷彿經受不住這令人發悸的河嘯和薰風,受驚了似的隨風蕩擺着,不時發出瑟瑟的抖動聲。西邊遠處落日正在閉合它最後的餘輝,不甘沉淪似地在邙山的剪影間掙扎着降落下去。弘曆踏着之字形的臺級登上土堤,卻又和在堤內的心境不同。田文鏡說的一點也不誇張,從堤頂到河牀,裡邊全都用大條石包面嚴嚴實實砌了,一色的石灰勾縫,幾處凹灣間弘曆摳那石頭,竟然一塊也不鬆動,細看居然用的糯米粉漿灌的縫。此時菜花汛尚未過完,河堤上半截過水的痕跡宛然猶在,已經落至半槽,放眼向對岸不到一里寬的堤岸望去,渾黃的激流裹挾着雜草、河藻,打着旋兒,一瀉東下,涌浪是有人來高,彷彿無休無止地,從河心洶洶排水而來,在堤上激起兩三丈高的水花,又無可奈何地退回去,浪聲漂沒在可怕的嘯聲中,像一聲聲嘆息被閉掩得無聲無息。
“真是壯觀!”弘曆的袍角被堤頂的勁風撩得老高,眼中閃着驚喜激動的微芒,回頭對從侍在側的劉俞二人道,“你們看看,這要費多少工,化多少錢?田文鏡縱然來河南什麼都沒幹,這條堤也就功德無量。他就一千條錯了,這一條仍夠個模範總督!”“四爺說的是。”俞鴻圖也湊趣兒道,“聖祖爺時治河能臣靳輔陳璜,畢生也沒有建起這重大堤,奴才也是這麼想,老百姓不堪勞役,逃荒還可以再回來。一丟兒秀才罷考,還可以等下一科,那是什麼吃緊的事?真該叫攻訐田文鏡的人都到這裡來瞧瞧!”劉統勳什麼也沒說,陶醉了一樣眯着眼盯着遠方,直到弘曆招呼下堤才驚醒過來,偶轉臉向東望去,見一個人揹着手踽踽沿着堤頂走,忙道:“四爺,那個人像是田制臺呢!”衆人一齊回頭,盯了好一陣,那人才走近了,果然是田文鏡。他一邊走一邊眺望河景,沒有留心到弘曆一干人。直到兩丈遠近,弘曆纔在堤腰高聲道:“田抑光,口裡喃喃地,跟誰說話呢?”
“是四爺呀!”田文鏡猛地一呆,才認出來,碎步下到堤腰,臺級上不便下跪,只恭身爲禮,說道:“心裡悶極了,到河堤上走走我就心寬些。”
弘曆望了他一眼,田文鏡臉色青中透黃,頭髮都被河風吹得有些蓬亂,額前嘴角滿都是刀刻一樣的皺紋,卻是凝固了的石像一樣一動不動。此刻離得極近,他才留心到這位總督竟滿手都是老繭,手背已都松樹皮一樣粗糙。弘曆不由得心裡一縮,說道:“悶了,我就在開封嘛——”猛地想起自己曾下過逐客令的,便不再言語,一級一級漫步下到堤內。
“方纔四爺問。”田文鏡面無表情,漫不經心地跟着弘曆在麥田埂上走着,徐徐說道:“奴才是跟皇上說話。有些人,有些事我死也不明白,有些人坐而論道口似懸河,一點實事不做,偏偏左右逢源青雲直上,有些人苦死累死一心想爲朝廷爲百姓做點事,反而遭人唾罵。有些人做事駕了順風船似的,揚帆就起,破浪乘風毫不費力;有些人做事處處掣肘,處處坎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討不了好去……奴才……好恨自己無能……”
這是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話題,弘曆低頭思索半晌,問道:“出了什麼事?”田文鏡因見前面一個老農在刈麥,口張了張沒有回答。弘曆也不再問,徐步上前,輕聲問那老農:“老人家,您怎麼開鐮這麼早?”
“這片種得早,地勢高,已經熟了!”老人只顧低頭割麥,沒想到這時分會有人跟自己講話,嚇得身上一抖,直起身子,見幾個陌生人不像歹人,臉上纔沒了戒備之色,雙手用麥稈挽着捆麥“腰子”,說道:“我是叫水嚇怕了,年年種的,快熟時候就彆着鐮在地邊上轉,熟多少割多少。”
弘曆看他割過的地,東一塊西一塊,鬼剃頭似的,凡沒有熟透的都留了下來,不禁一笑:“你好勤謹會打算。兒子們呢?他們就累你老爺子獨個兒?”
“他們說今年不會過水,再等兩天割也不要緊,就不來了。唉,這些年輕人……”
“你看今年會不會破堤呢?”
“不會。”老人瞟一眼大堤,頭也不擡起說道,“有一年我們全家合計好第二日開鐮,當晚一場雨,河漲了,衝日塌了。從此熟一鐮我就割一鐮,我是叫嚇怕了。”弘曆一門心思想安慰一下身邊的田文鏡,遂道:“你得謝謝這道大堤,不是它擋住洪水,今年你麥田早沒了。”老人道。“我得謝老天爺,修堤時沒把命搭進去!”
弘曆便覺訕訕的,又問道:“這地一畝收多少麥子?”
“也就一石五斗吧。”
“這算好年景吧?”
“好年景要打到兩石。”老人用草帽扇着敞開釦子的前胸,說道,“今年只能算箇中等,沙土地,得要肥料。草肥、糞肥、薰肥越多越好。別看地薄,照樣出糧食。可惜我們沒錢,買不起糞肥呀!”田文鏡忍不住插口道:“開封城東專設了糞肥場,一文錢一擔,算便宜的了吧,一畝買他幾十石撒了,這裡又不缺水,那就是鐵定的旱澇保收地!”老人苦笑道:“田制臺不會盤算。他光知道造肥,沒看看肥場離地有多遠,一來回四十里,百里百斤一吊一的價,豆腐盤成肉價錢了。腳力錢也是錢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