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時捷愣了一下,這才明白李衛弄的那兩張名單用意,忍着笑躬身答應一聲退下。鄂爾善不禁皺眉,問道:“你這是……”李衛一手扇子拍着大腿,另一手向空中一抓笑道:“要飯吃把式,雖說不雅,卻公道——咱們抓鬮兒!誰抓到哪個縣,誰查哪個縣!”
“這有點近乎兒戲吧!”鄂爾善板了面孔,身子向後一仰說道。李衛卻身子一探,說道:“兒戲?不欺心,不負君恩,兒戲何妨呢?照你的辦法固然不兒戲,差使卻辦不下來,我這個欽差又撂一邊不用,那才兒戲呢!”
眼見兩個人都紅了臉,巡撫尹繼善有些坐不住,思量了一下,說道:“這也是決疑良策。鄂公如覺不恰,有更好的辦法,也成。總之朝廷差使,各自認真去辦,更不必爲此犯生分。”鄂爾善見李衛一手扣了茶碗,知道只要一言不合,立刻就端茶逐客,想想也確無更好的辦法,只好粗重地喘了一口氣,沉吟不語,心裡只一個勁咬牙:等我查出來,哪怕只有一個縣,再跟你這小叫花子算賬!正胡思亂想,範時捷用盤子託着兩個紙捻兒進來,呈到鄂爾善和李衛面前,鄂爾善和李衛幾乎同時,一人取了一個紙捻兒,一手端起茶碗,惡狠狠互望一眼,手指夾着紙捻端茶一飲。李衛的戈什哈便唱歌似的高叫一聲:“端茶送客!”
“任你奸似鬼,吃了我的洗腳水!”李衛散了衆人回到上書房,一進門,將大帽子一摜,脫掉袍褂,一屁股坐了鄔思道對面,扇着扇子笑道:“不過鄂爾善這帖膏藥糊在身上也真夠人受的!”鄔思道挽袖秉筆,正在給李衛開購書單,一點也沒覺察李衛回來,聽見說話方擡起頭來,一笑道:“公事了了?”李衛因將方纔接待鄂爾善的情形備細說了,又道:“皇上跟我說起過姓鄂的,什麼都好。唯獨以爲除了讀書人都是混蛋這一條,叫人膩味——他拈走的鬮兒一個虧空縣也沒有,我就想累一累他,嚐嚐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滋味。”
鄔思道莞爾一笑,說道:“話是這麼說,你不讀書,不論公廨私邸滿口粗話,畢竟是一憾事。高祖嘗恨隋何無武降灌無文,你要多讀點書,在上書房爲一代名相,豈不更好?”李衛啜着茶微笑道:“讀書人心機太深,機深禍也深。其實我也讀的,樣子上不能帶了愛讀書的模樣,我在人前裝傻充愣,其實都循着理來,一拽出文來,叫花子就不值錢了。”鄔思道原意試探一下,李衛裝憨,他一眼就瞧出來了,想不到歷宦十幾年,城府深到這地步!想着,喟然一嘆道:“江山依舊人事非啊!叫花子也會揣摩帝王心思了,田文鏡是聚斂之臣,你呢?”他用審視的目光望了李衛一眼,又垂下了眼瞼。
“先生,你錯看了李衛。”
“唔、唔?”
“甚或,你也錯看了皇上!”
“這個——至於嗎?”①《晉書·載記·劉元海》:“吾每觀書傳,常鄙隋、陸無武,絳、灌無文……二生遇高皇而不能建諸侯之業,兩公屬太宗而不能開庠序之美,惜哉!”劉元海是匈奴王,西晉末在今山西南部建漢國,稱漢王。隋何、陸賈是漢高祖劉邦的文宮,絳侯周勃、灌嬰二人是劉邦武將,反又幫助漢文帝太宗當丞相。庠序,即學校、教育。這段話是劉元海要求人能文能武。小說這裡的話不準確。
李衛沒言聲,起身徐徐踱了幾步,目光晶瑩地凝視着窗外,許久時間,只聽見外間大樹上知了一聲接一聲地長鳴不息。不知過了多長時辰,李衛才把目光又移到鄔思道身上。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喑啞:“田文鏡是揣摩,一味討皇上歡喜。我不揣摩。我今日這一舉,鄂爾善當然要密摺奏上,告我的狀。就是尹繼善、範時捷,也會據實陳奏——其實他們不曉得,江南虧空清理有冒濫邀功的情形,我早就具本直奏了,而且有皇上硃批——你願意看看麼?”他看了看驚愕不已的鄔思道一眼,徑至書櫥頂,從黃匣子裡取出一封素白摺子,雙手遞給鄔思道。鄔思道看時,奏摺裡都是白話:
回主子話,沒做官時想着官好作,如今真知道,作好官難於上青天!江南是天下最富的省,報奏戶部是完了虧空。奴才真實看看,恐怕有二三十個縣是糊弄奴才的。但奴才並不敢糊弄主子,還想成全主子氣(器)重奴才的體面,因就叫他們報了戶部。奴才這兒尚且這模樣,其餘的省真是天曉得!奴才想着,就是硬迫着都還完虧空,將來下頭打抽風、撞木鐘的事恐怕難免。怎見得呢?俸祿太低,事情太多,應酬太煩,處處要花錢,奴才是二品大員,一年一百六十兩的銀子,翠兒和奴才那個傻小子每日豆芽白菜,還不敢跟外人說,還要裝體面。上回翠兒進京朝拜主子娘娘,娘娘賞了二十兩金子叫她打首飾,她娘母子纔打了兩頓牙祭。看着毛頭小子狼吞虎嚥,奴才心裡不好過。總之,要想個長遠法子,官員不窮,就沒有由頭借銀庫,刮地皮了。拆了西牆補東牆,或者窮得餓着肚子辦差,總不是辦法——這是奴才的一點傻想頭,不知主子以爲然否?鄔思道接着看時,卻是雍正的硃批,一筆端楷寫得一絲不苟:
十六日奏悉,不勝感慨,此真知心之言,非深知朕者,斷不敢如此說話。據湖廣巡撫密摺,鄔先生已乘船東下,回無錫必經南京,爾可尋訪着他,將此折給他看,聽鄔先生有何意見,詳明奏朕。朕曾思及爲官員加俸,但茲事體大,涉祖宗成法,且官員在缺加俸,無缺候補官員無處支銀,再者滿族旗人月例銀,自應“水漲船高”,一旦紊亂朝局,則畫虎類犬矣。且告鄔先生,允祥甚思念他,朕亦有垂詢問他處。不必回籍,即由爾處妥送進京,安置怡親王府可也。鄔思道讀着,驀地冒出一頭細汗,臉色也變得有些蒼白:沒有想到自己“中隱於市”,做一個巡撫的清客幕僚,仍時時處處在雍正的嚴密監護之下!想着,訥訥說道:“皇上有什麼事要垂詢我呢?”
“那我可不曉得,我也不夠資格問這個。”李衛收起摺子,回身坐下笑道:“皇上還有硃批,五月十五前你務必趕回北京。所以你不能在南京久留。兩位夫人就暫住我衙門,有翠兒照應,你只管放心去。”鄔思道沉吟道:“你把那份硃批也讓我過過目,成麼?”李衛怔了一下,笑道:“這我可做不了主。不過告訴先生一句話,那封摺子說的是我設筵擒拿甘鳳池一干人犯的事,還有一些朝局細務,皇上硃批只附帶說叫你進京,也沒說叫你看。官身不自由,先生得體恤着狗兒些。但我擔保先生平安無事,這一條你儘自放心。”
鄔思道這才略覺安心,吁了一口氣,笑道:“不但官身不自由,你瞧瞧皇上這批語,我這民身自由麼?這個密摺制度,說起來還是我的建議,如今倒縛住了我。昔日商鞅變法,普天下實行連坐保甲,待他自己落難逃命,竟被當賊拿了,將古比今,也算我作法自斃。”李衛道:“我倒覺得這法子不賴。有些個封疆大吏挾嫌報復,下頭微末官員一言不合,就把人往死裡整。山東巡撫去年革了即墨縣令的職,沒有半個月,明發詔諭下來,說即墨縣令是清官,着即晉升濟寧知府,倒把巡撫罵了個狗血淋頭,連他私地說的體己話都頒佈公衆——整頓吏治,這確是良策——不說別的事了,咱們‘公事公辦’,皇上徵詢你的意見,就這個事兒,你看該怎麼辦?”鄔思道俯首思量了一下,說道:“你先說說你是怎麼想的?”
“我不學田文鏡。”李衛吮吮嘴脣,說道,“他是硬壓硬擠,下頭官兒們怕他,所以不敢胡來。田文鏡總要死,那個巡撫也不是他的世職,他或死或走,下頭照樣貪污,照樣刮地皮。就江南這地塊看,辦法多的是。官缺不是有肥有瘦麼?肥的我不管,瘦的我補,總要他過得,要再貪污,我就重辦,這是我的宗旨。錢從哪裡來?一個鹽課徵稅,我從鹽狗子身上剝削。維揚、蘇杭天堂之地,都屬我管。我放開了叫他們辦酒肆茶樓,行院妓館,招引有錢主兒來遊。一則這些地方能聚財,二則這些地方常是大盜積賊銷贓的地方兒,我高高地徵稅,穩穩地當個大地頭蛇,從嫖客身上弄花柳錢養活沒有錢的官和補貼瘦缺的官。還有海關厘金,我也能動用一點。只要我自己不摟錢,皇上不會怪罪我的。”因將自己上任,調劑江南浙江等地肥瘦缺分的資金來源、用項,官員們的反應一一備細,足說了多半個時辰,末了又道:“反正我也不去嫖窯子,翠兒也不吃這罈子醋,從這起子闊老身上刮銀子,天公地道!”說罷便笑。
鄔思道靜靜聽着,一句話也沒插,待李衛說完,跟着笑了笑,正容說道:“你這些都是‘辦法’不能叫‘制度’。制度,要能放之四海而皆準。你的這些路子,別的省能學麼?”李衛搔頭道:
“不行。”
“田文鏡在河南實行官紳一體納糧,你爲什麼不試一試?”
“他那個辦——制度我在四川當縣令就辦過。還是學我的——如今他在一省推行,聲望自然就大些兒。如今皇上叫我出招兒,我去學他,那李衛還叫李衛?”
鄔思道嘉許地看了看這位心高性傲的青年總督,架起柺杖在屋裡篤篤踱着,皺眉沉思,足有一刻,倏然回身道:“我給你出兩條,你尋思一下,不過有句話先放這裡,你不答應,我一條也不說!”李衛連想都沒想,說道:“我答應!”“好,君子一言!”鄔思道眼中熠熠發光,“一條叫‘攤丁入畝’,你不能告訴皇上是我的建議;一條叫‘火耗入公’,你就說是咱們商計的。”
“成,你說!”
“攤丁入畝是均賦法。”鄔思道微笑道,“聖祖爺永不加賦的祖訓實行多年了,有的人多沒有地,有的地主人少地多——把人頭稅一概取消,攤進土地中去。這樣,窮人就少納稅或不納稅,出得起稅的就得多納。國家歲入就有了穩固的數目兒——比如你過去討飯,也繳人頭稅,這公道麼?——要命一條,要錢沒有,稅丁也拿你沒辦法!”
李衛聽得目中灼然生光,說道:“我理會得,我當得替叫花子上這摺子——火耗歸公怎麼個弄法?”
“火耗歸公爲養廉法,是吏治。”鄔思道仰首望着天棚,侃侃說道,“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銀子哪裡來?就是從火耗中扣出來的!現在這個法子,所有州縣府道,一律不得私留火耗,全部繳上來由知府巡撫掌握。把省裡缺分分等級,衝繁疲難的府縣,你多分給他些兒,簡明易治的缺分,你就少給他一點,就是候補待缺的官員,也可少得一點分潤——對了,就叫‘養廉銀’——拿了養廉銀仍舊不廉,這樣的官你宰幾個,罷幾個,何愁吏治不靖?我算計着,這兩條辦法實行,再加上官紳一體納賦,僅你江南浙江兩省,每年可多爲國庫增入三百萬銀上下,而且不損國體,不傷貧民,整治的只是貪官墨吏、豪紳強梁!李衛,你覺得如何呀?”李衛高興得一拍桌子,笑道:“妙極!這麼着,我也不至於窮得連客也請不起了——就是這麼辦,回頭找幾個師爺,按這宗旨細細斟酌出來,奏明皇上!”還要往下說時,一擡頭見一個家人進來,李衛便問:“你打聽出來沒有?”
“打聽出來了。”那家人用袖子揩一把汗,說道,“這次賽會,貢院出的孔子,扛牌位遊行,南京學宮衙門,還有入試孝廉,城裡的秀才童生扮孔子,三千弟子隨牌位轉街。”李衛歪着頭想想,說道:“你告訴一聲尹中丞,督撫衙門南京軍政有司出玉皇大帝——看誰給誰讓道兒!”
鄔思道不禁詫異地問道:“你這弄的哪一齣?”李衛笑道:“年羹堯凱旋入京,天下大慶,這裡要賽神。你觀光以後再上京吧!”鄔思道噴地一笑,說道:“你想用玉皇大帝壓孔子?要鬧大笑話了!國家獨尊儒術,孔子爲萬世師表,以帝王之尊,先帝爺見孔子牌也得行三跪九叩大禮。別說玉皇大帝,你就把如來佛、孫行者一起搬出來,也得給孔子讓道兒——鄂爾善文心周密,而且堂堂正正,佔穩了上風!”
“娘希匹,難道就沒有大過孔子的?”
“沒有。”鄔思道微微搖頭。
李衛搔搔頭,挖空心思地想着,鄔思道見他攢眉擰目苦思,笑道:“你不用想,大過孔子的是沒有的——這是百戲玩耍,又不是政務,爭這個風頭有什麼意思?算了吧!”李衛道:“你都瞧見了的,是鄂爾善要和我打擂臺,我不給他點顏色心裡難受”,說着眼一亮,用手指着家人,說道:“有了——你告訴簽押房,做一面一丈二尺的幡,上頭只寫四個字——孔子他爹——看是誰給誰讓路?!”
鄔思道不禁鼓掌大笑,說道:“不愧‘鬼難纏’名號!孔子令尊叫‘叔梁紇’,就寫這三個字,孔子在哪裡遇到也只好三揖避道而行!”