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殺掉賈士芳,見衆人都嚇得癡癡茫茫呆若木雞,笑道:“明兒是八月十五,我今兒給你們先掛一彩!冤有頭債有主,賈士芳要報冤自然尋我李衛。東洋戲西洋戲是我和五爺苦心研磨出的辦法。他既一死,你們開堂子萬不可再演,國法天理都不許的。五娘給我和五爺備馬,我們這就要進園子覆命繳旨。”弘晝笑道:“沒想到這牛鼻子腦袋這麼不經砍,原想連西洋秘戲圖雙料演練來着!東美將軍、五娘,你們都受驚了!”嶽鍾麒此時才知道這是二人奉旨精心設計,專爲殺賈士芳的辦法,自己無意中被拉來作了跑龍套的。他臉上回過神來,說道:“這法子殺人新鮮,不過太費錢了。”說着,三人一齊下樓逶迤,但見前樓座客仍舊吆五喝六划拳吃酒,酒保小二舉菜端酒穿行其間,外間街市依然車來轎往,嘈雜之聲不絕於耳,都有恍若夢醒之感。
三人騎馬出宣武門,嶽鍾麒因恐有旨傳到驛中,或有朋友來拜,匆匆打馬去了。按李衛的意思,要和弘晝一同進暢春園。弘晝卻道:“我在府裡給賈士芳預備着往生水陸道場,他是真有道行的人,得防着他作祟,你自個去繳旨就是。”因也放馬回府,李衛只好獨自進園,到澹寧居見雍正。不知怎的,李衛原來極興奮的心,突然變得有點失落低沉,進園連着碰見幾個熟人,打招呼都有點心不在焉。他悠着步子在澹寧居石階前站定,看一眼西邊正在丹堊修飾的配宮。正要稟報,小太監秦媚媚已挑起簾子,說道:“主子叫進呢!”李衛這才收神定性,幾步跨進殿內,卻見雍正正和孫嘉淦、朱軾說話,忙伏身叩頭行禮。
“你氣色像是不大好,受驚了的模樣。”雍正側轉臉看了看李衛,說道,“挨着孫韻公坐吧!高無庸,把朕的那碗蔘湯賞了李衛。朕用一碗就成。”高無庸忙答應着去了。
朱軾接着方纔的話題說道:“河南地處中原,其實沒有多少軍務要辦,當初設這個總督衙門,是因爲田文鏡資望政績應升總督,河南又離不開,所以一身兼了總督巡撫二職。田文鏡既出缺,這個總督衙門設着似無必要。現在王士俊是署理安徽巡撫,到河南任巡撫也略有提拔,不如就便撤裁掉總督衙門,省了許多事。”李衛這才知道是安排田文鏡身後公務,深覺朱軾說的有理。但雍正卻道:“王士俊在安徽疏通淮河,清理漕運,差使辦得極好,升任總督也是該當的,爲田文鏡死王士俊去,恰就撤衙,反見這衙門專爲田文鏡設的了。西邊嶽鍾麒軍事未了,河南爲運糧週轉之地,也算軍務,暫時留着這個總督衙門吧。”孫嘉淦道:“王士俊在安徽民間有個諢號叫‘王一光’,和田文鏡的‘抑光’諧音,犯的一樣毛病。求主上留意,務請他效文鏡之長,棄文鏡之短。”
“田文鏡晚年精力不濟,政務有許多不是處。”雍正語氣平緩,像是咀嚼着什麼似的慢吞吞說道,“他的急功事利是明擺着的,人都說朕袒護他,不知私地裡申斥過他多少次!一個人存了這念頭事君,就是心誠,天也會不許。河南近幾年連連有災,就是上天的儆戒。你們將來看朕給他的硃批諭旨就明白了,他是報喜報慣了,又屢蒙獎贊,有憂也不敢報。看來上天總不肯叫人一點毛病也沒有,想作個‘完人’談何容易呢?朕不明指田文鏡缺憾,一來他確實對朕赤誠不二,辦事盡心到十二分。二來他也有病,又是累出來的,朕也不忍。他能全名而終,也是朕的心願。”說着,見弘曆進來,只點頭示意他在自己案前坐,又轉臉對李衛道:“漕運的糧船鹽船,在山東安徽境裡幾次被截,摺子轉給你看了沒有?”
李衛喝完一碗蔘湯,精神好了許多,忙賠笑道:“勵志廷已經轉了奴才那裡,只粗粗過目,還沒有細看,已經安排了人沿運河去查。奴才已經殺掉了賈士芳,這幾日也要出京,回南京任上料理一下衙務,專心辦理漕運,主子儘管放心。”
“賈士芳已經處置了?”坐在側旁邊聽邊看奏摺的弘曆失口問道。“幾時?”雍正也問道:“弘晝呢?”朱軾和孫嘉淦不禁對望一眼,他們方纔陛見還在向雍正諫說“方士道釋之流,像賈士芳這樣的,其實是妖人,應該逐出皇宮,以清內苑”。雍正只笑不說話,忽然頃刻之間,賈士芳已經人頭落地?這也太驚人,太不可思議了!
李衛忙離座伏身回話,說道:“和親王爺回府,給賈士芳辦往生道場去了。回四爺話,奴才剛剛兒割掉他首級,一路不停就趕到這裡來了。”因將方纔慶雲堂樓上的情形撿着要緊的回奏了,笑道:“奴才知道這法子齷齪下作。但幾次玩笑試過,這賊道不怕水溺,不怕火燒,不怕刀砍,還能平白的就沒了影兒……實在是個妖精!沒法兒,只好用下三濫門道……朱大人孫大人必定要笑我。我本就是個叫化子,玩叫化子手段也只憑大人笑去。”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爲正道,”孫嘉淦笑道,“以毒攻毒衆妙之門,這一點也不丟人。”朱軾仰臉想了想,說道:“我也不笑你。大宗旨是除患嘛!這辦法臺灣的劉國軒曾經用過,也是有個頭陀,會些邪術,在鄭成功軍中驕縱不法。劉國軒設筵歌舞,乘其不備揮劍殺掉了他。我朝名相熊東園以爲,劉國軒雖然投主不明,處事機斷殺伐有度合道。李衛這麼作是爲國家君主,自然更爲光明正大。”
李衛最怕這差事辦成,又要遭人非議攻訐,見朱軾和孫嘉淦都這麼說,不禁高興得臉上放光。雍正也深感欣慰,看了看錶,笑道:“朕用賈士芳這些黃冠釋流,不過萬幾餘暇偶爾和他們講道說禪,娛樂而已。這兩年來朕身子不爽,只要醫者能用藥,從來不輕易傳叫賈士芳。賈士芳幾次爲朕按摩,口誦咒語,天地鬼神都由他主持管轄,不經之言不臣之心已經溢於言表,是他自罹於殺身之禍。他要修己自隱敬天畏命,就在朕跟前侍醫,何至於落到這一步?唉……不去說他了。明兒八月十五,你們幾位是朕股肱,朕爲你們單獨賜筵。天色已經向晚了,弘曆替阿瑪陪一陪吧。”
“是。”弘曆忙起立躬身說道,吩咐高無庸傳旨備筵,整理着案上卷宗,撿出一份呈給雍正,賠笑道:“這是今年秋決名單,刑部才送上來的。下頭這一份粘單是雲南巡撫朱綱的,請旨勾決楊名時。還有一份附件,說楊名時在雲南邀結士民圍攻督署衙門爲自己請命,皇上先看着。兒子遵旨,沒有勾決楊名時。因有這些新奏件,並請皇上聖裁。”雍正一邊接過看,口中道:“朱綱已經有旨署理雲貴總督,他是急着要得正差職!楊名時早已下獄囚禁,又怎能去‘邀結士民’?若是平日就‘邀結’了,不又恰證楊名時是清官?楊名時這人斷不能殺,他的案子還要再看看,再複審。”
朱軾和孫嘉淦原已站起身子的,見議說到這事,朱軾跨前一步,說道:“老臣願意走一趟大理,複審楊名時!”孫嘉淦道:“臣根本不信楊名時會有貪污的事。”李衛笑道:“奴才也不信。奴才是參劾過楊名時的,當時覺得有理有據,但一直心裡犯嘀咕,怕冤了他,奴才也以爲另派欽差複查複審是正理。”
“你們用膳去吧。”雍正擺了擺手,“這不是說說就清楚的,朕自有主張。”
人們都退了出去,澹寧居九楹大殿立時顯得空落落的,雍正看了一眼平時賈士芳爲自己療疾前打坐的蒲團,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怖,一陣心悸,身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忙命秦媚媚:“把那個扔到後院燒掉,看引娣這會子作什麼,叫過來和朕說說話兒。”秦媚媚去了一刻,果見喬引娣帶着兩個宮女過來。喬引娣是新封的嬪,頭上戴着二層頂的東珠冠,朱毪纓絡上銜的十七顆珍珠閃閃搖搖晶瑩生光。身上還穿了一件石青色片金綠朝褂,彩兌上繪着雲芝瑞草,全身上下簇新,走一步珠動佩搖叮咚亂響。雍正笑道:“這麼一打扮,把頭髻梳起,任誰也看不出你是漢人了。西偏宮已經造好了,現在正在丹堊修飾。這會子天晚,我們出去走走,順便看看你的宅子,好麼?朕今兒殺了那個賈士芳,心緒也有點不寧,想疏散一下。”
“啊!賈士芳死了?”喬引娣驚愕得張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纔去燒那個蒲團!”雍正笑道:“殺他,是因爲他有罪。有什麼驚怪的?過了中秋,朕還要勾決幾百死囚。非懲惡不足以揚善,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這件事了。賈士芳一個出家人來侍候朕,不曉得韜晦深藏,卻藉機會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這樣的人當着不可怕麼?”雍正說一句,喬引娣念一聲佛,說道:“我不是怕,是想着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見他,他還有說有笑,說我和娘就要見面了,轉眼兒幾天,他已經伏法了……”一邊說一邊隨雍正出來。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殷紅的晚霞像漸漸冷卻的一塊紅鐵,變得又灰又暗,幾處雲薄的地方,泛着死魚肚一樣蒼暗的白色。一陣又一陣的西風,吹得滿園竹樹都在不安地搖曳發抖,影影綽綽像無數舞蹈着的黑影子。森涼的風時而撲面,帶着浸骨的涼意,襲得人直打寒顫。雍正和引娣在蒼色中繞着西偏殿看了,那殿還沒有裝飾好,工人們沒用完的漿料、顏色桶雜亂無章地放在階前。腳手架被風吹得吱吱咯咯作響,聽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識地回頭,見張五哥德楞泰兩個老侍衛不遠不近跟着,心裡安寧了點。一邊踏着花徑走,一邊問道:
“你家還有什麼人?”
“娘、爹,還有個弟弟。”
“你入京後,有他們消息兒麼?”
“自從打諾敏一案,我捲進去,和家裡就失散了——家裡人怕,也許地方官巴結諾敏欺侮人,待不住——後來我又連着遭事,只想……死罷了,也沒顧上。前次內務府有人山西出差,我託他們打聽,人還沒回來……賈士芳雖不好,料事還是神的,但願他說中了……阿彌陀佛!我娘也是四十歲的人了,再隔幾年,見面興許都不認得了呢!”說着便拭淚。
雍正被風吹得身上一陣陣發噤,把引娣攬在懷裡,一邊往回走,小聲安慰道:“他要打聽不出來,朕明兒寫密諭給山西巡撫叫他查!你每年也有兩千兩銀子進項,在這京裡花五六百兩銀子能買一處上好的宅子。朝廷制度你不能隨意歸寧,但你娘每月照例能進來看你的……啊喲——這是什麼?!”
“什麼?”引娣正聽得受用入神,忽見雍正似乎絆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麼,忙湊到跟前。雍正卻嚇得暴然後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觸着了那團黑乎乎的東西,只覺得是冰涼黏溼,水桶來粗長的東西,還在蠕蠕而動。她叫了一聲“老天爺!”身子一軟就癱了下去……
雍正驚得兩眼圓睜,此時園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風吹來樹動草搖鬼影幢幢,什麼也不清爽,看着那東西蠕動着進了草叢,急過來扶起引娣,顫聲問道:“你……怎麼樣?”引娣一返身便撲進雍正懷裡,說道:“是蛇!又涼又粘的……”雍正驀然間毛髮森樹,說道:“朕……朕摸着是刺,狠狠紮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驚悸間,林中突然一陣刺耳的鴟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賈士芳平日得意時的笑聲。雍正緊緊護住引娣,大聲喊道:“侍衛,侍衛!”
“奴才在!”
張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邊石甬道邊,已經聽見這邊動靜有異,邊跑邊答應:“奴才來了……”雍正自己身軟難支,還勉強架扶着引娣,竭力鎮定着慌成一團的心,說道:“叫兩個太監來攙着引娣主兒,你們點着火把搜這片草叢!”說話間,有兩個小太監飛也似跑來,一邊一個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邊小樹林。那德楞泰和張五哥也不點火把,見那片草叢也不大,叉手拽腳踢混搜一氣。約莫半袋煙功夫,五哥大聲喊道:
“有了!畜生,哪裡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